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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自己把脈,確診是「淡人」

2024-03-14辟謠

要說最近這段時間又有哪些梗開始流行了,必然少不了「淡人」。

「淡人」,淡淡的。遇事,其他人焦頭爛額,他們在一旁表示不急不急,「辦法嘛,總有的」;同學考級,他們不急;再多八卦,他們不聽;甲方變卦,他們不氣。在網上,他們被描述為一種生活態度超然的年輕人,不熱衷於社交,更傾向於獨處。在讀書這件事上,估計他們也有特點,比如讀推理小說不懼劇透,啥時候看完無所謂,讀艱澀的專業書不慌張,讀書不求甚解,堅定地相信將來遲早會讀完,也會讀懂。

一時間,一撥一撥的年輕人宣布「正式被確診為淡人」,接著「人均淡人」的說法也出現了。「淡人才是最適合職場的新人設」的熱搜也產生了。

遍地「淡人」

「淡人」是受歡迎的。

假如讀到本篇小文的你不乏生活閱歷——這個標準並不高,但凡使你感激的、開心的、憤怒的、失望的各種人都讓你遇到一些,也就算是了——那麽,你或多或少都會認可「情緒穩定」在人際關系中的作用(此處強調「作用」而非其他,如「意義」,肯定免不了有某種功能主義的嫌疑)。當我們講某人「情緒穩定」時,往往是指這個人沒有多少脾氣,不會猜忌,不會忽冷忽熱。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不費心力,溝通成本不高,無論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都不必擔心被ta誤會。人們必定由此才發明並傳播了「情緒穩定」這一說法,肯定和渴求那種讓人松弛的性格。「玻璃心」自然也就被否定了。據段義孚【制造寵物】(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啟書局,2022年7月版)關於人為何不斷制造各種寵物的論述,連對動物,我們也是希望它們情緒穩定的,當然「喵星人」等少數動物是例外,不在此論當中。要判斷一個人情緒是否穩定,得相處一段時間,用經驗辨別,不然便是去聽其他人對這個人的看法,「某人怎樣,性格如何」。而現在好像有了一條捷徑:與「淡人」成為朋友大致錯不了。

【重慶森林】(1994)劇照。

雖然把「淡人」作為一個叫法擱在了這裏,但是究竟什麽樣的人叫「淡人」?單去看構詞,直接明了,恐怕還讓我們誤以為它是一個經過定義的概念。其實,唯有去看人們在網上如何用它,才能歸納個大概。

「淡人」在學校也可能報名參加各種技能考試,到了畢業季也忙於應聘考研、申博,與其他人比較,他們淡淡地籌備,淡淡地等結果。如果他們告訴你,「都沒怎麽看,盲考」,與那些狠狠發力卻慣於在口頭上謙虛的「狠人」不同,他們說這個話多半是真實的。那麽,在職場呢?也差不多吧,能掙到錢夠一個人吃穿便可。他們不是因為走上了某種境界才選擇此種活法,比如把升職加薪視為「與我有何幹」的身外之物,而純粹只是因為不願意,沒有多大興趣。你可能想到了這幾年網上講得比較多的「躺平」,兩者確實都有許多「不願意」,不過它們在本質上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說前者「躺平」是對生活不易的反應,是被選擇的,那麽「淡人」則指向這樣一種傾向,也就是它認為這不是選擇或被選擇的問題,是「我本人就是這樣」,不是「成為淡人」,是「我是淡人」。在友誼中更不必說了,此種對人對事不敏感的奇特體質,沒有什麽興致和心力去制造麻煩,為難別人。你後悔說了某句話,還在糾結如何解釋換取諒解,在他們那裏卻可能是「你剛才說了什麽」,而這可不是什麽緩解尷尬、給彼此找台階下的妙計,朋友,他們只是真的忘記了!

「淡人」在許多事上有鈍感、不敏感,既不求結果,也不在乎過程,即便在另外一件事上可能又馬上在意並且緊張起來。整個人淡淡的,既不亢奮,也不憂愁。但要說他們什麽都不在乎又不對,將社會標準和人情世故「置之不理」,可能恰恰是讓ta本人活得自在一些。跟號稱或標榜自己「我就是我」不同,他們是沒有什麽欲望去做如此宣稱的,沒有那個興趣。他們並不反對社會標準,不會謀求在世俗之見之外再造一套評判成敗或喜悲的標準,不過是順其自然,沒有多少執念罷了。

【僅此一生】,何懷宏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活字文化,2021年3月。

哲學家何懷宏在他的哲學通識之書【僅此一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活字文化,2021年3月版)中講了一個簡單的道理,他說人們經常講快樂就是「欲望的滿足」,但有時放棄了某個欲望,反而感到輕松,甚至感到快樂。這個時候,快樂似乎就不是「欲望的滿足」了,而是「欲望的放棄」。「淡人」必然是熟知放棄的快樂的。「淡人」或有關「淡人」的特征,恐怕不是天生的——哪怕有那麽一部份,也不多——大概是經歷了許多人和事,害怕被傷害,才可能感受到放棄的快樂。過去,我們說這類人活得豁達、活得明白。有意思的是,無論以前那些是何種叫法,它們都是來自他人的評判,極少有人會厚著臉皮說自個兒活得豁達、活得明白。「淡人」是不一樣的,別人可以講我們是「淡人」,我們也可以如此講,所謂「被確診為淡人」,把脈的實際上就是ta本人。難怪,恍如一夜之間,遍地都是「淡人」了呢。

不可能的「淡淡的」

做個「淡人」是不容易的。一個人若是「被確診為淡人」,多少都意味著ta正在與社會習慣、社會標準拉開距離,成為社會的半個陌生人,接著被許多前來規勸的聲音圍住。或許人們也僅有在希望「你別多心」的時候,才會去肯定「淡人」體質。想必也正是如此,在社交媒體上有過「淡人才是最適合職場的新人設」這個熱搜。這是後話了。現在我們暫且聊一聊為何說做個「淡人」不容易。

此前讀【清代的「會」與鄉村秩序】(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5月版)了解到,在傳統鄉村,人們如何透過興各種「會」來辦成一件事,如「路橋會」「錢會」等,這其中當數錢會讓我困惑。全國各地有不同類別的錢會,包括「輪會」「搖會」「標會」等,這裏就不去展開說其具體規則了,就說入會的人若是失約,怎麽辦?作者童旭先生舉了一些關於「倒會」的例子,「會」沒有進行完,得解散。當然,有熟人社會的道德約束和習慣法在,失約之人是逃不掉的,再加上即便「倒會」,也有解決結算的方法。光有這些是不夠的,還得辨識、判斷人品,遺憾的是,這部份不可測量,進不了研究範疇。一個人必須得熟悉家庭和熟人社會的人情世故,甚至可以說,需要透過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來做某些判斷,並且可能處理邀請誰、拒絕誰入會的麻煩,在如此高語境的情況下,一個人不敏感是不行的,什麽時候需要表現冷靜,什麽時候需要表現憤怒,都有一套說法和做法。當然,與錢有關的總是特殊一些,不過它也因此是最為體現人們行事方式的。在熟人社會,如果不敏感,可能被議論、被指點,與周遭格格不入。

【白銀帝國】(2009)劇照。

而這畢竟還是傳統的社會,人與人之間已經形成許多規範和邊界,你可以把它們叫作「習慣法」「民間法」「鄉約」或「慣例」。

要是往早期社會追溯,在初民宗教社會(「宗教」約等於「社會」),所有成員都必須在儀式中沸騰,不可能「淡淡的」。「淡人」離群索居,在他們的定義裏還不是人——具備「社會性」的才稱得上是人。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幹(Émile Durkheim)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商務印書館,2011年4月版)論述的也就是這個問題。這大概也是一個悖論,「社會性」是在人群沸騰中產生的,沒有個體熱烈地參與,社會就無法誕生,而社會一旦形成就反過來用它的標準和規則要求每個成員。

【禁忌】(Tabu: A Story of the South Seas,1931)劇照。

比如默爾索(小說【局外人】人物),作家加繆是這樣來形容他的:「他不耍花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裏的局外人。」默爾索,這個普通的小職員,他算是一種「淡人」了,不知道母親確切的年紀,為母親守靈時吸煙、喝牛奶,並在母親剛下葬後就和女友約會。他淡淡的,與世無爭,最終被司法審判,成了現代司法轉型的祭品。這是一種深刻的犧牲。更多時候,包括現在,「淡人」逃離不了的還是一些有關「是否合群」「是否懂人情」「是否上進」「是否熱情」「是否懂事」「是否跟上社會節奏」的質疑,它們是瑣碎的,也是持續的。

「淡人」,在未來

現代社會更適合「淡人」。

這樣說,好像明顯有悖於一個生活常識,那就是在傳統社會,一個人還可以選擇「小隱隱於野」,吃穿住都不成問題,那個時候的人至少會砍柴做飯,只不過無力抵抗災害和野獸,而社會大分工改造了現代人,熟練掌握某項專業技能,至於基本的生活事項反倒沒法處理了,唯有依靠專業分工的「投餵」。不過,這其實是在講「隱人」,不是「淡人」,他們從未離開社會,有點「中隱隱於市」的意思,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像古代哲人那樣把它作為一種境界,他們只是「淡淡的」。

【不求上進的玉子】(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劇照。

那麽,從這個角度來講,一個「淡人」可以坐在家裏吃著外賣,用薪資支撐著基本的用度;與鄰居不相幹不認識,不必擔心被打擾、被議論;以「社恐」的人設與同學同事相處,畢了業、下了班不往來;如果家人有意見,跑到另一座城市;要是親人或好友幹預私事,說三道四,不再往來就是了。一間屋子、一部手機,關上門、戴上耳機,吃著一人食,暫離外界社會,除了線下社交,生活的大多數方面都不會被打斷。隨著社會大分工和虛擬技術的演進,「淡人」可能有條件變得更淡,淡淡地活著,有一張嘴即可。好吧,這接近烏托邦社會了。

其實只要走出門,就可以感受到門外的這個世界還在呼喊「淡人」,希望他們重新敏感起來。在地鐵和公交車閃爍著的廣告,賣力地宣講著某某地方適合旅遊,某某產品適合養生,要使觀看到它的人多點欲望,多點買賣,改進生活。

「他們翻著報紙,或是直接倒在車廂兩端的軟墊長椅上面。他們的身體和最不舒適的外在環境都能完美貼合,仿佛是為了在向出口處沖刺之前,做最後的休息。每天清晨,他們都可以在車站的墻上看到同樣的巨幅廣告,一只狗和一只貓帶著悲傷的眼神,祈求路過的乘客不要忘了幫它們驅蟲。」(馬克·奧熱,【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

【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法]馬克·奧熱著,周伶芝、郭亮廷譯,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2018年12月。

上世紀80年代,人類學家馬克·奧熱經常坐地鐵觀察乘客和車廂,我們今天坐地鐵也與他描述的有許多類似之處,不過報紙變成了手機。一個「淡人」如果疲憊了,哪怕某一刻忽然被某個影像、某個色彩吸引,可能也不會激動。

「淡人才是最適合職場的新人設」也是值得一說的。

真正接受並歡迎「淡人」的,除了開篇說的朋友,應該就是職場了。最初,被確診為「淡人」的人,是認為淡淡地上班是一種保全ta的自我和生活的方法,物欲低,遇事不急,不拼命,不好奇,不與同事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如此看,他們打算把「淡人」作為人設也就講得通了。哪怕只是「立人設」,工作的狀態也是可能煥然一新的。有意思的是,雖然雇主激勵不了他們,卻未必不喜歡這樣的「淡人」,他們也可能歡迎「淡人」成為職場新人設。雇主和員工拿到的是兩份指令碼:前者讀到的「性格好」「麻煩少」,也因此「好管理」;後者讀到的可能是「弱者的武器」,是的,是詹姆士·史考特在那本【弱者的武器】(譯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裏講的那個術語。他們都需要一些像「淡人」這樣的概念。當他們在真實的接觸中發現對「淡人」理解的不同時,要麽是丟棄概念,要麽是爭奪對概念的定義。

【阿甘正傳】(Forrest Gump,1994)劇照。

那麽,真正的「淡人」呢?在沒有這個概念的時候,他們也是好好的,一如既往淡淡的。概念的力量肯定多少也是有的,比如過去,一個人表現出「淡」的特征可能被質疑,如今那麽多的人聚集在「淡人」的名義下,抵抗那些缺乏邊界感的指點,為「淡」正名,為「淡」所描述的性格尋找正當性。這就夠了。

另外,據說「淡人」在未來只肯、並且也只需要兩個字就能完成所有的交流。

啊?

嗯。

這個玩笑話或許會成真也未可知。

作者/羅東

編輯/西西

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