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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純:羅馬人是古埃及文明的終結者,還是守護者?

2024-07-19辟謠

導讀:7月19日,備受關註的 「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在上海博物館開展。本次展覽共計展出800余件文物,透過「法老的國度」「薩卡拉的秘密」「圖坦卡蒙的時代」三個版塊展開敘事,從不同角度解讀古埃及文明的深邃內涵。 在中國,對埃及文明的探討,無論是在專業研究抑或大眾普及領域,熱度一直高居不下。但是,中國民眾對埃及能直接觀看文物的機會並不多,而且埃及學作為西方人建立的學科,其話語權長期被西方所壟斷,使得我們對埃及文明的認識也並不全面。 「金字塔之巔」就是中國和埃及兩大文明古國之間的一次對話,也是當下和過去的一場對話。 借此機會,觀察者網也將刊文談談圍繞古埃及文明的那些紛爭。

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布展期間,「彩繪人形棺」開箱現場。澎湃新聞 朱偉輝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郭純】

從作為羅馬行省開始的一個半世紀以來,羅馬人對埃及的興趣與日俱增,可以說是羅馬人「創造」了古代人和現代人眼中的埃及。

大大小小的埃及物品,從尖碑塔到聖甲蟲護身符,被成批運往羅馬帝國的各地,埃及人的歷史、習俗和宗教得以在這一時間為更多的人所了解。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也通埃及,由經哈德良大道和圖拉真大道,埃及不再是羅馬人的幻想之地,也是他們可以遊覽、探索乃至開發的地方。

公元前31年,屋大維在亞克興海戰中徹底擊敗了自己的對手馬克·安東尼和「埃及艷後」凱瑞奧派特拉。第二年,他又在大將康內留斯·伽盧斯的幫助下在亞歷山大城給了這兩人最後的致命一擊。由此,埃及正式淪為羅馬帝國的行省。為了慶祝這一勝利,屋大維下令鑄造一種硬幣,並在羅馬和各行省流通,其正面鐫刻著屋大維的頭像以及「埃及已被征服」的拉丁銘文,背後則刻了一只被鏈條鎖住的鱷魚。

屋大維時期鑄造的硬幣,正面為統治者肖像,背面為埃及的象征鱷魚

被鎖住的鱷魚仍舊會掙紮。在剛剛被征服的那幾年,埃及騷亂不斷。作為第一任埃及總督,伽盧斯無法有效地穩定當地的局勢,最終只能灰溜溜下台。羅馬急需彰顯自己統治埃及的合法性,最好的方式莫過於用傳統君權的視覺象征品向新政權致敬。因此,在已經獲得「奧古斯都」的頭銜17年後,屋大維決定將兩座方尖碑移至羅馬。

方尖碑是一種帶有四邊形底座的,頂部是金字塔狀的角錐體,由整塊石料鑿成的錐形紀念碑。大多數的方尖碑原本都屬於古埃及的太陽之城——赫利奧波利斯,作為古埃及人崇拜太陽的紀念碑。制作方尖碑的玫瑰花崗巖則來自於阿斯旺以南的采石場,這種石材堅硬牢固,經拋光後表面發亮,尤為適合制作成獻給太陽神的紀念碑。

古埃及人已經能完成像吉薩金字塔那樣的大型工程,但一個方尖碑從開鑿到最終完成也依然需要一絲不茍的規劃和統籌。碑身在采石場基本完成後,會被運上船,經尼羅河順流而下,送往赫利奧波利斯等地。等到了建築現場,方尖碑再被樹立起來,完成額外的雕刻和最終的拋光。在新王國鼎盛時期,一座方尖碑從開鑿到最終完成可能只需花上7個月的時間。閃閃發光方尖碑正是法老君權和神性的展示:他們調動大量的人力,利用埃及的自然資源,來創造代表著太陽光輝的紀念碑。

奧古斯都帶到羅馬的兩座方尖碑分別是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高21.91公尺,現矗立在人民廣場;以及普薩美提克二世方尖碑,高21.79公尺,現位於蒙提特利歐廣場。但它們最初並不在這兩個廣場上——人民廣場的方尖碑過去矗立在大競技場的中央;蒙提特利歐廣場的方尖碑原本被安置在戰神廣場,作為子午線日晷,還配有一條步行道,以及一條專門測量日影長度的青銅制的標線。

這兩座方尖碑均配有高達3公尺的玫瑰花崗巖基座,上面鐫刻著銘文:「凱撒·奧古斯都,皇帝、神之子、大祭司,曾當過12次統帥,11次執政官,14次保民官。鑒於埃及已經歸屬於羅馬人民,奧古斯都將這件禮物獻給太陽神。」

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維基百科

塞提一世是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的一位法老,雖然他的統治時期很短,但對其所在的第19王朝歷史至關重要。塞提一世透過重建大量的神廟、浮雕、大型雕像和方尖碑使自己的王朝獲得了合法性。他極為看重太陽之城赫利奧波利斯,因此方尖碑在他的營建計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人民廣場方尖碑上的其中一段銘文稱「(塞提一世)讓赫利奧波利斯處處都是方尖碑,其閃耀的光芒,讓拉(太陽神)的宮殿無比壯麗」,足以證明方尖碑這種建築形式彰顯了法老統治的繁榮及其神聖。這座方尖碑有三面都刻有塞提一世專屬的花押,但第四面的花押屬於他的兒子、也是古埃及最著名的法老之一——拉美西斯二世,說明這座方尖碑最終是在後者繼位後完成的。

普薩美提克二世方尖碑維基百科

蒙提特利歐廣場上的方尖碑同樣有其重要性,它是在新王國時期結束後開鑿的,說明了這一建築物在後王國時期的復興。尼科二世和他的兒子普薩美提克二世,第26王朝的第二和第三代法老,下令制作了這座方尖碑。它依舊取材於阿斯旺附近的采石場,但意義與以往完全不同:就在幾十年前,埃及被分裂為兩部份,努比亞的國王控制著底比斯以南的土地,一些勢力更弱小的法老則統治著尼羅河三角洲地帶。這座方尖碑能夠沿著尼羅河,從阿斯旺被運往赫利奧波利斯,意味著埃及又重新恢復統一,法老又可以控制整個埃及境內的資源了。

移建方尖碑也幾乎要耗費跟興建一座新的方尖碑一樣的資源、時間和勞動力:挑選適合的方尖碑,並將它們完好無失真地從底座上移走;開鑿新的花崗巖底座;調動船只將它們運過地中海,再由經陸路或河道將其運到羅馬;最後將它們安置在戰神廣場或大競技場中。透過這場移建,奧古斯都證明了自己不僅取得對埃及的軍事勝利,同時埃及的土地、人民和資源也被交付到了作為羅馬人主宰者的自己手中。

方尖碑的象征意義如此鮮明,使得之後的羅馬皇帝爭相效仿,樂此不疲:從奧古斯都到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歷代的羅馬皇帝總共從埃及移走了13座方尖碑;而作為方尖碑的故鄉,埃及僅保留下來5座。

到了文藝復興時代,這種富含政治意義和獨特美學氣質的紀念碑還讓數位教皇為之折腰,全然不顧方尖碑如此鮮明的「異教」元素。這就可以解答讀者閱讀前文可能會產生的一個困惑:奧古斯都移建的那兩座方尖碑,是怎麽被移到現在的位置上的呢?

1587年,教皇西克斯圖斯五世下令將原屬於大競技場的、已坍塌好幾個世紀的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重樹在了人民廣場。1792年,庇護六世下令修復普薩美提克二世方尖碑,當時這座方尖碑已經因火災而受損嚴重,並將其挪至作為教廷樞紐所在的蒙提特利歐宮前的廣場上。

眾所周知,古埃及最後一個王朝是由托勒密家族建立的,他們是亞歷山大帝國的將領托勒密一世的後裔,是希臘人。托勒密王朝在政治上沿用了原本古埃及的制度,但在宗教上卻致力於將古希臘的宗教同古埃及的宗教相融合,統治者們首先改進了埃及舊有的奧西裏斯崇拜,將其與聖牛阿匹斯混合在一起,擬人化後演變成了塞拉皮斯。這位塞拉匹斯神身上既有奧西裏斯的成分,還有希臘「冥界之神」哈迪斯、「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太陽神」阿波羅的成分,且在地位上等同於宙斯。

【繪有伊西斯的木板】,公元100-200年,蛋彩畫。The J. Paul Getty Museum,74.AP.21,74.AP.20,74.AP.22,現展出於蓋蒂別墅210陳列室。圖左為塞拉皮斯,圖右為伊西斯。澎湃新聞

塞拉皮斯是托勒密王國的主神,也是亞歷山大城的守護神;在托勒密一世時期,人們將其作為女神伊西斯的配偶(註:在其他一些流行的神話版本中,伊西斯是奧西裏斯的妻子。)同塞拉皮斯一樣,伊西斯經過了類似的改造,成為數位女神的「合體」,她既護佑生育和母親,也掌管豐收,還是能給人間平息禍亂,帶來和平胡歡樂的女神。伊西斯崇拜是希臘化世界中最重要的一支信仰,女神的信徒幾乎遍布整個地中海沿岸。

大約在公元前2世紀,伊西斯的信仰傳入羅馬。但在共和國時期,元老員曾下令搗毀所有埃及神祇的廟宇。到了公元前43年,第二次三頭聯盟投票同意興建一座塞拉皮斯和伊西斯神廟。之後,在奧古斯都和提比略的統治時期,都曾禁止過對這種埃及異教的信仰。

直到卡裏古拉皇帝統治時期,這種信仰才最終得到官方承認,甚至馬上受到了接下來幾任皇帝的青睞。弗拉維王朝的奠基人衛斯巴薌,在爭奪帝位的內戰中占了上風,占領了埃及的亞歷山大城。他走進了塞拉皮斯的神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天選的」帝國主宰,神諭很快就出現了,他確實是位受庇佑的統治者。由此,衛斯巴薌成了塞拉皮斯的忠實信徒。他的兒子圖密善重建了公元80年被大火摧毀的戰神廣場上的伊斯西和塞拉皮斯神廟。

可惜戰神廣場在羅馬城市開發中的逐漸被放棄,包括神廟在內的各種壯觀的建築物也早已是斷壁殘垣,被深埋於地下。但在羅馬以南約200多公裏處,被火山灰掩埋的龐貝古城卻保留下來一座完整的伊西斯神廟。這座神廟始建於公元前後,在公元62年的一場地震央受到了徹底的毀壞,但很快就在信徒的資助下得以重建。

伊西斯神廟是早期最受歡迎的景點之一,從年輕的莫札特到【龐貝末日】( The Last Days of Pompeii)的作者愛德華·布爾渥—利頓( Edward Bulwer-Lytton),無數作者和音樂家都受到了它的啟發。在這幅版畫中,位於中央的是主神廟,左邊是用圍墻包圍起來的一個小水池,其中所蓄之水用於伊西斯宗教儀式。

現存的伊斯西神廟主要分為門廊、內殿、聖物室和信眾大廳這四個部份。信眾大廳被認為是其有別於其他神廟的特色建築,由於伊斯西的信仰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秘密崇拜。信眾要經過一種秘密儀式才能被吸收入會。因此需要一個專門的處所來進行秘密儀式和信徒集會。

從龐貝城伊西斯神廟的考古發掘來看,伊西斯女神的信徒包羅了各種社會階層的人士:婦女、自由民、奴隸、當然也包括貴族。在神廟的遺址中曾出土了若幹石碑,上面的碑文記錄了信徒向這位女神奉獻的記錄。

其中最有名的一塊大理石碑是在神廟入口處發現的,其碑文向所有經過的人說明:在遭受地震損毀後,神廟的重建有賴於「紐梅裏烏斯·波皮蒂烏斯·塞勒斯努斯,乃紐梅裏烏斯之子,在神廟內調因地震而損毀後,使其在原址上重建。鑒於他的慷慨,市議會決定免費吸收其入會,盡管他才6歲。」結合另外幾塊石碑的銘文,學者考證認為這位年僅6歲的「市議員」父親出身於較低的社會階層,為了讓自己孩子進入龐貝城的上流社會,他不僅在孩子的姓氏中加上了其母親的名字,還斥巨資以孩子的名義捐建了神廟。伊西斯信仰在龐貝城市政治中的重要性,以及這種外來宗教的包容性之強,可見一斑。

龐貝的伊西斯神廟富有埃及特色,首先是該神廟在各種儀式中使用尼羅河水,在內殿前的院子裏有一個地下室,其中有專門盛放尼羅河河水的盆。另外,神廟中有多處壁畫繪制了埃及特有的動物:狒狒、禿鷲、野狗和眼鏡蛇。更有意思的是,在信眾大廳的壁畫上,古羅馬人繪制了伊娥的故事,以及女神伊斯西歡迎她來到埃及的場景。在希臘羅馬神話中,伊娥最終是在尼羅河邊找到了她和宙斯的兒子厄帕福斯,後者成了埃及的國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埃及宗教深入古羅馬信眾的過程中,源於希臘羅馬文化的神話故事起到了關鍵的過渡和自洽作用。

在迷戀埃及宗教上,羅馬人不止於移植信仰,為己所用的程度;有位皇帝甚至模仿埃及宗教制度,為自己創造了一位神。哈德良皇帝曾巡幸過整個地中海沿岸,期間在埃及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寵臣安提諾烏斯就是在埃及自殺去世的。深受埃及宗教中的重生思想的影響,哈德良決定讓安提諾烏斯以「神」的名義獲得永生。他首先在安提諾烏斯自殺的尼羅河邊建立起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安提諾波利斯,並以此作為貫穿埃及南北的哈德良大道的起點;接著,又下令在帝國全境興建安提諾烏斯神廟。在目前出土的各類古羅馬的雕像中,以安提諾烏斯為主題的雕像儼然可以分列為一個獨立門類:身著酒神裝束的安提諾烏斯;化身為愛神的安提諾烏斯,模仿海克力斯的安提諾烏斯,甚至穿戴了全套法老服飾,儼然是奧西裏斯的安提諾烏斯。

公元前1200年的古埃及牛耕壁畫維基百科

埃及不僅為羅馬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還確確實實稱得上是帝國的「糧倉」。亞歷山大城是羅馬帝國範圍內最大的埃及小麥出口的港口。著名的古羅馬作家及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在其【自然史】一書中,不僅認為「埃及小麥是義大利城市人口的重要口糧補給」,還進一步論證糧食、橄欖油、葡萄酒、紙草這些從埃及進口的日常用品,是保證羅馬經濟以一種低成本、高增長方式執行的關鍵。他甚至還留下了提比略皇帝統治時期,某次因埃及紙草短缺所導致的政府停擺的記錄。

從吃的小麥、穿的亞麻、藥食兩用的泡堿,到用於建造各類建築乃至器物的玫瑰花崗巖、閃長巖、斑巖和雪花石膏,埃及向羅馬出口自己出產的一切物品。埃及的產品受到羅馬各階層的青睞,甚至有時候這種青睞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這是一個高約66厘米的雪花石膏罐,兩面均有銘文,一面是公元前9世紀的埃及象形文字銘文,另一面是公元1世紀初的拉丁銘文,分別涉及埃及和羅馬的兩位人物——古埃及第22王朝的祭祀貝博內特魯和公元1世紀左右的羅馬貴族普布利烏斯。

這個罐子原屬於底比斯的祭祀貝博內特魯,他為了法老的健康和財富,將這個罐子裝滿昂貴的香膏,奉獻給神明。貝博內特魯來自底比斯一個顯貴家族,他侍奉的法老是第22王朝的奧索爾孔二世或奧索爾孔三世。這個罐子大約在奧古斯都統治期間,漂洋過海來到羅馬,重新被人利用,成為一個骨灰罐。

為了配合它的新用途,羅馬的工匠們給它加上了蓋子和義大利雪花石膏罐常見的巨大把手,並在背面鐫刻了拉丁銘文:「普布利烏斯·克勞狄烏斯·普爾克,普布利烏斯之子,阿皮烏斯之孫,阿皮烏斯之曾孫,曾任財政官、治安官、執政官及占兆官。」他的父親普布利烏斯·普爾克曾是西塞羅的勁敵,為此後者在自己的書裏沒少說他的壞話。他的母親在其父親死後改嫁了安東尼,他的姊妹又與屋大維訂婚,以鞏固其聯盟。

作為羅馬城的顯貴,普布利烏斯的家人選擇了一個曾經作為宗教儀式用品的埃及雪花石膏罐將其下葬,原因可能在於,一方面埃及出產的物品確有其自身優勢——事實上,義大利本土就有很多雪花石膏礦,也生產大量雪花石膏罐,但其晶瑩透明的程度遠不及埃及的雪花石膏;另一方面,重新定義這些來自埃及的奢侈品,可能是當時的一種潮流——改變很多具有特殊文化功能的物品用途,將其變成財富和地位的象征。

這件雪花石膏罐於1615年出土於羅馬的馬塞勒斯劇院附近,那裏曾是克勞狄家族的墓地。自出土以來,它一直都是錫耶納的博爾蓋塞家族的藏品。但現今,這個罐子在法國巴黎盧浮宮展出。從被造出來到最終成為藏品,無數名人與這件雪花石膏罐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羅馬人將它從底比斯帶到羅馬,那又是誰將它從羅馬帶到巴黎的呢?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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