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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張伯駒,中國文人的模樣

2024-03-12辟謠

【京華收藏世家】,鄭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2月。

第一次見張伯駒先生

1980年的冬天,北京的雪下得特別大,天氣也特別的冷,什剎海已成了溜冰場。我攜帶著謝稚柳為我畫的【西湖小景】長卷,在冰上穿湖而過,由什剎海的北沿到了南沿,推開20號的小門,走進一個不大的院落,拾階進了北房,拜訪春遊主人張伯駒先生。

無須他人介紹,謝稚柳的畫卷就是一封極有權威的介紹信。我把畫卷遞給老人,他鄭重地緩緩開啟,口中念念有詞:「像是稚柳的筆意……」【西湖小景】是謝稚柳的新腔,我請啟功先生題跋時,他連說:「這個卷子有意思。」春遊主人看到卷尾謝稚柳的簽名,長出一口氣:「呵,是稚柳的。」

「稚柳給你畫的?」老人打量著我。

「是的。」

張伯駒(1898—1982),名家騏,別署叢碧、春遊主人,河南項城人。圖為晚年張伯駒。

「他怎麽會給你畫這樣長的卷子?」老人正說著,潘素先生走了過來,老人說:「慧素,你來看看稚柳的畫。」

「你和謝先生很熟?」潘素問。

「是的,我們交往多年。」我說。

「你是不是稚柳的學生?你畫畫嗎?」老人又問。

「亦師亦友吧。我不畫畫。」我說。

「放在這裏,過幾天來取吧。」老人又說。

此時,老人已經80多歲,還是那樣敏感,我什麽話都沒說,他就知道我是請他題畫的。我把畫卷好,放在案上。這時才註意到老人身著黑色棉袍,腰裏束了一根帶子,腳上穿的不是棉鞋,也不是時裝保暖鞋,而是用東北烏拉草編的草窩。地上鋪著方磚的屋子,沒有暖氣,只是在中間生著一個大火爐。老人在距離爐子很近的地方坐著。我沈默地坐在他的身邊。只是潘素先生有時從裏屋到外屋,或從外屋走到裏屋,她仍然是那樣白皙俏麗,就像謝稚柳給我介紹的那樣。

雖然是第一次見張伯駒先生,但對他一生的經歷我是知道個大概的,都是從謝稚柳那裏聽來的,如張伯駒的幾處房子,張大千和他來住過的。我來的時候,謝稚柳就告訴我,老人不善言辭,和他在一起,要有耐心聽他說,他會告訴你許多事情。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要向老人提些問題,他很願意回答,談的都是他收藏方面的事。

他借給我一些資料,有的是油印稿,有的是手稿,是他的詞和談文物掌故的文字。我帶到虎坊橋住地,白天出去采訪,晚上就伏案抄那些資料。我抄得最多的還是他的詞,初讀溫婉可親,再讀蕩氣回腸,三讀即可品味他的人生之甘辛,興亡感嘆,盡在其中矣。

幾天後,我又走進那個小院。【西湖小景】平展在案上。看到他在卷尾用他的「鳥羽體」題了一首詩:

薄遊曾記好春天,湖水拍窗夜不眠。

一別滄桑真似夢,皇恩未許住三年。


昔遊西湖,宿於湖濱旅舍,夜不能熟寐,今猶記之。白樂天刺杭州,皇恩只許住三年,余遊西湖未能盡半月者。今見稚柳兄此圖,不禁感慨系之。


——庚申冬張伯駒記

春遊主人和我對著畫卷,默默地久久地看著,誰也不忍動手把它收卷起來。

張伯駒題【西湖小景】手跡。

向溥心畬三購【平復帖】

張伯駒30歲前後,是他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按照他自己的說法,30歲開始學書法,30歲開始學詩詞,30歲開始收藏法書名畫。

某日,張伯駒參觀湖北賑災書畫展覽,有一件展品打動了他,那就是西晉陸機的【平復帖】。

他站在帖前,看著九行草書,古樸之貌,實為傳世書法所未有,前有白絹簽,墨筆書:「原內史吳郡陸機士衡書」。前面那個已剝落的字,他想應該是個「晉」字了。筆法風格與【萬歲通天帖】中每家帖前小字標題相似,由此可知此簽是唐人所題,顯然是唐時的原裝了。再看,又有月白色絹簽,泥金筆書「陸機平復帖」,是宋徽宗的瘦金書,題簽上的「晉」字剝落了,下押「雙龍」小璽,其他三個角上各有「政和」「宣和」小璽。拖尾騎縫處有「政和」連珠璽。這一切都表明此品為宣和內府所藏。

這不是末代王孫溥心畬的收藏嗎?

張伯駒忽然回想起,1936年他在上海鹽業銀行時,聽到溥心畬所藏唐韓幹【照夜白圖】為上海畫商葉叔重所得。

陸機【平復帖】局部。

有了前車之鑒,張伯駒認為不能再讓【平復帖】落入古董商人之手,流落國外。於是,他請閱古齋老板韓某相商於溥心畬:請將此寶相讓,伯駒願收;如果不想轉讓,需用錢可抵押。

韓老板奔走一番,給張伯駒回復說:「心畬現在不需要錢,要轉讓,價錢要20萬元。」

張伯駒此時無錢,只不過是早備一案,不致使畫商又一次捷足先登。

次年,葉恭綽舉辦上海文獻展覽會,張大千、張伯駒都出席,張伯駒請張大千向溥心畬說合,願以6萬元求購。但溥心畬仍然要價20萬元,張伯駒求購【平復帖】又未成。

【平復帖】何以使張伯駒耿耿於心,兩次求溥心畬轉讓?

唐宋以來,講草、真、行書書法的,都上到晉人。晉代名家真跡,至唐代所存已逐漸稀少,真跡為唐太宗、武則天隨葬,他們生前用摹本賞賜大臣,所以流傳下來的多為摹本了。宋代書畫鑒賞大家米芾曾說:「閱書白首,無魏遺墨,故斷自西晉。」他所見的晉人真跡,也只有李瑋家收藏十四帖中的張華、王濬、王戎、陸機和臣詹奏章、晉武帝批答等幾帖。其中陸機一帖,就是這件【平復帖】。

以中國的書法墨跡而論,除了發掘出土的戰國竹簡、繒書和漢代的木簡外,世上流傳的,而且出於名家之手的,以陸機【平復帖】為最早。今天距陸機逝世已有1700多年。董其昌曾說過:「右軍(王羲之)以前,元常(鐘繇)以後,唯存此數行(平復帖)為希代寶。」實際上清代乾隆所刻【三希堂法帖】中居首位的鐘繇【薦季直表】並不是真跡。明代鑒賞家詹景鳳已有「後人贗寫」的論斷。何況此卷自從在裴景福處被人盜去後,已經毀壞,無從得見。在傳世的法帖中,再也找不出比【平復帖】更早的了。明張醜【清河書畫舫】也說:「陸機【平復帖】作於晉武帝初年,前王右軍【蘭亭宴集序】大約百歲。今世張、鐘書法,都非兩賢真跡,則此帖當屬最古也。」

陸機【平復帖】局部。

這一帖稱得起流傳有緒的,最早可以上溯到唐代末年。據宋米芾【書史】和明張醜【真晉齋記】,它原來與謝安的【慰問帖】同軸,上面有唐末鑒賞家殷浩的銘印。2002年,上海博物館舉辦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時,【平復帖】參加展出,我曾看到此帖真跡,殷浩的銘印蓋在帖本身字跡的後面,靠近邊緣,朱文,顏色雖暗淡,但「殷」字的上半邊、「浩」字的右半邊尚隱約可見。據史書記載,此卷中還有王溥等人的印,現在未能找到。

米芾在他的【寶章待訪錄】中,將【晉賢十四帖】列入目睹部份,而在他著書的時候,帖藏駙馬都尉李瑋家。【書史】記載,李瑋得自王貽永家。王貽永的祖父就是王溥。王溥祖孫及李瑋在歷史上都是相當有名的人物。王溥字齊物,是五代末、宋初的一位大收藏家,也是【唐會要】及【五代會要】的作者。王貽永字季長,是王貽正之子,因娶宋太宗女鄭國長公主而改名貽永,與父叔輩同排行。李瑋字公炤,娶仁宗兗國公主,在輩分上要比王貽永小兩輩。他是一位畫家,善水墨竹石,又能章草飛白,因此對古人的書法特別愛好。

【平復帖】進宋禦府,可能是李瑋逝世之後。【平復帖】何時從宋禦府中流出,無考。明代萬歷年間,【平復帖】到了長洲韓世能手中。該帖在韓世能手中經過許多名家的鑒定。以文才敏捷著名的李維楨,在【答範先生】詩中有「昨朝同爾過韓郎,陸機墨跡錦裝璜。草草八行半漶滅,尚道千金非所屑」,說出了韓世能對此帖的珍視。詹景鳳【玄覽編】、陳繼儒【妮古錄】都提到它,董其昌在萬歷十三年(1585年)及萬歷三十二年(1604)兩次題跋。

韓世能死後,【平復帖】傳給他的兒子韓逢禧(號朝延)。韓逢禧與張醜是非常熟的朋友,崇禎元年(1628),張醜將帖從韓逢禧手中買來,並為之取了一個室名「真晉齋」。崇禎癸未(1643),明代亡國前一年,張醜在同一年逝世。又過了17年,吳其貞於順治庚子(1660)在葛君常那裏看到【平復帖】。這時,元代張斯立等四人觀款已被割去賣給了歸希之,配在贗本【勘馬圖】後面。【平復帖】之所以遭受這樣的不幸,從吳其貞的語氣中可以看出當時一定有不少人認為【平復帖】是偽跡。他在【書畫記】中有這樣一段話:「此帖人皆為棄物,予獨愛賞,聞者莫不哂焉。後歸王際之,售於馮涿州,得值三百緡,方為子吐氣也。」三百緡買了【平復帖】,真是太便宜了。

陸機【平復帖】局部。

馮涿州就是刻【快雪堂帖】的馮銓。大約【平復帖】到了馮銓手裏不久,便歸了真定梁清標。安岐在梁清標家看到【平復帖】。現在我們從卷上可看到「安儀周家珍藏」「安氏儀周書畫之章」,可以證明此卷曾為安岐所有。

【平復帖】從安岐家散出後,入清內府。【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的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後面有弘歷的題跋:「丙寅冬,安氏家中落,將出所藏古人舊跡,求售於人,持富春山居卷並羲之袁生帖,蘇軾二賦、韓幹畫馬、米友仁瀟湘圖共若幹種以示傅恒……」可能在1746年時,安岐已逝世,【平復帖】就在這一批書畫中經傅恒的手賣給了弘歷。

據永瑆【詒晉齋記】,【平復帖】原來陳設於壽康宮。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孝聖憲皇後(鈕祜祿氏,雍正帝胤禛之妻,弘歷生母,永瑆的祖母)逝世,【平復帖】作為「遺賜」賞給乾隆帝的十一子永瑆作為紀念。從這時起,【平復帖】到了成親王府,永瑆取了一個室名「詒晉齋」,並作七律、七絕一首,均載【詒晉齋記】中。

【平復帖】在永瑆之後,傳給其曾孫載治。載治曾在貼文上蓋了「載治之印」及「秘晉齋印」兩方收藏圖章。

載治卒於光緒六年(1880年),那時他的兩個兒子只有幾歲。光緒帝載湉派奕代管成親王府的事務。奕知道【平復帖】是一件重寶,托言溥倫等年幼,為慎重起見,攜至恭親王府代為保管。從此他據為己有,卷中「皇六子和碩恭親王圖章」就是他的銘印。

宣統二年(1910年),奕之孫溥偉在帖上自題一跋,稱「謹以錫晉名齋」,他並將永瑆的【詒晉齋記】及七律、七絕各一首抄錄在後面。辛亥革命推翻清室,溥偉逃往青島,圖謀復辟,【平復帖】留給了他在北京的兩個弟弟——溥儒(即溥心畬)、溥僡。1937年,溥儒等因為治喪,亟需款項,將【平復帖】以三萬余元售與張伯駒。

張伯駒購陸機【平復帖】的大致經過是這樣:1937年,張伯駒因躲避上海炎熱的夏天,由上海回到北京。這時發生了盧溝橋事變,交通受阻,他無法再回上海,就在北京住了下來。當時鹽業銀行總部設在天津,他就往返於北京與天津之間。這年的臘月二十七日,張伯駒由天津回北京度歲,在火車上與傅增湘相遇,從傅增湘那裏得知溥心畬的母親項夫人去世了,溥心畬需款正急,要賣【平復帖】了。張伯駒以四萬元購進【平復帖】。

傅增湘將【平復帖】攜歸,數日後送還張伯駒。張伯駒開啟一看,傅氏在帖後作了題,對此帖的來龍去脈做了一番考證。弘歷酷愛書畫,凡是大內所藏名跡,無不經過他一再題跋,為什麽獨有【平復帖】既未經弘歷題寫,也無內府諸墨,更沒有刻入【三希堂法帖】?傅增湘推測,因為此帖陳設在皇太後所居的壽康宮,弘歷不便再去要回來欣賞題寫。傅氏的推測是符合當時的情況的。

傅增湘為張伯駒購得【平復帖】,張伯駒終生拳拳於心。謝蔚明和我同行,請張伯駒為【文匯報】撰文介紹他收藏【平復帖】的經過,他在文中寫道:「盧溝橋事變起,余以休夏來京,路斷未回滬,年終去天津,除夕前二日,回京度歲,車上遇傅沅叔先生,談及心畬遭母喪,需款甚急。乃由沅叔居間,以四萬元於除夕前收歸余有。」除夕日取來,張伯駒與傅沅叔同觀。每歲清明,他們同去旸台山大覺寺看杏花,於花間築二亭,一名倚雲,一名北梅。抗戰爆發後張伯駒去西安,日本投降後回京,傅沅叔半身不遂,不久即逝世。張伯駒挽以聯,雲:「萬家爆竹夜,坐十二重屏華堂,猶記同觀平復帖;卅裏杏花天,逢兩三點雨寒食,不堪再上倚雲亭。」

張伯駒在【陸士衡平復帖】一文中寫道:「帖書法奇古,文不盡識,是由隸變草之體,與西陲漢簡相類。」的確如此,張醜【真晉齋記】中只釋了「羸難平復病慮觀自軀體閔榮寇亂」14字。安岐【墨緣匯觀】也說:「其文苦不盡識。」

1961年,啟功撰【〈平復帖〉說並釋文】,寫道:「這一帖是用頹筆寫的草字。【宣和書譜】標為章草,它與二王以來一般所謂的今草固然不同,但與舊題皇象寫的【急就篇】和舊題索靖寫的【月儀帖】一類的所謂章草也不同;而與出土的一部份漢晉簡牘非常相近。」文中又說:「我在前二十年也曾識過十四字(張醜所識十四字)以外的一些字,但仍不盡準確(近年有的國外出版物也用了那舊釋文,隨之沿誤了一些字)。後得見真跡,細看剝落所剩的處處殘筆,大致可以讀懂全文。」

啟功的【平復帖】釋文: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為原文所有)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執(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這樣一段文字寫的是什麽?據啟功考證,帖文談論了三個人,首先談到的是多病的彥先。陸機兄弟兩人的朋友有三個人同字彥先:一是顧榮,一是賀循,一是全彥先(見【文選】卷二十四陸機詩李善註)。其中只有賀循多病,【晉書】卷六十八【賀循傳】記述他羸病的情況極詳,可知這指的是賀循。帖文說他能活到這時,已經可慶;又有兒子侍奉,可以無憂了。其次談到吳子楊,他曾到陸家做客,但沒受到重視,這時臨將西行,又來相見,威儀舉動,較前大不同了,陸機也覺得應該對他有所稱譽。其所給的評論,仍僅是「軀體之美」,可見當時講究「容止」的風氣,也可見所謂「藻鑒」的分寸。最後談到夏伯榮,因寇亂阻隔,沒有訊息。如果這帖確是寫於晉武帝初年,那時陸機尚未入洛,在南方作書,則子楊的西行,當是往荊襄一帶去了。

電影【啟功】(2015)劇照。圖為馬恩然飾演的晚年啟功。

啟功的釋文,張伯駒對其中的幾句提出不同的見解。他說:啟元白釋文「彥先羸瘵,恐難平復」,余則釋「彥先羸廢,久難平復」。「已為承慶」,余則釋「已為暮年」;「幸乃復失」,余則釋「幸為復知」;「自體軀之美也」,余則釋為「自體軀之善也」。然亦皆不能盡是。

賣舊院一座,買進【遊春圖】

溥儀在遜位後的11年中,由於北洋政府給了「清室優待條件」,「關上宮門做皇帝」,在紫禁城裏稱孤道寡,宮妃、太監們幹出了「監守自盜」的把戲。為了避免「內城守備隊」兵士發覺,溥儀盜寶首先選擇冊頁和卷子,因為這些東西不顯眼。溥傑帶著太監挾著黃綾包袱進進出出,值勤人員司空見慣,通行無阻。

1924年冬,溥儀出宮,在此之前,從9月28日起,到溥儀出宮時,中間除了少有的間歇外,基本上是按天賞賜,逐日攜走的,前後兩個半月的時間,共盜出書畫手卷1285件、冊頁68件。原藏的書畫卷子已基本被洗劫一空,至於冊頁,所留者亦極有限,僅有畫軸尚未搬動。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的部下鹿鐘麟和警察總監張璧率領20名短槍手闖入紫禁城,攆走了溥儀,「清室優待條件」宣告取消。當晚,溥儀回到他父親的醇親王府,11月29日逃往日本兵營「避難」去了。然後他又逃到天津,在日本軍國主義的保護下,依然過著小朝廷的尊榮豪奢生活。溥儀在天津的生活即靠變賣從宮中盜出的書畫維持。溥儀在天津究竟賣出多少法書名畫,無案可稽。張伯駒在【春遊瑣談】中說到王獻之【中秋帖】與王珣【伯遠帖】都是溥儀在天津賣出的。

1931年,日本軍國主義在沈陽發動「九一八事變」,在東北建立「滿洲國」偽政權,要溥儀當皇帝。這年10月初,溥儀從天津出走,藏在靜園的書畫手卷1300件、冊頁40件、卷軸21件、宋元版本200部不能同時運走,其父載灃、弟弟溥傑以及若幹親信在天津看守。當偽「滿洲國」皇帝的寶座坐穩了之後,他以「文治」為幌子,把這批珍寶運往長春。

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偽宮也是一片混亂。溥儀把從北京宮中盜出的書畫珍寶捆載而去,為了減輕負擔,不惜把原有的木盒和所有的花綾包袱皮一概扔掉,塞入木箱中。溥儀逃出長春偽宮,一行人數還是不少,有舊時臣僚、偽宮侍衛,還有皇親國戚,當然日用浩繁,只能以最低廉的價格出售書畫以換取這些人的生活費用。再就是從長春小白樓散出的書畫,也甚為可觀。

1946年,散失在東北的書畫文物逐漸出現在市場,國民黨接收大員、文物鑒藏家、外國古董商及北京、長春、沈陽、天津等地古玩店商人紛紛登場,為獵取文物而進行角逐。

張伯駒找到剛從重慶東歸的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提出兩項建議:一、所有賞溥傑的文物,不論真贗,統由故宮博物院購回;二、精品經過審查購回。經張伯駒考定佚目1198件中,除贗品、不甚重要者外,有歷史、藝術價值者四五百件。按當時的價格,不需要過巨經費即可大部份收回。

「你這一建議的結果如何?」我問。

「南京政府對此漠不關心,故宮博物院院長馬叔平亦只是委蛇進退,猶豫不決,遂使許多名跡落入商賈之手。」張伯駒似乎不太願意再回憶往事,只是簡單地說了這兩句就又沈默了。

「往事不堪回首,有些事都寫在【春遊瑣談】那部稿子裏了。」他拿了印泥盒,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青年時期的張伯駒。

最早開啟偽宮逸失書畫買賣大門的是北京玉池山房主人馬霽川,他是最早去東北收購的人,其次是論文齋主人靳伯聲。提到這兩個人,張伯駒說:「兩人皆精幹有魄力,而馬尤狡猾。」其後就是由琉璃廠發展起來的「八公司」。北京的古玩行業如同發現新大陸,興奮不已,於是東北貨成了熱門,大走紅運。凡是國外公私收藏的佚目書畫,除了當時接收大員鄭洞國等國民黨要員在長春收購有限的一部份外,余則多數由玉池山房、論文齋及琉璃廠八公司經辦的。

馬霽川第一次從東北就帶回20余件,送故宮博物院。故宮博物院邀請張伯駒、張大千、鄧述存、於思泊、徐悲鴻、啟功等審定。對這20多件書畫,張伯駒都有具體的審定意見,對其真偽、精與不精都有批註。

範仲淹【道服贊】卷為宋人著名墨跡,靳伯聲從東北收得。張伯駒開啟此卷,只見風骨峭拔,如範仲淹其人,誠得【樂毅論】法,三希堂雖有刻本,視原跡神貌甚遠。卷中宋印鮮艷奪目,後有文與可題跋,極為罕見。張伯駒認為:「觀此書體,可知傳世與可畫竹多偽。」張大千是蜀人,與文同是同鄉,想得到此卷。馬叔平得到這一訊息,也極力追索,靳伯聲則避而不見。一天,張大千、馬叔平在張伯駒家相聚,當面商定由張伯駒出面找靳伯聲,把此卷賣給故宮博物院。後來以黃金一百一十兩講妥,馬叔平將此卷攜歸故宮。張伯駒很高興,對馬叔平說:「買東西就要這樣,寧收一件精品,不收若幹普通品。」馬叔平唯唯。

後來,故宮博物院開理事會,討論收購事宜,會上決定共收五件,為宋高宗書馬和之畫【閔予小子之什】卷、宋人【斫琴圖】卷、盛懋昭【老子授經圖】卷、李東陽自書各體詩卷、文徵明書【盧鴻草堂十誌】冊。其他雖有幾件精品,卻無法再收了。馬叔平認為買馬霽川的那批東西,時間已過去一個多月,款子還未付清,日占本息,有點對不起馬霽川。對此,張伯駒感慨地說:「誠所謂君子可以欺其方矣。」討論到範仲淹【道服贊】卷,理事胡適、陳垣等以價錢昂貴而拒收,決定退回。此時正是急景殘年,張伯駒鬻物舉債把【道服贊】卷收了下來。張伯駒說:「胡適、陳垣等,對於此道實無知耳。」

最使張伯駒振奮的是收得展子虔【遊春圖】。

展子虔【遊春圖】局部。

展子虔是北齊至隋之間(約550—618)的一位大畫家,擅長山水人物,【宣和畫譜】稱他「寫江山遠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裏趣」。在上海博物館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上,我始見該圖真跡。【遊春圖】絹本,青綠著色,用妥善的經營、豐富的色調,畫出了春光明媚的湖山景色。畫卷初展,近處露出依山傍水的一條斜徑,兩人騎馬,一前一後地跑來。路隨山轉,卻被石坡遮住,直到有婦人倚立竹籬門首,才又寬展。這裏一人騎馬,手勒絲韁,正要轉彎,畫家捕捉住剎那間他回頭的神態。更遠一些,有一個騎馬人,臂挾彈弓,緩緩而行,朝前面一座朱欄木橋走去,後面跟隨著兩童子。這畫起首一段,妍妍向榮的樹木和絡繹不絕的人物生動的氣氛,被這條山路貫穿到一起。飛瀉的流泉從橋後山澗中流出,澗左是整齊的山村,澗右環抱著寺廟。擡頭仰望,則是青山疊疊,白雲冉冉。

卷的中部是廣闊的平波。一條木船,船中坐著三個女子,一人舉手遙指,她們仿佛在談論湖光山色之美。船尾的男子蕩著木櫓,不是擺渡,而是遊覽。瀲灩的水波,斜著向左上角拓展,愈遠愈淡,直至與遙天冥然相接。

宋徽宗趙佶題為展子虔的【遊春圖】,遂成定論,自宣和以迄元明清,流傳有緒。證以敦煌石室,六朝壁畫山水,與此卷畫法相同。只不過是卷絹與墻壁,用筆傅色有粗細之分。張醜謂此畫有「十美」:「足稱十美具焉:隋賢,一也;畫山水,二也;小人物,三也;大刷色,四也;內府法絹,五也;名士題詠,六也;宋裝褙如新,七也;宣和秘府收,八也;勝國‘皇姊圖書’,九也;我太祖命文臣題記,十也。」因此他說「天下畫卷第一」。張醜的「十美」雖有古董家習氣,但亦可見其對此畫的珍視。

展子虔【遊春圖】原不見佚目記載,屬目外之物,竟為馬霽川所收。馬氏於何地收得此卷,不得而知。張伯駒得知馬霽川收有此圖,立即前往探詢。馬霽川要價八百兩黃金。對這樣珍貴的書畫,張伯駒以為不宜私人收藏,應歸故宮博物院。他找到於思泊去故宮博物院,說:「故宮博物院應該將此卷買下。還要院方致函古玩商會,告知此卷不準出境,然後才好談價錢。」

馬叔平說:「故宮博物院經費困難,難以周轉。」張伯駒說:「院方經費困難,伯駒願代為周轉。」

但馬叔平仍然不答應將此卷買下,也不願致函古玩商會。

沒有辦法,張伯駒自己去找馬霽川,向他講了此卷流傳歷史及重要價值,並警告:「此卷不能出境,以免流傳國外。」馬霽川不聽張伯駒的,但八公司還有人心存顧慮,不敢讓此卷出口,就委派墨寶齋馬寶山出面洽商,以黃金二百兩談定。

此時張伯駒屢收宋元巨跡,手頭拮據,只好忍痛將弓弦胡同原購李蓮英的一處占地13畝的房院出售,湊足二百二十兩黃金——原議二百兩黃金,馬借口金子成色不足,又加了二十兩。過了一個月,南京政府張群到了北京,亦對【遊春圖】有興趣,認為故宮博物院應該收購,即使四五百兩黃金也在所不計。張伯駒有些賭氣,最初建議故宮收購不成,自己才買下的,現在他不願再相讓了。

據馬寶山【書畫碑帖見聞錄】載:【遊春圖】乃穆磻忱自長春購得,初與玉池山房馬霽川、文珍齋馮湛如合夥買下,購價甚廉。由於穆曾在長春買過範仲淹手書【道服贊】卷,經李卓卿介紹賣給靳伯聲,李未要介紹費,穆為報答李卓卿介紹出售【道服贊】之情,遂對李說:「我買得【遊春圖】卷,這件國寶能得厚利,算你入夥吧!」李為人忠厚,不願自得厚利,他與郝葆初、魏麗生、馮湛如有約,要合夥買「東北貨」,於是將郝、魏拉入夥。

張伯駒和馬寶山是至交,他得知【遊春圖】的下落後,很想買到手,苦於與馬霽川不能直接談,乃同邱振生托馬寶山成全此事,並說【遊春圖】是國家至寶,無論如何不能讓它流出國外。馬寶山非常欽佩張伯駒的愛國熱情,便慨允全力助其成功。馬寶山與玉池山房馬霽川雖是同行,又同是古玩商會理事,但從未有買賣及經濟來往,要馬寶山親自去找馬霽川交涉,多半會碰釘子。想來想去,只好找摯友李卓卿商議。經李卓卿與馬霽川等反復商談,最後以二百兩黃金之價議妥,言定現金交易,款畫互換。

張伯駒手上一時無此巨資,尚需各處籌集。就在這時,老友蘇鳳山同張大千到馬寶山家。張大千說:「張群要買【遊春圖】,托馬寶山來談。他願出港條二百兩。」那時香港的黃金最受歡迎,條件確比張伯駒優越。但馬寶山答復說:「已與張伯駒先生說定,不能失信。」又等了些日子,張伯駒說款已備齊,商定在馬寶山家辦理互換手續。由李卓卿邀來鑒定黃金成色的專家黃某,以石試之,張伯駒所付黃金只六成多,計合足金一百三十兩,不足之數,張伯駒允續補足,由李卓卿親手將殿卷交給了張伯駒。後催索欠款多次,陸續補至一百七十兩,仍欠三十兩,由於種種原因,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幾年後,張伯駒自吉林返京,馬寶山到他家去看望,他問馬寶山:「展子虔卷欠款怎麽辦?」

馬寶山說:「這幾年變化很大,馬霽川等都完了,你也完了,我也完了,咱們都完了,還談什麽欠款的事!」兩人大笑一場。

張伯駒是個講面子的人,說:「你替我辦這事,費了不少心血,我給你寫幅字,潘素畫山水一張,略表謝意吧。」

【平復帖】與【遊春圖】俱為張伯駒擁有,堪稱「二稀合璧」,在收藏人生中不可不謂輝煌,張伯駒遂自號「春遊主人」,集詞友結社為「展春詞社」。晚歲役於長春,更作【春遊瑣談】【春遊詞】,嘆「自己一生都在春遊中」,人生境界及詞的境界風格也隨之擴大,自雲「人生如夢,大地皆春,人人皆在夢中,皆在遊中,無分爾我,何問主客」。萬物逆旅,張伯駒皆作如是觀了。1952年,張伯駒將展子虔【遊春圖】以購時之原價讓與故宮博物院。

註:本文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京華收藏世家】,標題為摘編者所起。摘編有刪減。

原文作者|鄭重

摘編|羅東

導語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