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莊子18（外物第二十六）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
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無用。
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莊子曰——
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誌，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zhì）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shān），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
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jiàn），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xiáng），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zhònglàng），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
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xián），知出乎爭，柴（zhài）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yáonòu）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dǎo）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靜默可以補病，眥[女+烕]（zìmiè）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
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hài）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
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蹲於窾（kuǎn）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bó）河。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白話
惠子對莊子說：先生的話沒用。
莊子說：知道沒用，就可以跟你談用處了。你看這地，並不是不大不寬，可一個人所用的，也就是腳下這麽一點。不過，如果從腳邊往外挖，把腳邊的地全部挖掉，一直挖到黃泉，人腳下這點地還有用嗎？
惠子說：沒用。
莊子說：可見沒用的用處，是很清楚的。
莊子說——
人有能力逍遙遊，怎麽能不遊呢！人沒有能力逍遙遊，怎麽能遊呢！得過且過的想法，躲避紅塵的行為，噫，該不是大智大德的選擇吧！花天酒地墮落下去，不知反悔；追名逐利急不可耐，不肯回頭。這輩子你我是君臣，那是時勢造成的，下輩子你就不能瞧不起我了。所以說：「至人不停步。」
推崇古人，小看今人的，是學者之流。拿遠古仁君狶韋氏之流的東西來衡量當今之世，誰能不心潮起伏唏噓不已呢！唯有至人能夠逍遙遊世而不逃避紅塵，順乎人情而不失去真我。人家可以開課，我不聽就是了；人家的美意我心領了，但不能忘記自己姓什麽。
目通是明，耳通是聰，鼻通是羶，口通是甘，心通是智，智通是得。
氣脈穴道不能堵，堵著堵著就卡住了，老是卡住，就會掙紮，掙紮就百病叢生，危及生命。萬物之中有知覺的，就靠一口氣。中氣不足，那不是老天的過錯。老天時時開路，晝夜不停，人卻處處設卡。胎兒靠子宮大，精神靠信天遊。家裏沒有空位容身，婆媳都會你推我搡；精神不能信馬由韁，六竅就會刀兵相見。
這山山水水之所以無限風光暖人心，是因為人心太脆弱了，需要撫慰。人人誇的，是因為愛慕虛名；名聲大的，是因為愛出風頭；三步一計，是因為情況緊急；學富五車，是因為鬥爭需要；寨子壯大，是因為開荒守拙。春雨來得正好，草木蓬勃生長，揚起鋤頭開始鋤草，雜草鋤倒了又長出來的起碼一半，不知道為什麽。安安靜靜，少說話，可以補心養病；閉目養神，可以延年益壽，寧靜致遠，可以對治浮躁。
雖然如此，還是比較辛苦的工作，不是閑人的遊戲，所以閑人從來不過問；聖人出手，震動天下，神人從來不過問；賢人出手，震動四方，聖人從來不過問；君子出手，震動邦國，賢人從來不過問；小人出手，迎合一時，君子從來不過問。宋國的演門有個人，親人死了，因為守孝守得好，把身體都累壞了，最後被加官進爵，從此同鄉人爭相仿效，累死一半。
堯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就腳底擦油，溜之大吉。湯把天下讓給務光，務光大為光火，嚴詞拒絕。紀他聽到這事兒，就帶著弟子躲到窾水去了，各國諸侯知道後，紛紛前往慰問。三年之後，申徒狄覺得先行者那樣做還不夠酷，就縱身一躍，投河而死。漁網是用來打漁的，打完魚，漁網就得晾在一邊；兔網是用來逮兔子的，逮著了兔子，兔網就該掛在一旁；言辭是用來表達意思的，懂得了意思，就不必咬文嚼字了。我該到哪裏去找不咬文嚼字的高人，和他一起咬咬文、嚼嚼字呢！
註解
廁：側，向外。廁足，側足，朝腳外。墊：掘，挖。致：至，到。黃泉：地下出泉水的地方；墓地。尚有用乎：還有可用的地方嗎？
流遁：流俗，混世。決絕：棄世，孤芳自賞。知：智。任：承當，擔當，作為。
覆墜：墮落。反：反悔。火馳：心急火燎地追名逐利。顧：回頭。
時：時勢。易世：換代。相賤：相貴賤，比貴賤高低。
留行：止步，停步。
狶韋氏：上古仁君。波：心潮起伏，嘆息人心不古。
僻：乖僻；躲避。
彼教：學者之流的學問，狶韋氏的學問，上古的學問。承意：順意，順從他們的意思。不彼：內心不跟他們走。
徹：通透，通達。顫（shān）：羶，本意是羊臊氣，但這裏指鼻子通了之後具有的辨析氣味的功能。甘：口通了，就口感恬淡，能辨析百味。參考——佛的三十二相中，第二十六相——「咽中津液得上味相」，是說佛的口中常有津液，是上妙美味，如甘露流註。知：智。德：得。
道：大道，六竅道，眼耳鼻口心智六竅道。壅：堆積。哽：（堆積多了就）卡住。跈（jiàn）：通「踐」，踐踏。卡住了拼命掙紮，糟蹋生命。
恃：依仗。息：氣息。恃息：人活一口氣。
殷：充實，中氣十足。
穿：穿透，打通。降（xiáng）：下落，減低。不降：不停，不減少。竇：孔竅，穴位。
胞：胎。重（zhòng）：深，寬大。閬（làng）：空闊，空虛，空曠。
室：家室，住室。婦姑：婆媳。婦：妻子。姑：丈夫的母親，婆婆。勃谿：爭搶。六鑿：六竅，眼耳鼻口心智。
神者：心，精神。不勝：不堪重負，心理負擔重，所以喜歡山水。
名：圖名。溢：洋溢。暴：暴露，張揚。稽：稽查，考證，研討。誸（xián）：急迫。知：智謀。柴（zhài）：通「寨」。長期守住一個地方經營，就變成寨子了。果：成果，結果，成功。眾宜：大家各得其所，得民心。
日：陽光，天晴。時：適時。怒生：怒放，蓬勃生長。銚（yáo）：大鋤。鎒（nòu）：通「耨」，鋤草的工具。到（dǎo）植：倒植，雜草鋤倒不久，重新挺直、生出。
補病：補養療治治病。眥（zì）：眼眶。[女+烕]（miè）：通「滅」，滅。眥[女+烕]：閉目養神。休：修養。寧：靜。遽（jù）：驚慌，浮躁，著急。
若：如此，這樣。勞者：勞心、有為者。佚者：無為者，閑逸者。佚：逸。
駴（hài）：迅疾地擂鼓。通「駭」。
合時：迎合一時潮流。
演門：宋國的一個城門。親死：親人死了。以善毀：因為善於守孝而傷害了自己的身體。爵為官師：被朝廷加官進爵，封為官師，讓大家學習他。黨人：同鄉。毀而死者：追求守孝的虛名，也想加官進爵，結果身體損壞至死。
許由：隱士。
湯：商湯王。務光：隱士。紀他：隱士，姓紀，名他。蹲：原文為踆（dūn）。窾（kuǎn）水：河流的名字。吊：慰問。
申徒狄：隱士，姓申徒，名狄。踣（bó）：向前仆倒，跳下。
荃：香草，一種魚餌；通「筌」，捕魚的竹器。蹄：兔網，捕兔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