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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形帛畫代表了整個馬王堆墓葬的精神核心

2024-08-08辟謠

【編者按】

一座千年漢墓,三千件珍貴文物,一代文博人的艱難探索。【馬王堆考古手記】真實還原了50年前轟動世界的馬王堆漢墓考古發掘歷程,作者之一的侯良,是馬王堆漢墓考古發掘工作的親歷者和領導者之一,一生致力於馬王堆的研究和普及推廣工作。本書梳理了侯良先生留下的大量日記、手稿和內部資料,並收錄了當年發掘現場的珍貴影像資料。本文摘自該書,關於馬王堆T形帛畫,澎湃新聞經中信出版集團授權釋出。

我已經不記得小時候跟侯良先生去過幾次省博物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讀高中時,他已經是博物館的義務講解員,我帶同學去聽他的講解。對於他的大部份講解詞我也印象模糊,還有一個同學說根本聽不懂他的口音。唯有他對一件文物——T形帛畫的講解,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腦海裏,我從來沒有忘記。

一來可能是因為這幅畫實在太過漂亮,我讀書時的歷史課本封面還使用了它;二來就是它描繪的故事跟神話有關,我本能地熱衷於神話,他的解說不自覺地成為我潛意識中的一部份,被我牢牢記住。由於這份記憶,T形帛畫是馬王堆所有出土文物裏我最喜歡的一件。

一號墓T形帛畫

出土的T形帛畫一共兩幅,分別來自一號墓和三號墓,都覆蓋在內棺之上。畫中內容基本一致,最主要的差異是中間的主人公不同,一號墓帛畫中是辛追,三號墓帛畫中是她兒子。一號墓帛畫保存最好,三號墓帛畫稍破損。因為帛畫呈「T」形,所以稱為T形帛畫。對於它的正式名稱和用途,學界有長達數十年的討論。

墓中遣策記載「非衣一,長丈二尺」,對應到具體文物,「非衣」應該就是T形帛畫。因為「非」可以通「菲」,菲是古代用來遮門的草簾,所以有人認為T形帛畫是掛在棺上遮蔽用的衣物。別的墓葬出土過「飛衣」,有人推測「非衣」可能是「飛衣」——漢晉時期婦女穿著的較大的衣物。但也有人認為,「非」的意思應該是類似衣物的東西。

另外一種說法是,T形帛畫屬於旌類。旌旗制度是古代喪葬文化中重要的一部份,典型的旌類就是銘旌,即懸掛在靈柩前寫有逝者身份地位的長幡。有專家學者認為,T形帛畫就是一種銘旌。但侯良先生的書稿,采用的說法是【馬王堆一號漢墓彩繪帛畫名稱的考察】中提出的廞旌,它是一種引導陪葬的明器跟隨亡魂而去的旗幟。

為器物的名字尋找準確的定論,是為了以此推匯出它的功用。似乎無論T形帛畫是飛衣還是旌類,其功用都跟墓主人魂歸何處相關,一是因為它出現的位置,二是因為它的內容。

以一號墓帛畫為例,它的底為細絹,出土時已經成了棕色,本來應該是較為鮮艷的紅色。畫幅全長205厘米,上部寬92厘米,下部寬47.7厘米。頂上橫一根竹竿並系以絲帶,下部四角各綴一條20厘米長的麻穗。

畫中內容也有幾種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分為兩部份,有人說分為四部份。我采用侯良先生跟我講的說法:畫中是天上、地下、人間三部份。畫正中有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拄著拐杖,身著雲紋繡花長袍,頭上飾有白珠,這是漢代貴婦的標準打扮。她身後跟著三個侍女,前面有兩個男子跪著迎接,也許是漢代方士。其代表辛追正在方士的庇護下,去往另一個世界。

人間這一部份有帷帳、庭堂,庭堂中擺著鼎、壺等飲食器皿和喝酒的耳杯,兩邊對坐著六個人,還有一人站在一側,旁邊放著一張大食案,上面覆以絲巾,是用來端送食物的。表現這類場面的影像稱為宴饗圖,宴饗就是喝酒作樂的宴席,但是在這個情境下,則是鬼神享受祭祀的盛宴。

通往天國的部份畫有天厥,也就是天門,它有明顯的漢闕特征。厥頂上踞著雙豹,門邊有神人把守,似乎在等著老婦人進來。有人認為這兩個神人不是侍衛,而是【楚辭】裏的大司命與少司命,即掌管生死的神明。畫的頂端——天國的正中央,有一個人身蛇尾的長發神仙。人身蛇尾是中國傳統神話中一個很著名的形象,尤其是在先秦神話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女媧、伏羲,兩人兄妹通婚,蛇尾相連如同DNA,所以畫中這個神仙可能是女媧或伏羲。也有人說這個神仙是燭龍。燭龍出自【山海經·大荒北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這一段的意思就是西北海外,赤水北邊的章尾山,有神明長著人的臉,有紅色的蛇尾,眼睛是豎立生長的,閉眼就會天黑,睜眼就會天亮,不吃不喝不休息,能調動風雨。另外一種說法是畫中神仙是泰一(太一),這個神祇在秦漢時期較為流行,但後世逐漸消失。「神」是天神,「祇」專指 地仙,合起來是天上地下的神仙。

畫中左側有一輪紅日,裏面有一只金烏,紅日下面有一棵扶桑樹,其上有8個小太陽。這似乎正符合後羿射日的傳說,天空有10個太陽在扶桑樹上。但是畫中少了一個太陽,這個問題侯良先生等人曾經請教過郭沫若先生,郭沫若先生說也許有一個躲在了樹葉後面。也有學者將整個帛畫解釋為陰間世界,所以這裏的九日不在天上,而是被後羿射下落入陰間了,稱為「九陽代燭」,對應「十日代出」。

畫面左上角有彎月、蟾蜍和玉兔,月下有坐在飛龍翅膀上的女子,也許是跟後羿射日呼應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另一種說法認為這不是嫦娥,因為古人認為嫦娥奔月後變為蟾蜍,月裏蟾蜍已經代表了嫦娥,她不可能在一幅畫中出現兩次。有學者認為這個女子是飛升後的辛追靈魂,相對應地,三號墓T形帛畫中同一位置的男子,為三號墓主人飛升的靈魂。不過從畫作的陰陽對稱邏輯來看,我不太認同這個說法。

畫面下部份有兩條交叉的大鰲魚,相傳它擺尾就會造成地震。魚上有一個裸背大力士,他在支撐著地殼。兩邊各有一只烏龜,其上還站著貓頭鷹,似乎在守護著死者。【楚辭·天問】中寫的「鴟龜曳銜,鯀何聽焉」,參照了鯀禹治水的傳說。鯀是大禹的父親,鴟龜勸鯀去盜息壤治水,息壤是一種可以自行無限生長的泥土,因此有專家認為這個地下的大力士就是鯀。可能跟南方濕潤有關,畫在此處庇佑墓葬不被水侵害。

三號墓T形帛畫

三號墓與一號墓的T形帛畫有少數幾處不同。天宮中間的神祇形象下方有一塊平板,其上陳設著七個盒子。兩側各繪有神仙騎著大魚,古人認為魚可以變成神仙,所以有鯉魚躍龍門的傳說。【淮南子·墜形訓】中也寫過,南方人死而復生,會化身成魚,畫魚比較符合楚地特色。平板下方左右各有一個騎偶蹄動物的仙人,可能是【山海經】中所寫的神獸蜚廉或吉量。一號墓帛畫中也有這種神獸,但騎在它們身上的不是仙人而是怪獸。

帛畫下部兩側,各繪有兩龍交纏,一號墓帛畫中只有兩龍。而在地下部份,兩側的大龜身上背負的也不是貓頭鷹而是方形物,從鯀禹傳說來看可能是息壤。不過神話中也有神龜背青泥幫助大禹治水的故事,有學者認為兩幅帛畫中地下的大力士就是大禹,大禹死後化身為後土,也就是傳說中掌管地下的土伯。

兩幅帛畫中其實有不少鳥類圖案,但很容易被忽視,因為除了金烏,它們相對於龍、蛇(人身蛇尾神仙)而言所占比例較小。在古代信仰體系中,鳥類圖案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追溯到東夷文化。地下世界出現的貓頭鷹,還有大雁、不明顯的鳳凰喻義較為明確。大雁在楚文化中是吉祥的象征,可能因為是候鳥,所以與信期繡中燕子的意義相似。

侯良先生所提供的是一種較為直觀的推測,將畫中的資訊與神話、古籍比對,從而得出較為合理的解釋。有不少專攻這一領域的學者,會進行更深層次的分析和解構,得出幾乎背道而馳的結論。姜生先生在【漢帝國的遺產:漢鬼考】中,就重點分析了T形帛畫,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見解。他認為地下部份象征水的世界,水屬陰,因而出現魚形圖案,核心區域的大力士則是太陰之神、北海之神禺強。他舉著的菱形案板象征著蓬萊—他所掌管的仙島,而案板擺放的是仙藥。大魚、蛟龍都想阻撓他獻上仙藥,所以被他踩在腳下。對於天宮中的圖案,姜生也給出了較為不同的解釋。首先,他認為九個太陽象征著九重天,是純陽之地,與下方的太陰冥府形成對應關系。其次,他認為天宮中央的人身蛇尾神祇,不是女媧、伏羲或任何已知的神話人物,而是成仙的辛追。他的說法自有一套理論體系支持,在後面的章節再進行詳細闡釋。

不少論文中都提到畫中兩龍交織呈現的壺形。我猜測這種表現手法可能與母系氏族的生殖崇拜有關,因為壺形與子宮形象相似,於是這種生殖崇拜的理念最終投射到了壺這種器具的形態上。比如壺用來裝水,水來自地下,所以壺形連線地面。水也是古人認知中的萬物之源之一,這種認知可能來自對胎兒處於子宮羊水中的觀察。

不論從何種角度解釋兩幅T形帛畫呈現的資訊,畫的主角都是墓主人。只是他們的去處有所爭議,部份學者認為這是在「引魂歸天」,部份學者則認為這是「招魂復魄」。我還看到另外一種說法——「合魂魄」,不是魂往上走而魄往下走,而是魂魄要合二為一,「合魂魄」是一種古老的巫術儀式。學者對T形帛畫結構的認知也比較一致,即將死後世界想象為若幹界域的拼合,巫鴻先生稱之為一種「宇宙觀」。也有學者認為T形帛畫傳遞的資訊沒有那麽復雜,很多方面與神話的記載不同,可能是因為畫由一般工匠繪制。東漢魏晉之前,不存在明確記載的獨立藝術家,也就是說官吏階級還沒有精通作畫技藝,至少從出土文物來看是這樣,可以說顧愷之是第一個名字和作品被記錄在冊的官吏階級畫家。所以繪制帛畫的工匠可能沒有較高的文化程度,描繪的神話題材多為道聽途說、模仿古制,和書籍的記載有出入。我認為T形帛畫可以代表整個馬王堆墓葬的精神核心,它喻示了當時的人對死後世界的想象,這也就是當時人的信仰。這幅畫不能單單從畫的內容來分析,而是需要結合整個墓葬來欣賞。

【馬王堆考古手記】,侯良、侯弋著,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