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北京青年報
西方油畫中「天使的翅膀」
活環屈蹲側身玉羽人
西夏博物館館藏雕塑
◎張惠(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紅樓夢】裏膾炙人口的【葬花吟】為什麽說「願奴脅下生雙翼」?一般的解釋都是「我衷心地希望啊,如今能夠生出一雙翅膀」。可是它為什麽不解釋「脅下」?因為這跟我們的認知有點沖突,「脅」字始見於戰國文字,古字形從肉(後寫作「月」)。「脅」本義指從腋下至腰上的部份,由於兩脅夾於兩臂之下,故「脅」又引申為逼迫、強迫之義。「脅」在作名詞使用時,有三個義項,一、身軀兩側自腋下至腰上的部份。二、肋骨。三、旁邊。因此有時候「脅」和「肋」是相通的,如【史記·範雎蔡澤列傳】:「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雎,折脅摺齒。」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羹臛法】:「用羊脅六斤,又肉四斤,水四斤,煮。出脅,切之。」所以林黛玉如果從腋下到腰上生出一對翅膀,我們可能會覺得太過怪異因此避而不談吧?
在我們的印象中,翅膀應該是從後肩膀生出才合理、美觀。可是且慢,你可知「肩生雙翅」是怎麽來的?事實上,「肩生雙翅」是西方的,比如法國讓·巴蒂斯·熱魯茲的作品【丘位元】,還有布格羅作品【天使的歌】。西方油畫中天使的翅膀一般都是從肩膀生出的,由於這和鳥類的構造比較一致,因此我們潛移默化地覺得,如果人類生出翅膀,那應該也得是從肩胛骨那裏長出來吧?
然而,縱觀中國古典詞曲小說中對生出翅膀的描述,會驚奇地發現,中國傳世文獻和文物中是另一種獨特的「脅生雙翅」。元代關漢卿【包待制三勘蝴蝶夢】第一折:「【仙呂】【點絳唇】仔細尋思,兩回三次,這場蹊蹺事。走的我氣咽聲絲,恨不的兩肋生雙翅。」元代關漢卿【尉遲恭單鞭奪槊】【紫花兒序】:「我恨不的脅生雙翅。項長三頭。」甚至【封神演義】中有兩個「脅生雙翅」的。一個是著名的雷震子,第二十一回他由於吃了兩枚紅杏遭遇了奇跡般的變身,除了變成面如青靛,發似朱砂,更在「脅下」長出了羽翅:不覺左脅下一聲響,長出翅來,拖在地下。雷震子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雷震子曰:「不好了!」忙將兩手去拿住翅,只管拔,不防右邊又長出一翅來。另一個是被聞太師收入麾下的辛環,【封神演義】第四十一回清楚描寫道:辛環聽說,大叫一聲:「氣死我也!」忙提錘鉆,將脅下雙肉翅一夾,飛起空中。
不但有文字記載,西夏博物館所藏雕塑也清晰地證明了這一點,中國的雙翅是從腋下到腰上生長出來的。更早時期,1989年在江西新幹縣發現一座商代大墓,被稱為新幹大洋洲墓葬,其中出土一尊「活環屈蹲側身玉羽人」,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人面人身的羽人長著鳥喙和鳥冠,其羽翼明顯是從脅下到腰部的。
仔細思量,其實我們中國這種「脅生雙翅」才是更合理的。
首先,回想一下生物學,鳥類的翅膀為了適應飛行而朝著減輕重量前進演化,它們的翼骨薄而輕,是中空的,由蜂窩狀結構支撐。所以如果人類要在肩胛骨處生出翅膀,按照同樣的原理,那麽他不僅翅骨是中空的,雙臂的骨頭也應該中空,但是這樣一來,其雙臂既薄脆易斷,很難完成寫字畫畫的精細化動作,更不要說拿著兵器上陣打仗了。
其次,西方的「肩生雙翅」重心太高了。對人類來說,從肩胛骨到腳部距離太長了,起飛需要更大的動力,而且飛得也吃力,難怪西方的神仙總是趴著飛。但是我們中國的「脅生雙翅」,它的起點是腋下,終點是腰部,剛好是黃金分割率位置。翅膀生在身體中間,既不影響雙臂自由活動,而且重心低,起飛動力小,飛起來也省力,因此我們中國神仙通常可以站著飛。所以道家典籍【抱樸子】也描繪了修仙者身長羽翼的情形:「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變化飛行。」
再次,「脅下生雙翼」還完美契合了林黛玉寧折不彎的性格塑造,如果把「脅下」改為「肩上」,以平仄來說雖還是正確的,但是與林黛玉的形象就完全不同了。原因何在?俞平伯先生說過,「黛玉直而寶釵曲,黛玉剛而寶釵柔」,黛玉的【葬花吟】,如同黛玉的性格一樣,並非僅僅是哭哭啼啼一籌莫展般單薄。事實上,【葬花吟】是林黛玉版的【離騷】和【天問】,在痛苦哀傷之外,還表達了「不教汙淖陷渠溝」的絕不妥協,表達了黛玉性格中剛烈的一面。因此,這雙翼如果是生在「肩上」,那可能只是一雙蝴蝶一般柔弱的翅膀,只能像莊子所說的蟬和小斑鳩,最多繞著樹飛,碰到榆樹和檀樹就停止,有時飛不上去,就只好落在地上休息。「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然而林黛玉的詩「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一雙能把她帶到天盡頭的翅膀,必須是剛勁有力的,所以它從「脅下」生出才更為合理。曹雪芹能夠建構出這樣的林黛玉形象,才能達到像鐘嶸【詩品】所評的境界:「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
所以曹雪芹讓林黛玉「願奴脅下生雙翼」,不僅是繼承中國古典文化中「脅生雙翅」的傳統;也是照應【紅樓夢】開頭,林黛玉不僅是一株絳珠「仙草」,她的生魂也是可入「太虛幻境」遊玩,本就是仙子;更是獨具匠心地塑造出如同德國古典美學家黑格爾所說的獨特的「這一個」典型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