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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地摧毀重建,不停地消亡新生

2024-08-06辟謠

【時輪壇城沙畫】全景

青州菩薩造像

永寧寺塔視訊展示截圖

克孜爾38號石窟壁畫

◎秦雪嶺

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駝鈴聲響——絲綢之路藝術大展」展期足夠長,在觀展之前我已經從各種渠道獲取到展品資訊,所以實地探展時,我繞開了常規的參展路線,直奔二樓「天空」篇章,觀看【時輪壇城沙畫】,急切想知道作為藏傳佛教最獨特、最精致的建築藝術,壇城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壇城沙畫:制作時有多鄭重摧毀時就有多無悔

壇城也叫曼陀羅,就是佛的居所、佛的宇宙。「壇」指的是供奉佛像的高台或平台,象征著眾生朝拜的聖地。「城」則是指圍繞著這些佛像的建築群,它們如同城墻守護著這片神聖的領域,代表著佛教教義的莊重與威嚴。

壇城沙畫的制作工藝十分復雜。僧人喇嘛們事先經過非常嚴格的訓練,每一細節都須牢記,不可自創。制作之前先在自然界找到合適的礦物質,如綠松石、瑪瑙等,研磨成細沙並提取植物顏色進行染色、分類,成為壇城沙畫的基本素材。

展出的這幅【時輪壇城沙畫】是邀請青海夏瓊寺的五位僧人用七天時間現場制作而成,沙畫一側播放著繪制過程中的部份細節。僧人們先是繪制線稿,畫好垂直線、對角線、圓形等,作為構圖定位基礎,然後描輪廓線,再從中間開始逐漸向外繪制——全程都是曲膝伏地、全神貫註、不言不語。那一絲不茍的神情令螢幕外的我也不由凝神屏氣,生怕一不小心會吹跑彩沙。彩沙裝在特制的錐形管裏,僧人們或輕或重敲打控制沙子流量;沙子或快或慢撒落在樣版上,細細堆砌、勾勒出眼前這個色彩斑斕的佛國世界。

整幅壇城沙畫構圖井然有序,方圓相間,色彩繽紛奪目。六組方形是壇城,環繞的六圈圓形以黃、藍、紅、黑、綠等不同顏色代表大地、水、風、月等,守護著壇城。湊近細看,溫順的小羊、奔跑的大象、枝條纏繞的植物、雲氣曼妙的紋樣、方正規範的城墻:每一處圖案的彩沙紋理、線條纖毫畢現,粒粒沙子清晰可辨,猶如工筆畫的雙勾填色。但這一切都是無法計數的流沙形成,讓人嘆為觀止。

雖然這幅沙畫閉展後仍作為藝術品保留在展館,但現實中,按照藏傳佛教儀式,僧人喇嘛們嘔心瀝血創作出的立體畫卷,在法事結束後即被拂去,頃刻化為烏有。細沙除了少數被供奉,大多要倒入河流,回到原初的地方。制作如此繁縟、色彩如此華麗的藝術品,為什麽要毀掉呢?也許,制作時有多鄭重,摧毀時就有多無悔。世間繁華不過一掬沙。壇城沙畫以手輕拂即歸空,最能呼應無常、幻化的佛法本質,使信眾更能直觀理解和領悟佛教的教義。這門精妙絕倫的宗教藝術也因此得以不斷傳承。

北魏佛塔:搭建時有多精美摧毀時就有多決絕

世間繁華,往往敵不過一場火。三樓展出的最後一個篇章「藝術恒久」,特意邀請觀眾觀看哈佛大學中國藝術實驗室的數位藝術作品【數位洛陽】和【永寧絕響】。

暗暗的展廳裏布滿螢幕矩陣,多重投影疊加,鏗鏘建造之聲、沙門誦經之聲、街市熙攘之聲,乃至兵變殺戮、雷電霰雪的環境音烘托,令人仿佛置身一千五百年前的北魏洛陽古城。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漢風推行,佛法日隆,京師有寺一千三百所,鱗次櫛比,塔影參差。至永寧寺塔建成,更是梵唱鐸音,響徹雲天。永寧寺塔總高123公尺,由篤信佛法的靈太後借鑒貴霜帝國所建西域第一浮圖雀離浮圖而建。據【洛陽伽藍記】記載,佛塔「……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師百裏,已遙見之」。塔上懸掛鎏金銅鐸一百三十枚,「寶鐸和鳴,鏗鏘之聲,聞及十余裏」。永寧寺塔是當時世界的最高建築,被譽為「千寺之冠」「天下第一塔」。佛塔建好後,靈太後登上塔頂,「視宮中如掌內,臨京師若家庭」,誌得意滿之情,可以想見。

然而,這座氣勢恢宏、不同凡響的佛塔,我們如今只能從多媒體展示中感受它前世的偉岸與今生的潰敗。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二月,佛塔為雷電所擊,火勢兇猛,三月不滅,「百姓道俗,鹹來觀火,悲哀之聲,振動京邑」。伴隨著「佛國」「兵燹」「火劫」三個章節的聲音敘事,視訊把永寧寺塔從極盛到淪陷的生命歷程一一浮現。螢幕上若隱若現閃過塔基遺址出土的泥塑殘件,有安然微笑的菩薩,有衣袂飄飄的飛天,有神情肅穆的供養人像等,雖然殘缺不全,依然能感受其淡然、從容、平靜的氣度。

播放廳外黑色展墻上,一幅永寧寺遺址平面圖極其簡略,如小學生練字的田字格。塔基全景照片裏則是一片淩亂丘墟,地基殘頭隱隱可見,附一簡單介紹。然而,越簡略越是意味深長:這座「殫土木之功,窮造形之巧」的佛塔,搭建時有多精美,摧毀時就有多決絕。恰似佛教中的宇宙生減,一劫由成轉空。永寧寺塔僅僅存在了18年,只留下了「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一幀剪影。

石窟壁畫:繪制時有多虔誠摧毀時就有多無情

撐船到彼岸,各有各的撐法。北魏皇室貴族在繁華都市修建佛寺參禪禮拜,而在遙遠的新疆古龜茲,人們在山巖開鑿石窟靜心禮佛。展出的克孜爾石窟第38窟(復制窟)是一個縱券頂中心柱窟,由前室、主室及甬道構成。主室正壁中央龕內原有一尊泥塑彩繪坐佛像,現已蕩然無存。券頂中脊繪有天相圖和繪釋迦菩薩天宮說法圖,坐佛、梵天、帝釋、麗仕、比丘等各色人物環繞,情態各異,嘴上留小影等特征明顯是鍵陀羅風格。左右側壁各繪六列菱格畫,佛陀本生與因緣故事交替排列。構圖充分利用空間,整個畫面渾然一體,各個局部又獨立成幅。每個菱格內繪有古拙的樹水、頑皮的獼猴、奔跑的白象等佛傳故事場景,形態逼真,饒有情趣。而以藍、白、綠、赭色等為主調,勾線填色、單色平塗和暈染的表現手法,體現出龜茲濃厚的西域藝術風格。

石窟最吸引人的是側壁上部繪制的七組、二十八身天宮伎樂圖。這些天人膚色一深一淺,吹奏樂器的動態不同:有的短笛在唇,有的反彈琵琶,有的雙手相合致禮,有的舉手托舉,有的飛揚散花,衣裙飄飄,帛帶繞身。樂器既有中原地區的排簫、阮鹹,也可見由西亞、中亞和印度等地傳入的箜篌、銅鈸,洋溢著佛祖天國的熱烈歡快。可以想象,當年的繪者是如何懷著虔敬的心情,以異乎尋常的創造力和高超的技巧,攀高仰首,一筆一畫描繪心中的佛國。繪畫工程之浩大艱巨,布局結構之精巧用心,堪比當年米開朗基羅耗費4年5個月繪制的西斯廷教堂天頂畫【創世紀】。

然而,石窟裏最為醒目的,還是多處被外國探險隊揭取留下的斑斑鑿痕。開鑿於公元3世紀、比敦煌莫高窟還要早200多年的克孜爾石窟,從1879年開始就有德國、日本、俄羅斯、英國和法國探險隊陸續前來,盜割竊取這些精美的壁畫——其中德國人盜取得最多。100多年過去了,石窟壁上一刀一刀的鑿痕還是如此觸目驚心,大片大片的繪畫被破壞殆盡。

繪制時有多虔誠,摧毀時就有多無情。世間繁華不過一支筆,再精美的藝術也難抵來自異域的覬覦之刀。慶幸的是龜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利用一切機會尋訪流失海外的壁畫,做了艱苦細致的清點記錄、測量拍照、數位化復原工作,使遠在千裏之外的我們能夠一窺這些藝術瑰寶。

青州造像:雕鑿時有多用心摧毀時就有多果斷

米開朗基羅的雕塑被稱為文藝復興巔峰之作,而來自青州的石刻造像則展現了東方藝術的獨特魅力。

青州,【禹貢】所記古九州之一,地處海(東海)岱(泰山)之間,歷代佛教文化昌盛,立寺造像之俗連綿不絕。其石刻造像融會東西,兼采南北,特征十分鮮明。特別是青州歸屬北魏後,逢孝文帝中文化改制,造像深受南朝風範影響。佛像著寬袍大衣,身材瘦削單薄,形象清秀,衣褶厚重,即「褒衣博帶,秀骨清像」。

青州造像1996年自山東龍興寺遺址挖掘出土後,即入選當年中國考古十大發現。盡管經歷了破壞和掩埋,這些佛像依然展現出高超的雕刻技藝和豐富的藝術內涵。展方特意以獨立展廳展出多件雕塑作品,其中一件單體菩薩像尤為引人註目。這件雕像通高約200厘米,面相豐滿圓潤,柳眉高鼻,杏眼長目,微微下垂。兩手雖然殘損,依然可以看出右手「無畏印」,手指自然舒展,掌心向外,能使眾生心安。左手「與願印」,五指自然向下,掌心向外,能滿足眾生願望。一束燈光靜靜打來,燈影朦朧裏,唇邊形成一抹隱隱笑意,欲言又止。一切盡在不言中,含蓄典雅之美令人沈醉。

當然,這是在布光講究的展廳感受到的美感。當年考古人員挖開後發現,這四百余尊從北魏到北宋時期的佛造像被火燒破壞,零碎不堪,殘塊數千件,大者一米,小者只有幾厘米。初步拼合的一件佛像,由近百塊殘片修復而成。考古工作者們用了近三十年,也僅僅修復了二百余尊。這些佛像為何會被毀壞?推測可能與戰亂或宋徽宗篤通道教導致的滅佛運動有關。和展出的眾多墓葬出土的壁畫磚、刻畫傳神的各種動物及人物陶俑、華麗的絲綢殘片一樣,這些青州雕像件件都是精雕細琢,最初不是以藝術的名義制作,而是有特定的實用目的。社會動蕩和信仰沖突使其橫遭破壞,附身地下黑暗空間一千多年。雕鑿時有多用心,摧毀時就有多決絕。世間繁華不過一捧土,荒冢一堆草沒了,而殘件的精美絕倫愈發引起人們的無盡想象與感慨。

摧毀意味著消亡,也意味著轉化為新的生命。世界萬物永遠處於變化運動中。壇城沙畫、永寧寺塔、石窟壁畫、青州造像,這些散布在絲綢之路佛教東傳路線上的藝術珍品,或毀於世人,或毀於自然,但借助後世的修復、影像、多媒體展示等實作了重生,展現出新的面貌。我們也在一次次觀展中,慢慢體會到:對任何事,既不看空看淡,也不糾結執著,認真拿起,果斷放下。在一次次的拿起、放下中,我們離智慧的彼岸,便更近了一步。供圖/吳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