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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棗梨工房雜綴

2024-03-14辟謠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西廂記】裏的崔鶯鶯看花落水流紅,她的青春裏有花落水流紅,於是自覺閑愁萬種,只得無語怨東風。

晚明時代,刻版書大量湧入市民生活,種類多樣、圖文並茂的書籍更能在閑暇時光裏充實人們的生活。雖然晚明的圖書並不像現在這樣普及、發達,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在中上階層中流傳的深度和廣度足以創造書籍發展史上的一個巔峰。不同作坊、不同畫師、不同刻工生產了截然不同的書籍刻本,繪畫與書籍交融的同時,藝術也在反影印拓與時代流傳中不斷昇華,而其中最為傑出的代表便是戲曲刻版書籍。

緣起

庚寅辛卯間,余客麻省劍橋。去國既遠,雪驟夜寒,無聊中讀書稍勤,所積筆錄、書影,竟成兩厚冊及數十G硬碟。部份問題,當時著力較深,形成數篇文字,戲題曰【燕雲讀書劄記】,刊於【新美術】。一些師友看後,認為比我之前喜歡宏觀敘事、空發議論的文風,略有進步;我也覺得這種「劄記體」,於版畫史的影像、文獻基礎工作十分適合,便決意繼續做下去。轉過年來,撿起放了許久的博士論文,發願大修,未敢「不悔少作」,多處史實立論,依據旅美筆記,再考其詳,數月後重寫處早在三停之上。因知劄記雖散漫無序,留之來日,未必不能啟發研討、賦作新篇。此番選編【中國古代戲曲版畫菁華】,完稿後略覺意猶未盡,便將十年來所作劄記,整理謄清,擇稍稍自得者附於各卷之末。敝帚自珍,略存舊聞,思慮草率、文意欠通處甚多,更未及詳加註釋,不可作論文觀也,無非積習冬烘、末技雕蟲,聊供方家消遣。

【增編會真記】

隆慶三年(公元1569年)蘇州眾芳書齋顧玄緯刻本【增編會真記】,鄭振鐸【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記作【西廂記雜錄】,版畫史界一直沿用這一名稱。實際上,這部書卷前序文、目錄皆作【增編會真記】,卷首、版心則鐫【校編會真記】,卷二又改題【增編會真記雜錄】,所謂「西廂記雜錄」即出於此,並非原書題名。王驥德以顧玄緯本與徐士範本、金在衡本並列,允為【西廂】早期善本。現在所存「雜錄」即為顧玄緯本附錄。【增編會真記】有插圖四幅,其中【宋本會真圖】為曲意圖,繪張生與鶯鶯隔墻酬答,刻畫較差,按鄭振鐸的話說是「古拙異常,粗豪生辣」。另一幅【河中普救寺西廂圖】,類於地圖,顧玄緯題詞其上。此前則為兩幀「鶯鶯像」,一幅題款為「唐崔鶯鶯真」,署「宋畫院待詔陳居中寫」,另一幅題「鶯鶯遺艷」,署「吳趨唐寅摹」。從這兩幅圖的造型筆法上看,超越了同一時期版畫插圖稚拙、粗獷的樣式,平糊大氣,堪稱佳構。更為重要的是,這兩幅作品,西諦以為鶯鶯像「最早見之於刊本」者,可謂開風氣之先的「祖本」,對後世影響深遠。明末刻「西廂」者,或直接借用,或略略加工,使這兩幅「鶯鶯像」屢屢出現在不同刊本【西廂記】的卷首。

昔人治版畫史,每有以此二像源自陳居中、唐寅真跡者,既悖畫史,亦違常理,可付一哂。讀【增編會真記】原書,顧玄緯跋「唐崔鶯鶯真」:「歲丁酉予就試南京兆,時鄰館文氏懸售鶯鶯像,觀者如堵。其描法師北宋矩度,其設色鮮瑩,身半可二尺余,肥瓠類美丈夫。或雲出吳苑臨本,豈索直太高,竟攜篋而去。考之崔像,諸畫錄不載作自何代,豈即都市所粥邪?其出陳別本邪?陳亦嘉泰能品,備紀【寶鑒】雲」,並未深信昔年在南京見到的「鶯鶯像」,真是陳居中手筆,更無以其為底本刊刻版畫之說;又跋「鶯鶯遺艷」曰:「鶯照故藏之晉陵蔣比部所,予借覽載三不能得,豈亦質之他姓邪?茲重摹之,姑胥並誇之繪境爾」,直言未見此畫。顯然,刻入【增編會真記】的兩幅版畫,只是顧氏依據自己的追慕和想象,請畫工臆造而成。晚明版畫偽托大名頭,當時的刻書家與讀者都心照不宣,默契地享受其間所傳遞的風尚與趣味。倒是今天的某些論者,不明就裏,大談名家廣泛參與版畫創稿,做了不少無用的考證,令人感到遺憾。

富春堂本【十義記】

十義記 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灣圖書館藏

題【新刊音釋出像韓朋十義記】,是典型的富春堂曲本:版式設計得很擁擠,行間夾入「音註」,已顯雜亂,四周更飾以花框,徒增幹擾。寫刻字型笨拙,大小參差,錯別字不少,可以判斷是廉價抄手所為。至於其版畫,正與曲本的總體水平一致:造型能力普遍較差,人物形象不僅粗陋,且常有扭曲、變形之態;構圖也較原始,往往只能做到突出情節中的人物活動,場景描寫尚停留於略加示意的階段,有些定式未脫離對舞台排程和布景的模擬。刻工刀法平直生硬,少有細節表現,衣紋處理尤嫌草率雜亂,許多地方習用大片黑色墨版代替繁雜的線條刻畫。

富春堂本【三元記】

三元記 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灣圖書館藏

【新刻出像音註商輅三元記】,與【十義記】同屬無名氏所作弋陽腔曲本,版畫風格、水準也大致相似。此本卷首署「金陵書坊富春堂梓」;【十義記】卷首則題「金陵對溪唐富春梓行」;【灌園記】題署為「金陵唐富春堂梓行」。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刊本【新編古今事文類聚】卷前「重刻事文類聚序」末署「時萬歷甲辰孟春之吉金溪唐富春精校補遺重刻」,卷首題署「金陵唐富春子和刊」,版心鐫「德壽堂梓」。因知富春堂主人即名「唐富春」,另有「子和」「對溪」的字(號),後來也曾以「德壽堂」名義刊行曲本,風格與富春堂出品絕不相類,可證以本書第二卷【浣紗記】。

唐富春自署原籍為「金溪」,即江西撫州府金溪縣。同治【金溪縣誌】卷三【地理誌·都圖】,記縣城中有「巷十四」,其四即名「富春巷」。唐富春的名字和他開設在南京的字號,與其故裏巷陌之間,似有一種聯系。金溪屬贛方言區,即弋陽腔的發源地和流行區,故富春堂現存曲本,大多數為弋陽腔傳奇,此節學者馬華祥已有論定。弋腔作品,總體說來應屬民間曲本範疇,常出自姓字難考的底層文人之手。其時縉紳仕宦「留意音律……具工度曲」「騷雅沸騰,風流掩映」「曲海詞山,於今為烈」的情景,尚未出現;這些戲曲所指向的讀者和觀眾,當是層次較低的「識字人口」。對於初具閱讀能力、理解力有限的購買者而言,插圖的首要功用,確實就是說明故事情節以輔助認知,並能使他們建立起一種對舞台演出的回憶或暢想,這兩點富春堂本都做到了。至於作為藝術品的精致、高雅等要求,既超越了「富本」刊刻者的能力,也超越了「富本」消費者的想象。不僅南京,萬歷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後的各地戲曲刊刻,情形大致都是如此。

富春堂本【琴心記】

琴心記 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 〔日〕內閣文庫藏

在富春堂所刊曲本中,也有少部份明顯不屬弋陽腔體系,如鄭若庸的【玉玦記】、李日華的【南西廂】等。虞山孫柚所作【琴心記】亦在此列。此本卷前留有完整內封,實屬難得,其上欄作「皇明萬歷歲」,左右兩欄大題「刻出像音註司馬相如琴心記」,中欄小字「姑蘇改正金陵富春堂繡梓」,可見唐富春已感受到競爭的壓力,試圖與文人作家建立聯系,卻心有余力不足,此書版畫雖較【十義】【三元】更用心些,卻仍不脫粗率風貌,並無「質的飛躍」。

富春堂本【灌園記】

灌園記 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 台灣圖書館藏

萬歷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後,富春堂還成系列地刊刻了蘇州名士張鳳翼的【虎符記】【祝發記】和【灌園記】,大有向文人傳奇轉向之意。然而,從實際效果看,富春堂企圖適應戲曲發展趨勢的努力,顯得力不從心。其所刊張鳳翼作品,版畫繪刻極其草率,人物嚴重變形,刀法交疊錯亂,幾乎難成模樣,水平甚至遠在同坊之前出品的很多弋陽腔曲本之下。【灌園記】一種,書、繪、刻可入末流,此處酌選二幅尚堪寓目者,聊備一格;其余【後識法章】等幅,應是不具備構圖、造型能力的低端刻工隨意而為的急就章。很難想象,這樣的刻本能為文人傳奇的作者和讀者所接受。張鳳翼早歲即遊文太史門,精於書法,老於鑒藏,對自撰曲本行諸梨棗,水準上不會沒有要求。之後繼誌齋學習徽州新風,先以【竊符記】小試牛刀,再以【紅拂記】步入佳境,當與張氏的鼓勵甚至贊助不無關系。

高石山房本【目連救母勸善戲文】

目連救母勸善戲文 明萬歷間徽州高石山房刻本 台灣圖書館藏

「高石山房」原刊本【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以卷前序文觀,大致成書於萬歷十一年(公元1583年)。此書乃以作者鄭之珍(高石山人)名義刊刻,前序後跋,頗具文人作品之面貌。觀其插圖,則與萬歷初年南京書坊富春堂、世德堂之制類同,部份造型、構圖甚或等而下之。值得註意的是,此書應當刊於鄭氏家鄉徽州,刻圖者黃鋌,則是後來於版畫史中享有大名的虬川黃氏刻工家族之前輩。此時距離萬歷中期版畫風格由粗而精的大變革,尚有十余年。

世德堂本【趙氏孤兒記】

趙氏孤兒記 明萬歷間南京世德堂刻本 〔美〕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世德堂曲本每署「繡谷唐氏」,查同治【金溪縣誌】,卷二【地理誌·山川】記:「錦繡谷在城中,縣治倚為屏障,登堂望之,四山青靄,萬瓦鱗差,景物風華,相錯如繡。」故「繡谷」所指代者,應正是江西撫州金溪,可見世德堂主人,亦出金溪唐氏,與唐富春當是同宗。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新刻重訂出像附釋標註琵琶記】,版式與世德堂諸曲本全同,卷首題「金陵唐晟校梓」。國圖還藏有多部「唐晟」刻本,除【新刻夷堅誌】年代不明外,【指南錄】刻於萬歷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新刻沈漢陽先生隨寓詩經答】刻於萬歷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時代都很晚。另有萬歷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刻本【耳談類增】,卷首題署「繡谷唐晟伯成唐叔永梓」,因知唐晟字伯成,唐字叔永者,或為其仲。世德堂刊曲,仍包括一些弋陽腔傳奇,【趙氏孤兒記】即其中之一。【趙氏孤兒記】另有富春堂本,兩相對照,可見世德堂本版式較富春堂本變化很大,取消了四周花欄,每頁行距加大,字型整潔清秀,釋義移至眉欄,所釋內容也復雜了許多。這種版式後來為南京各坊所刊曲本沿用多年。「世本」版畫,雖總體風格與「富本」無異,質素品相卻有很大提高,一些細節也做了改進,圖題統一為四字句,如「上元禁燈」「公孫死節」等,並且在兩側加上卷雲圖案為飾,體現了曲本刊刻追求精致化和裝飾性的最初要求。

世德堂本【還帶記】

還帶記 明萬歷間南京世德堂刻本 台灣圖書館藏

與富春堂相較,世德堂版畫後來居上的態勢十分明顯,可從以下三方面觀察:其一,畫中人物造型相對準確,衣紋較流暢細致,各角色之間神態動作似有相互呼應顧盼之意,人物悲歡亦有表現;其二,環境景物能與人物相合,且少雜亂隨意之處;其三,細節表現已有所留意,人物帽冠等,非簡單以墨版出之,而有較為復雜的刻畫。本卷所選【還帶記】「宗一生非」「生擒元濟」等幅都堪稱生動,富春堂版畫,鮮有達此水準者。但從「夫人榮歸」中人物比例的嚴重失調觀,世德堂所延繪工仍是未能真正諳熟畫理的俗手。值得註意的是,此本卷首題「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註裴度香山還帶記 星源遊氏興賢堂重訂 繡谷唐氏世德堂校梓」,卷前內封卻作「鐫重校出像點板還帶記繼誌齋原板」,當是世德堂歇業後,繼誌齋購入其版片重印時所加。

世德堂本【玉簪記】

玉簪記 明萬歷間南京世德堂刻本 〔日〕京都大學藏

此卷【玉簪記】為日人狩野直喜舊藏,現歸京都大學文學部,殘存目錄至第十五折,與世德堂【紅拂記】殘本合函,卷前扉頁有狩野氏題識。從萬歷十五年(公元1587年)前後開始,越來越多的知名文人積極加入傳奇創作中來,新風蔚然而成,湯顯祖、沈璟的時代就要來臨。世德堂刻曲本,便處於這樣一個承前啟後的時期。世德堂主人,雖和唐富春一樣,來自江西金溪,但其所刻弋陽腔曲本已大為削減,轉向選刊了不少文人傳奇,如早期作品【香囊記】以及名劇【玉合記】【紅拂記】等,高濂【玉簪記】亦其一。前選富春堂諸本,多有表現屏風者,以白屏為主,間繪簡單圖形,不成畫面;本卷所繪屏風,可見描摹文人山水之意識,雖未臻完美,已非「富本」得望其項背。玩此細節,當察其時南京坊間風氣之悄然漸變。

玩虎軒本【西廂記】

西廂記 明萬歷間徽州玩虎軒刻本 安徽博物院藏

玩虎軒本【北西廂記】,國家圖書館所藏為附錄,插圖不在其內,全帙僅見於安徽博物院,從未正式影印公開。庚辰以來,苦求多年,終於辛醜新正前數日得觀全豹,並蒙館方允可刊布,以饗同好。浙江博物館陸易女史居間協調,玉成此事,竊謂其於「西廂」之功至偉,雖「紅娘」未可及也。一笑。

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玩虎軒據吳懷讓本重刊焦竑【養正圖解】,其版畫刻手由「吳本」的黃奇易為黃鏻,黃奇疑即為【虬川黃氏宗譜】所載第二十五世之「黃锜」,黃鏻亦屬第二十五世,曾參刻【程氏墨苑】等書,並與第二十六世的黃應嶽一同刊刻了玩虎軒【北西廂記】插圖。「玩本」【養正圖解】版畫顯襲自「吳本」,卻有多處加工改易。台灣學者林麗江認為,「玩本」的繪圖者很可能已不是「吳本」原作者丁雲鵬,而換成了後來在戲曲版畫創作中享有盛名的汪耕。筆者十分贊同這個推測。

林氏觀察到「吳本」中線條較方折,而「玩本」的筆法更強調圓轉的弧線,將其歸結為丁、汪兩位畫家風格相異所致。對此,筆者的分析略有不同。在筆者看來,兩本版畫線條上的許多分別,實是由版刻工具和相關技術的優劣決定的。關於此點,長期鉆研古版畫技法的王超先生認為,這一時期「細作版畫」的登場,技術方面的決定因素在於帶有「月牙口」的「內曲刃刀」取代了唐代以來的「直刃斜刀」,成為高層次刻工的主要生產工具。由此,以刀代筆表現圓轉線條,進而模擬書畫筆意方始可能。萬歷初年南京的富春堂、世德堂版畫,刻線所用還是「直刃斜刀」,刀法平直生硬,少有細節表現,衣紋處理尤顯力不從心;到了十六世紀九十年代後期的南京繼誌齋插圖,已能遊刃有余地刻畫流暢、準確的線條,並做大量裝飾性細節描繪,「內曲刃刀」的登場應是關鍵。此種變化,很可能就發生在兩個【養正圖解】版本先後推出的時機。至於丁雲鵬的畫風,有傳世畫跡可供鑒賞,很多作品在人物衣袖、裙裾處,皆以林氏所稱有韻律的弧圈出之,並無方折之感。緊接著,玩虎軒便又推出了【北西廂記】和【琵琶記】,兩書版畫風格與【養正圖解】的承繼關系很明顯,不僅是人物造型近似,許多景物及細部處理也頗相類,一般認為同出於汪耕團隊。汪耕這位開戲曲版畫一時風氣的名匠,其最初效法者,應當正是丁雲鵬在【養正圖解】中所樹立的範本,又融入唐寅、仇英的人物畫風,當然也不免帶上個人的一些變化和特點。吳本【養正圖解】—玩本【養正圖解】—玩虎軒曲本,是一條清晰的風格發展路線。掌握「細作版畫」技藝的黃氏刻工,從這時起,獲得了大展身手的廣闊舞台。

玩虎軒本【琵琶記】

琵琶記 明萬歷二十五(公元1597年)年徽州玩虎軒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國家圖書館藏玩虎軒本【琵琶記】,卷前序文末署「丁酉蠟日玩虎軒主人敘並書」,鈐印二:「汪光華印」「玩虎軒」。是為著名徽州書坊玩虎軒在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出品,緊承【養正圖解】之後,與前論【北西廂記】一樣,亦是戲曲版畫轉向細作之初的重要「標準器」,精工似更勝【西廂】一籌。筆者嘗見浙江圖書館所藏【琵琶記】,當系萬歷間覆玩虎軒本,時代應與原刊相去不遠,筆意、刀法卻都大為遜色,神采則十停中去了七八停。後得以兩卷高畫質圖片細細比勘,方知繪刻之事,名工俗手間,失之毫厘,謬者尚未止千裏耳。

玩虎軒本【紅拂記】

紅拂記 明萬歷間徽州玩虎軒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此亦玩虎軒本,卷首題「新鐫紅拂記」,版畫為單面方式,構圖略緊湊,細致精美卻不下於同坊【西廂記】【琵琶記】。所惜者,僅見國家圖書館藏一「卷下」,既為孤本,又是殘篇。萬歷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南京繼誌齋【重校紅拂記】插圖雖為雙面連式,卻有幾幅顯系據玩虎軒本擴充套件重繪而成。淩初【北紅拂雜劇】卷前「小引」提到「剞劂影像,有大冠修髯而隨隊拜跪者」,當指玩虎軒本第三十四出「華夷一堂」的插圖。可見此卷,成書當在十六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影響則至明末猶存。

觀化軒本【玉簪記】

玉簪記 明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徽州觀化軒刻本 上海圖書館藏

觀化軒【新鐫女貞觀重會玉簪記】為上海圖書館藏孤本,兩卷合為一冊,卷前有序,首頁已殘,文末署「時大明萬歷戊戌孟冬下元之吉暮仙散人書於水月庵房」,後有「黃近陽鐫」,全書末二頁為鈔補,卷首題「新鐫女貞觀重會玉簪記歙北謝子虛校正觀化軒重梓」,可知亦為徽州書坊出品。

觀化軒本【玉簪記】有插圖十三幅,雙面連式,繪刻風格頗類玩虎軒本【琵琶記】【西廂記】,時代也應相近。細審則造型較玩虎軒二卷稍纖細而已,當亦列為萬歷中期「細作版畫」發端期的頂尖佳品。此卷刻工題署黃近陽(鍨),玩虎軒本【西廂記】則留有刻工黃鏻、黃應嶽題名,鍨、鏻同為虬村黃氏第二十五代,是較早參與版畫刊刻的名手,歷史上刻書更多的第二十六世「應字輩」、第二十七世「一字輩」都是他們的後代族人。以版刻刀法論,觀化軒本【玉簪記】並不在玩虎軒二卷之下,若以線條的挺括幹凈為標準,似尚有險勝處,宛轉柔韌,則略遜一線。三種版畫時代相近、地域相同,容或出自同一個「團隊」之手,觀化軒刊刻【玉簪記】,時在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較玩虎軒推出【琵琶記】僅晚一年,在刻書和版畫創作方面受後者啟發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觀化軒本當為現存【玉簪記】諸本之祖,還雅齋、繼誌齋等坊刊本,版畫皆翻自此卷。

繼誌齋本【西廂記】

西廂記 明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南京繼誌齋刻本 〔日〕內閣文庫藏

繼誌齋本【北西廂記】應是和同坊【琵琶記】合刊的。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繼誌齋本【重校琵琶記】,卷首有「刻重校琵琶記序」,末署「嘉靖戊午玉峰河間長君撰萬歷戊戌大來甫重錄」,鈐印二:「大來」「陳邦泰印」。戊戌,系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這是繼誌齋曲本留有的最早刊刻年份。同樣在國家圖書館,我們可以見到玩虎軒刊於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琵琶記】,詳情已見前述。兩書的插圖,皆作雙面連式,玩虎軒本共三十八幅,接近於每出一圖,繼誌齋本則只有二十二幅。兩本插圖相互對照,影像基本一致。

繼誌齋本【琵琶記】,日本內閣文庫也有一部,與國圖藏本沒有什麽不同。然而這部書在【琵琶記】四卷二冊後,另有六卷二冊【北西廂記】。這部【北西廂記】,卷前有「刻重校北西廂序」,末署「萬歷壬午夏龍洞山農撰謝山樵隱重書於戊戌之夏日」。「龍洞山農」即著名文人焦竑,他刻於萬歷壬午(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的【西廂記】本子很有名,現已不傳,戲曲史界普遍認為繼誌齋本是對「龍洞山農本」的延續。據筆者考證,「謝山樵隱」即繼誌齋主人陳邦泰。接下來,繼誌齋本又有題署「秣陵陳邦泰校錄」的「凡例」和「戊戌孟夏秣陵陳大來校」的「目錄」。其後便是一幅單面方式的鶯鶯像,題篆書「鶯鶯遺照」,左下角署「明伯虎唐寅寫於田汪耕摹」,影像襲自隆慶三年(公元1569年)顧氏眾芳書齋本【增編會真記】。文內夾雙面連式圖十六幅,全部襲自玩虎軒本【北西廂記】,除極少細節外,幾乎全同。玩虎軒刻【琵琶記】【西廂記】,完成於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的深冬,轉過年來,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的夏季,繼誌齋就已經翻刻其插圖,並重新包裝上市了,效率之高,令人嘆服。如考慮到玩虎軒曾刊刻焦竑的【養正圖解】,繼誌齋【北西廂記】亦與焦氏的「龍洞山農本」淵源頗深,那麽這位南京著名文人在版畫新風流布背後發揮的作用,似不應小覷。

繼誌齋本【古八義記】

古八義記 明萬歷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南京繼誌齋刻本 〔德〕柏林國家圖書館藏

繼誌齋本【重校古八義記】遠藏德國柏林國家圖書館,久不為人所知。其版畫似乎回避了徽坊的精細謹嚴,卻又並非草率稚拙,而是希圖創造出一種近乎飄逸灑脫的風格。類似作風在繼誌齋本中並不多見,較相似者只有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所刊【北宮詞紀】插圖。【重校古八義記】有繼誌齋主人陳邦泰萬歷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手書序言,屬於這家書坊較晚的出品。繼誌齋晚期版畫風格並不統一,萬歷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的【錦箋記】【量江記】,萬歷四十年(公元1612年)的【義俠記】等,插圖全改作單面方式,繪刻尚精美,有些作品卻很可能是從後起的唐氏書坊文林閣抄襲而來,弄的還是雙面改單面的老把戲,起碼【義俠記】是證據確鑿。繼誌齋版畫,自始至終多是翻刻和模仿,從學徽州玩虎、觀化諸坊起步,發展到最後,竟吃起本地後來者的窩邊草,只有【北宮詞紀】【古八義記】的風格,還存在自出機杼的可能,因此值得重視。

繼誌齋本【北宮詞紀】

現存【北宮詞紀】,最普通者,只在卷六目錄插圖一幅,【續修四庫全書】所影印者即如是。國圖入藏的幾個本子,都經過鄭振鐸先生之手,【西諦書目】中著錄了五部,其中以書號編為15733者保存最全,有圖六幅,卷一目錄中所插四圖,則為僅見。或雲,全書六圖原應分插於各卷,非是。卷一之四圖,版心皆鐫有「一卷目錄」;卷五、卷六之二圖則分鐫「五卷目錄」「六卷目錄」,因知各圖具在最初位置。卷一題名「賞」,所附四圖確繪文士交遊情形;卷五題「美麗」、卷六題「閨情」,圖繪亦正為仕女。所存疑者,二、三、四各卷,分題「祝賀」「棲逸」「送別」,緣何皆不插一圖?常見版本中,卷一目錄中無圖,其版心頁碼卻未見缺失,據此推斷,這部書也同汪廷訥的【坐隱先生全集】一樣,有計劃地印制了不同層次的版本,插圖亦分多寡,或贈或售,物件各異。鄭先生最後配齊的本子,未必各卷都來自刻書者的「高端本」,這樣看來,二、三、四卷曾經配圖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願霄壤間尚能覓見其蹤。

北宮詞紀 明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南京繼誌齋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北宮詞紀】的版畫,筆者初見,是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當時並不感到十分精美,幾年中多次賞玩,愈看愈覺「掛味兒」。這六幀作品,風格上與萬歷中期繼誌齋曲本翻刻或學習徽州諸坊者,頗不相類。此種不同,主要體現在「繪」而非「刻」,看得出此本畫手追求的是與汪耕一路迥然有別的意筆風味。不僅是人物造型,配景等雖與汪耕流派一樣多選園林景物,表現卻大異其趣,絕不強調繁復繚亂的裝飾效果。這當然也會使刻工轉變手法,對於假山石,此卷並沒有像稍晚的環翠堂【獅吼記】和起鳳館【西廂記】那樣表現密密匝匝的細點肌理,而是盡力模仿文人繪畫的皴擦效果。【北宮詞紀】刊於萬歷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此前以玩虎軒、觀化軒曲本版畫為代表的汪耕一派已流行數載,並經由繼誌齋的翻刻、效仿流布至南京,此後環翠堂、起鳳館之制則在對裝飾效果和版刻繁難的追求上變本加厲,達至巔峰,再往後代之而興的又將是山水園林小景式的插圖。此卷所嘗試的風格似乎後繼乏人,繼誌齋中唯【重校古八義記】一種韻味差似,水準則多有不及矣。

(本文作者為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全文選摘自北京畫院【大匠之門】刊發【棗梨工房雜綴】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