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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有一件「戎夷之衣」

2024-08-20辟謠

8月4日下午,在北京文聯的老舍劇場,有幸觀賞了李靜編劇、黃龍斌導演、央華戲劇出品的【戎夷之衣】話劇首演。正如我的朋友,商務印書館編輯叢曉眉所言,演出「後勁兒很大」——幾天過去,劇中人物的動靜行止,演員們上下翻飛的舞蹈造型,尤其是那追光燈下晶瑩閃亮的、象征人類無邊欲望的漫天黑雪,不時在眼前閃回,有如余音繞梁,揮之不去。

話劇【戎夷之衣】劇照 李晏攝

沈重的「棉衣」

愈發令人感到回味無窮的,是首演之後的嘉賓對談,關於此劇到底是悲劇喜劇,到底是「令人絕望」,還是「帶來希望」,嘉賓們的反應,幾乎可以說是針鋒相對的。一派意見主要來自呂效平教授,認為該劇揭示了人性之惡,「它骨子裏是悲劇」,讓人感到「正義戰勝不了」邪惡;而另一派意見則來自該劇的藝術總監王可然,他說:「我們從來不做讓人更加絕望的作品!……批判的背後,我認為是作者深刻的、極其尖銳的對希望的渴求。」

據李靜介紹,【戎夷之衣】的原型故事非常簡短:「戎夷違齊如魯,天大寒而後門,與弟子一人宿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中國士也,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惡能與國士衣哉?’戎夷太息嘆曰:‘嗟乎!道其不濟夫!’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長利】)

李靜深感這個源於真實的故事中的道德悖論:戎夷如果剝奪弟子的衣服活下來,哪怕他以「國士」自詡,也無法擺脫眼前這個「不義」的罪名,因為在這樣的生死攸關之際,無論理由多麽正義,自己也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力,哪怕對方是個惡人。最終,戎夷解衣給弟子——可他或許無法預知,這件自己舍命披在弟子身上的棉衣有多麽沈重。李靜開始想象:弟子將背著沈重的負擔活下去,那麽他會有怎樣的人生?

話劇【戎夷之衣】劇照 李晏攝

於是,李靜附體於那個接受棉衣的弟子石辛,將這個簡短的故事,敷衍成一部緊張復雜的戲劇:戰國時期(公元前256年),墨家傳人戎夷聽說弱小的魯國被強大的楚國圍困,於是畫好救守圖,攜弟子石辛前去救援,深夜被漫天大雪困在魯國城門之外。天明分時,城門大開,人們發現戎夷身穿裏衣凍死,弟子石辛不見蹤影。從此,石辛憑借阿諛、哄騙、欺瞞等手段,投靠師叔淳於蛟,又透過裙帶關系被重用,恰逢各種機緣湊巧,從楚國的右司馬,一直做到秦國重臣,而相伴相隨的,是他一路殘害同門、姻親,甚至坑殺二十萬百姓,堪稱壞事做絕……直到三十六年後,面臨權力責罰的最後時刻,石辛才向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戎夷的女兒坦白了戎夷解衣的真相。

因為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見過不少「命題作文」式的或者面向市場的寫作,所以我在三年前拜讀【戎夷之衣】劇本時候,就對李靜這樣的思接千古的創作沖動,產生敬重與好奇,當時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李靜為何要創作這樣的作品,那個內在動力是什麽?另一個是,這樣的作品在舞台上將會怎樣呈現?

差不多兩年前,當我讀罷單讀與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害怕生活】,曾經想過為李靜的這個五卷本文集寫點什麽,然而,文集的文體跨度甚大,從散文、詩歌到小說,從文學批評到劇本,我自知力有不逮,又缺乏一個相對較小的切入點,只好望文興嘆。

直到看完【戎夷之衣】首演歸來,重溫【我害怕生活】和作者創作簡歷,關於這部作品誕生之謎,似乎才得以揭曉。

李靜的五卷本文集【我害怕生活】

從【故事新編】到【哈姆雷特】

在【戎夷之衣】以前,李靜的重要劇本有兩個,一個是耗時六年的【大先生】,一個是【秦國喜劇】。【大先生】是根據魯迅生平創作的劇本,李靜用三年時間沈浸在魯迅原典之中,無論是精神還是文字,都深受熏染。假如你開啟【我害怕生活】中的批評隨筆集【必須冒犯觀眾】,找到【〈非攻〉的動詞及其他】,你會看到李靜透過對魯迅小說集【故事新編】裏面【非攻】一篇中動詞運用的分析,窺見魯迅運用如此多的動詞塑造的這位「行動者」墨翟,這位「縱身躍入‘強淩弱、眾暴寡’的不公正世界,竭盡自身的仁與智去制止和減輕其野蠻、殘酷、相交煎、相離散,制止和減輕對於弱者之傷害的大愛者」,你幾乎會在一剎那聯想到【戎夷之衣】裏那位冒著風雪前去解救被大楚攻打的弱小魯國,又在風雪交加的淩晨解衣披在弟子肩上的戎夷師父;甚至,那只在【非攻】結尾,被公輸般連同雲梯模型一並「塞在後房箱子裏」的木鵲,也被李靜悄悄拾起,抖落了塵土,糅進了【戎夷之衣】劇情,作為一枚重要道具,小木鵲除了象征善良與童真,還起到了勾連石辛、戎芙蓉和淳於嫣三人情感糾葛的作用。

至於【秦國喜劇】,假如你開啟文集中【王小波的遺產】,找到【從〈紅拂夜奔〉到〈秦國喜劇〉】一篇,你會看到李靜坦然招認這個戲的靈感來自王小波【紅拂夜奔】裏的「菜人」故事,在【秦國喜劇】中被發展為一個象征: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能享受人上人的物質生活,報名成為菜人,供國王享用;同時,李靜也坦承「這種以今擬古、古今對話的寫法,在魯迅小說集【故事新編】、迪倫馬特的話劇【羅慕路斯大帝】裏已經存在過,王小波的長篇小說【尋找無雙】【紅拂夜奔】和【萬壽寺】則把它們發揮到了極致,我的【秦國喜劇】可以說是這條脈絡上的一個作品。」透過【秦國喜劇】的寫作準備,李靜對春秋戰國歷史,諸子百家著作,尤其對韓非的法家論點之於暴秦統治的理論奠基作用,有深入的研讀思辨。

順著這條脈絡,也就很自然地發現,在【戎夷之衣】裏,戎夷的扶助弱小,正是繼承了墨翟力圖制止「強淩弱、眾暴寡」的大愛誌向,從而領悟到李靜那可以上溯至魯迅的【非攻】、王小波【紅拂夜奔】的師承——這些,無疑是來自本土文化的師承;與此同時,從【戎夷之衣】的「古今對話」寫法,從作品的架構直到石辛與戎夷鬼魂的對視與對話,也不難看出來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麥克白】的啟發。

話劇【戎夷之衣】劇照 李晏攝

【戎夷之衣】的現實關懷

如果有觀眾提問:身處當下情境的寫作者,為什麽會以兩千多年前的故事為題材進行創作呢?

那麽李靜在解釋王小波的啟示時的一段話,或許是最好的回答:「有一種想象力,不是由具體的生命經驗驅動的,而是由抽象的思想本身驅動的……是作家對自我、時代、世界以及自身文化傳統的獨特的、整體性的回應」,這種回應衍生的「人物和故事擺脫了自然形態,而更帶有變形的‘人造’色彩,但其中流淌的情感卻是豐沛自然的。這是一種雜糅的後現代寫作手法,但支撐它的卻是關懷個人價值與自由的現代人文主義思想。」

在我看來,一部好的歷史劇總是離不開現實關懷的,李靜創作【戎夷之衣】的時候,就深受「江歌案」和劉慈欣關於「吃人」之問的觸動(詳見【戎夷之衣】一書中的創作談),她認為「當代世界最大的特征,是‘活命至上’價值觀對‘意義至上’價值觀的勝利」,所以,劇中的男主角石辛「經歷了一個個生死、成敗的關口,在每一個關口,他活命和成功的渴望,與戎夷舍命披在他身上的棉衣、這棉衣所象征的愛與犧牲之間,展開持續不斷的撕扯,直到人生的終局。」而面對人類的未來,李靜借劇中人之口道出了憂思:「我們這代人都老了,我們要留下一個什麽樣的世界,給子孫後代呢?」

我非常贊同呂效平教授對此劇的評價,他說:「中國出品的戲能在全世界演的並不多,但可以肯定地講【戎夷之衣】是一部可以在全世界演出的作品,而且是會演50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作品!」

話劇【戎夷之衣】劇照 李晏攝

「把藥裹在糖裏」

我也同意止庵先生所說:「這個戲好就好在它的復雜性……作品的核心是‘選擇之難’。」

正如「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在認可此劇復雜性的同時,回過頭痛惜戎夷解衣的選擇,仿佛那個解衣的動作,具有某種蝴蝶效應:假如逆著此劇終了時的結局——石辛以詭計助力強秦打敗齊國,最終促成秦王一統天下的格局——倒推回去,會怎樣?假如我們從強秦結束了百家爭鳴文化繁榮局面的角度衡量,從那些無辜被坑殺的百姓角度衡量,那麽,當初犧牲自我的戎夷,是否倒成了千古罪人呢?

而劇評家林克歡先生,則穿透劇作的復雜性,提煉出作者的「終極關懷」:「在戲劇裏深入觸碰到終極關懷、哲學的深度,這樣的作品在國內非常少見。」

所謂「終極關懷」,在劇中是關註一個人的自我和良心的關系,是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追尋,是透過劇中人道出的信念:堅守內心的「潔白無瑕的平安」,堅信「天上有不滅的光」。

如果說劇本是第一次創作,導演是第二次創作,演員是第三次創作。那麽極為難得的是,這三重創作疊加在一起,形成了【戎夷之衣】令人驚艷的首演成功。

話劇【戎夷之衣】劇照 李晏攝

記得李靜有一篇隨筆題目叫作【把藥裹在糖裏】,假如作者的寫作初衷、終極關懷是「藥」,那麽,所謂的「糖」則是在香港導演黃龍斌總體指導把控之下的演出勁爆呈現,也就是王可然所說的「好看」:即演員、舞美、燈光、服裝、音樂、編舞等各個環節的通力合作,達成一種與劇本風格的高度契合,同時又因這契合為【戎夷之衣】首演打上了「這一版」的閃光烙印——有鑒於我在多數內地劇場見到的蕪雜犯沖的擾攘顏色,【戎夷之衣】令我深深贊嘆舞美、服裝體現出的品位之高級,總體上,白衣、黑衣、加上黑的雪,戎夷的土黃色圍巾,偶然在確實必要時出現一點面積極小的紅色(比如淳於嫣贈給芙蓉的珠寶)或者啞金色(比如淳於蛟父女長袍的滾邊飾紋),此外再無其他擾人眼目的色彩,這樣的簡素,一方面使舞蹈組合造型具備一種雕塑般的整一美感,同時體現了一種內斂、尊嚴的氣度,與劇本形而上的嚴肅追求極為貼切,也與該劇歷史寓言的形式相符合;再比如音樂的編排,也是極為用心,其中聽到一段相當耳熟的曲子,請教酷愛音樂的曉眉姐,方知是【奇異恩典】,與當時的意境可謂反諷性的情景交融;還有道具椅子的靈活運用,時而象征權力的交椅,時而充作花園的秋千,時而代表被攻陷的城池;至於編舞,更是可圈可點,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活埋魯人一段,在低沈的鼓聲裏,一個個白衣人蹣跚走來,又仿佛遭受重擊一般突然倒地,就這樣前仆後繼,令人憶及【史記】中那段趙「卒四十萬」盡遭「阬殺」的悲劇氣息,無聲的舞姿仿佛無聲的控訴,從久遠的戰國時代猝然擁至眼前,同時也把熱愛和平的種子悄然播撒至觀者心田。

至於【戎夷之衣】究竟是喜劇是悲劇,究竟是「令人絕望」,還是「帶來希望」,我想,這樣的問題應該留待每位讀者或觀眾走進劇院,自己去判斷可好?畢竟,人人都有一件「戎夷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