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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成功的遠端轟炸——1942年美軍陸航轟炸開灤林西煤礦

2024-04-01軍事

本文原載於【兵器】雜誌2022年06月刊,本次轉載時經重新二次內容完善及編輯、補充整理部份插圖,以與同好共同分享。個人認為【兵器】雜誌是一本專業、客觀的軍事雜誌,推薦持續訂閱,豐富自身的軍事及政治知識。

1942年夏,太平洋戰爭正處於令人焦躁不安的消耗階段中。美國海軍雖然在6月的中途島海戰中取得了影響深遠的勝利,重創了日本海軍機動部隊,但日軍仍然保持著咄咄逼人的進攻勢頭。

同月,日軍在北太平洋攻占了阿留申群島最西端的基斯卡島與阿圖島,在南太平洋持續向所羅門群島和新幾內亞投送兵力,意圖構築一系列前進基地,威脅澳洲和夏威夷——澳洲的海上交通線。

盟軍為確保至關重要的澳洲大後方與美屬薩摩亞、斐濟等航線中繼站的安全,以8月7日登陸瓜達康納爾島的「瞭望台行動」為先導,在西南太平洋發動一系列戰略反擊。雙方在狹小的所羅門海和新幾內亞島進行著慘烈的拉鋸戰。8至9月份,美日兩軍在交戰中互有勝負,西南太平洋的戰局陷入了比拼資源消耗的相持階段。

與此同時,北方戰線上的交鋒則顯得不那麽激烈。受阻於惡劣的自然環境,美軍在阿留申群島的反攻進行的尤為遲緩,奪回基斯卡與阿圖、進而威脅日本北方領土的作戰行動仍處在積蓄力量和試探騷擾的階段。

與這二者相比之下,離日占區大後方近在咫尺的中印緬戰區,在美軍眼裏的地位日漸重要起來。美國陸軍航空隊開始重新把目光投向這一自1942年4月緬甸陷落之後就鮮有問津的戰場。

作戰背景

對於美國陸航來說,日本賴以生存的重要能源基地與陸/海交通線有一半位於己方鞭長莫及的中國——東南亞地區,比如華北和偽滿洲的煤礦/鋼鐵、泰國的橡膠與台灣的蔗糖。因此,在印度和中國境內建立航空基地,威脅日軍相對薄弱的側翼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誘人的方案,尤其是在日軍把大部份資源投入了南方戰線的時候。

美陸航第10轟炸機大隊第11中隊的機務人員正在檢修B-25轟炸機,旁邊有負責警衛的中國軍人圍觀。

只不過陸航在太平洋戰爭初期遭受的慘重損失,以及隨後緬甸的陷落暫時推遲了這一計劃。而現在陸航轟炸機部隊的實力逐漸恢復,新裝備不斷地從本土運來,那些在菲律賓和爪哇近乎全軍覆沒的單位已經重新具備了一定作戰能力,於是,在中印緬戰區總司令史迪威和時任陸航第10航空隊總指揮克雷頓·勞倫斯·比塞爾的主張下,美軍開始陸續加大對這一戰場的空中力量投入,以期在雙方膠著的西南太平洋之外開辟「敵後作戰區」。

美陸航第10航空隊總指揮克雷頓·勞倫斯·比塞爾

在這樣的背景下,部署規模可觀的轟炸機部隊至中國境內、打擊華北/華東乃至偽滿洲國等日占區腹地這一耽擱了許久的謀劃,終於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半年多之後付諸實施了。駐印度的第10航空隊總部急切地想要驗證,他們派遣轟炸機部隊挺進中國實施作戰的成效與潛力。比如,使用中國境內的基地能夠有效打擊多大範圍內的日戰區縱深?位於中國的基地能不能支撐起重型轟炸機部隊的長期作戰?因此,派遣一支重型轟炸機編隊深入中國進行一次試驗性作戰的主意,在1942年8月被第10航空隊的參謀們提上了日程。

這個方案以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說,就是一次賭博。計劃制定期間,本著快進快出的原則,第10航空隊要求選擇一處「日軍設防不甚嚴密而又有著重要價值的目標」,從而將轟炸編隊被日軍戰機攔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同時轟炸編隊的規模也要盡可能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樣安排的原因也在於,中印緬戰區的轟炸機部隊尚處於組建階段,實力不濟,涵蓋的作戰區域又相當大,從而不願過多地向中國投送兵力。光是任務準備前的硬體問題就成了一大麻煩。

中印緬戰區總司令史迪威在孫立人將軍的陪同下,檢閱中國駐印軍。

1942年8月之前,第10航空隊龐大的番號下,重型轟炸機單位只有一個不滿編的第7大隊,於是該部成了遠征中國計劃的執行者。該大隊在2月剛結束爪哇的殘酷戰鬥撤往澳洲,損失了大部份裝備,又在3月匆忙從澳洲趕來增援印度。此時其編制下僅有第9、第11兩個重型轟炸機中隊和臨時借調來的第22中型轟炸機中隊,每個中隊還都處在不滿員狀態下。第9中隊由於裝備短缺依然使用著老舊的B-17E(甚至從英國空軍借來的B-17C)「空中堡壘」轟炸機。第11中隊還由於暫時沒有重型轟炸機可用,被迫使用B-25中型轟炸機。

二戰中美陸航第7大隊的隊微,上面的拉丁文「Mors Ab Alto」意為「死亡從天而降」

由於這時隆美爾指揮的北非德意軍隊發動了新一波攻勢,威脅到了聯通亞洲與地中海兩大重要戰場的蘇伊士運河,駐紮在喀拉蚩的第7大隊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又在6月抽調了最精銳的第9中隊前往埃及支援英軍的作戰。5月剛剛結束在加爾各答與雲南之間輪換部署的第11中隊,在7月又一次被臨時抽調前往昆明支援陳納德的駐華航空特遣隊。

圖示:1942年9月,第9中隊的一架B-17E轟炸機在利比亞的甘布特空軍基地,旁邊的發煙罐用於提示,以防止英軍戰機誤擊友軍。

第7大隊裝備B-17E轟炸機部署於埃及的軍用機場。準備參與對軸心國運輸船隊的攻擊。

這樣一來,1942年7—9月的第10航空隊手頭上,只剩下了第11中隊這麽一個名義上的重型轟炸機中隊可以作戰,還要在印度和中國之間來回奔波。至於作為預備隊的第22中型轟炸機中隊,由於裝備和人員短缺,連出動都困難。

1942年夏,11中隊的B-25轟炸機在雲南昆明機場進行維護保養。

本來就兵力不足的第10航空隊在夏季又組建了印度航空特遣隊,統一指揮英屬印度境內的所有美軍航空兵。這一部隊的轟炸機力量指標也只是「在9月之前,須擁有一個滿編重型轟炸機大隊,包括4個中隊35架飛機;擁有一個滿編中型轟炸機中隊,包括4個中隊57架飛機」。但就是這區區8個中隊的規模,居然也因為其他戰場的更急迫需求,導致新裝備無法及時到貨。處於空架子狀態的印度航空特遣隊只能讓第7大隊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自己解決。

在這樣的局面下,7月才剛上任的時任第7大隊大隊長,康拉德·法蘭西斯·內克拉森中校深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麾下的十幾架飛機能時不時勉強出動兩三架次,對緬甸港口進行一下騷擾式轟炸,已經是盡力了。偏偏此時手頭上僅有的第22中隊在好不容易具備作戰能力之後,出於中印緬戰區「優先加強更靈活的中型轟炸機部隊」新政策,奉命歸屬第341(中型)轟炸機大隊指揮。內克拉森中校堂堂一個大隊指揮官,一下子成了光桿司令。

圖示:1943年2月22日內克拉森(中)在印度阿裏布爾拍攝的照片。作為1941年夏就加入第7大隊的骨幹成員,內克拉森全程經歷過美國陸航在菲律賓和爪哇的慘敗、因此在第7大隊人手緊缺時於1942年5月26日被任命為大隊執行官,緊接著7月1日被提拔為大隊長,升任中校,此前他剛從上尉升任少校不到半年。

於是他在8月聽聞將要有深入中國的行動時,第一時間上書印度特遣隊司令部,要求暫停或延緩深入中國腹地的作戰,除非把第9中隊從埃及叫回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年底之前第9中隊是絕對不會回來的,而1942年10月緬甸的旱季來臨後必須發起行動。又經過一番艱難地討價還價後,上級告訴他,第7大隊在9月-10月初就會陸續接收新的B-24D「解放者」轟炸機,而且還會有第436、492、493三個新中隊補充進來。內克拉森這才勉強答應繼續執行遠赴中國的任務。

第7大隊從1942年秋季開始使用航程更遠的B-24轟炸機,但直到年底,換裝沒有完成相應的進度。

B-24D"解放者"重型轟炸機

8月底的雨季裏,印度特遣隊再三研究後最終確定,第7大隊要在新轟炸機換裝完成、經驗最豐富的第9中隊部份人員歸建後,於10月中上旬出動。此時自己家底還配不齊的內克拉森中校,終於咬咬牙同意了擠出相當於一個中隊的7架轟炸機前往中國。

現在第7大隊終於表態,任務計劃所面臨的問題只剩下了一個:究竟選擇哪個地方作為「有重要價值的目標」。1942年的美國轟炸機部隊對於中國戰場並不陌生。第11轟炸機中隊從6月上旬開始已經在中國境內奮戰了三個月了,對於日軍航空兵的在華部署也有了一定了解。日本陸航第3飛行師團的主力第25、33戰隊以漢口和廣州為主要基地,負責華中與華南的空中作戰。

透過對廣州、香港和武漢的幾次空襲,第11中隊認為敵截擊力量和防空火力集中的這些大城市不是好對付的目標。7-8月份對廣州天河機場和香港九龍港口的幾次轟炸讓該部沒少吃苦頭。因此,第10航空隊放棄了打擊長江沿線和南方沿海大城市的打算,將目標區域放在了日軍防空薄弱的華北地區。

1944年,中美聯合空軍的B-25轟炸機轟炸香港維多利亞灣裏的日本船只。

如果美軍轟炸機從四川或湖南的基地起飛,北平、天津、秦皇島、青島等要地均位於飛機的極限航程之內,正好可以檢驗部隊在陌生空域的長途作戰能力。經過一段時間的情報匯總之後,美軍選擇了河北唐山郊外的開灤林西煤礦作為轟炸的目標。這個能源基地一天最多能產出1.4萬噸焦煤,供給偽滿和日本本土重工業生產,完美符合「設防不嚴密」和「有重要價值」的標準,成為了中印緬戰區美國陸航首次跨國遠端打擊的物件。

「有重要戰略價值的工業目標」

在中國近代能源史上,開灤煤礦作為華北最早規模化開發的煤炭產地,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早在清末洋務運動期間,唐山一帶的煤礦資源就引起了清政府的註意。1879年開平礦務局成立之後,陡河與沙河附近開始陸續勘探煤床與開鑿礦井,至1887年已有三座礦井在建。1888年,隨著三號礦井的完工,林西煤礦正式成立,蒸汽絞車、貨運鐵路、發電機組這些近代工業的標誌開始不斷出現在燕山腳下的這片河谷裏。

國民黨政府「內政府」繪制的開灤煤礦地圖,紅圈處為林西礦。

1901年,開灤礦務局被英國吞並後,林西礦淪為了外國資本在華掠奪能源的基地,英資的大量註入使得煤礦的建設規模持續擴大。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的1940年,林西煤礦已經擁有4座礦井,4座選煤廠,成為了集采煤、洗選、運輸為一體的大型生產基地。礦區周邊環繞著住宿區、機修廠、鐵路編組站、礦業學校、通訊機房、醫院等配套設施,是當時華北地區首屈一指的現代化綜合煤礦。1935年至1939年,該礦的年產量從83萬噸猛增到149萬噸,在國內名列前茅。

由於林西煤礦的豐沛產能,侵華日軍與日方資本在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之後,提出對林西礦進行「共管」。畏懼日軍、又想開展對日出口的英國資本答應了這一無理要求。從此林西煤礦成為了日本戰爭機器的資源供應地。隨著1941年12月日本對英美宣戰,早已對煤礦垂涎三尺的日軍強占了開灤煤礦,宣布對礦務局實施軍管,從此開始變本加厲地壓榨林西的煤炭資源。

作為唐山地區主要的煤炭基地,經過破產重組的開灤林西煤礦至今仍在生產。

開灤林西煤礦全景

根據美方掌握的情報,1941年末的混亂局勢使得其它煤礦產量有所下降。而林西出產的高品質焦煤對日本軍工的支柱鋼鐵產業來說至關重要。所以日方會在1942年加大采煤進度,將產量恢復乃至提高到戰前水平之上。這樣的話,林西每年對日輸出煤量將達到130萬噸以上。加之該礦靠近天津與秦皇島兩個海陸交通樞紐,較之門頭溝、井陘等內陸礦區在煤炭運輸方面更加有效。若林西煤礦被摧毀,將對日本的焦煤供給造成顯著的影響。

被美軍列為目標的開灤煤礦發電廠下方可見縱橫交錯的運煤鐵路。

盡管「轟炸遠東第一大煤礦」的方案聽起來頗為激動人心,但以印度特遣隊的實力,如何保證能摧毀這個龐大的建築群成了一個難題。在經過長時間研究之後,第10航空隊司令部認為,整個煤礦的供電都依賴於3號礦井旁邊的開灤發電總廠。這裏的兩個巨型發電機組是整個煤礦生產的核心。如果空襲能夠完全摧毀發電廠,將會造成整個林西礦區斷電,屆時各礦井的抽水泵將無法使用。

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停電後替補的蒸碳酸飲料泵排水效率相對低下,無法及時大量抽水,礦區又沒有足夠的大型柴油水泵。故而斷電將造成地下水快速淹沒礦井,使得整個煤礦無法采煤。同時,發電廠停擺將使得北部同樣依賴總廠供電的趙各莊煤礦一並停產。也就是說在轟炸足夠精確的前提下,一次打擊將同時癱瘓兩座煤礦至少4個月至6個月。這兩個礦區的總產能超過200萬噸,對日本的能源供給來說會是一次不小的打擊。

開灤煤礦發電廠的發電機組,就技術水平,當時的開灤煤礦放眼亞洲也是數一數二的。

電動絞車——林西煤礦的英國產電動絞車,在舊中國的煤礦中是相當先進的裝置。

「第二次杜立特突襲」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漫長等待,第9轟炸機中隊的首批人員終於在10月3日從埃及返回了喀拉蚩。其余人馬在磨蹭了一陣後於10月7日至11月3日返回。除此之外,幾個月前上級答應的新裝備、新單位也在10月初到位。9中隊和新加入的第436中隊終於開始換裝航程更遠的B-24D轟炸機,第7大隊終於不再是徒有虛名的空架子了。

部隊歸建與換裝、雨季的結束讓內克拉森中校有了向上級交差的底氣。他於10月4日指派第9中隊中隊長麥克斯·費納爾少校擔任轟炸唐山任務的總指揮。費納爾曾在1942年春季執行過數次前往中國的任務,並在7-9月份帶隊前往埃及作戰,是第7大隊經驗最豐富的軍官。他也被認為有應對惡劣空域的能力。

圖示:1942年夏,在中東執行任務期間的費納爾,身後的座機機頭上寫著「費納爾對戰隆美爾」。身旁的人是路易士·布里耳頓少將,時任美軍陸航中東地區總指揮。

不過被他和內克拉森所抽調的手下們情況就沒有那麽樂觀了。由於9中隊還有相當部份人員滯留在埃及,二人只好從第9中隊歸建人員、第436中隊和留守的「臨時重型轟炸機中隊」裏抽人拼湊了5個機組。其中大部份都是剛剛抵達喀拉蚩的新手,基本沒有作戰經驗。

偏偏費納爾規劃的路線還是風險最大的,從臨近緬甸的印度東北部基地起飛,沿駝峰航線飛行抵達昆明,之後轉場前往四川作為最終出發基地。更壞的訊息是,機組成員被告知,他們只有一周左右的準備時間。一場對美軍高層來說意義重大的遠端空中打擊,就寄托在這樣一群匆忙召集的草台班子身上。這讓所有人都覺得多少有點草率。

抱怨歸抱怨,費納爾還是迅速根據有限的情報制定了作戰方案。計劃以包括他在內的6架轟炸機依次飛過發電廠,在4200公尺高度輪番投彈,以重復打擊確保摧毀目標。10月7日任務所需的所有人員到達喀拉蚩後,費納爾和他的5個機組開始了為期兩天的集中突擊訓練。他們以喀拉蚩港口外的一處無人沙洲為目標,用45.4千克訓練彈進行模擬轟炸。各機組的表現還算令人滿意。

停放在印度帕納加爾機場的美陸航第7轟炸大隊B-24轟炸機

第10航空隊總指揮比賽爾準將還親臨現場,挨個檢驗了各機的轟炸訓練。在結訓講話中他還告訴任務成員,他們要執行的任務是「第二次杜立特突襲」,是一次史無前例的超遠端作戰,並且宣稱會為每一個活著回來的成員授勛——盡管對於費納爾來說,能把這支臨時編隊順利帶到昆明,就已經算是成功了。

中途遇險

1942年10月11日,在確認各機組都達成訓練指標之後,費納爾少校率6架B-24D轟炸機從喀拉蚩起飛,正式拉開了這次超遠端轟炸行動的序幕。這支小編隊於當日到達印度中部的阿拉哈巴德機場。經短暫停留後,負責協助工作的塞西爾·庫姆斯中校備用機組與他們會合。7架轟炸機啟程前往印度航空特遣隊最靠近前線的基地,阿山姆邦東部的汀江機場。

在這座駝峰航線的西端起點站,費納爾編隊挑選了一些地勤技術人員隨機出動,在簡單整備之後於10月13日出發前往昆明。這些重型轟炸機需要在6000公尺高度穿過大片的雲層,同時要小心隨時可能出現的日本戰機。各機的彈艙裏都塞滿了備用燃料,一旦被擊中後果不堪設想。而對於絕大多數的機組成員來說,這也是他們頭一次沿駝峰航線。這一中印緬戰區環境最惡劣的空域飛行,每個人從汀江起飛時都提心吊膽。

圖示:「駝峰航線」,對於當時的航空器技術來說,還是一個十分艱巨的挑戰,墜毀飛機的金屬殘骸在陽光底下反射著太陽光,為空中飛行的戰友指明航路,

進入雲層之後不久,編隊裏就出現了麻煩:庫姆斯中校的備用機右側一號發動機在爬升過程中突然熄火,飛機開始向右偏轉,幾乎維持不住正常飛行姿態。費納爾透過無線電告訴該機成員無論如何要保住備用機,因為備用機攜帶著編隊寶貴的整備工具和部份地勤技術員,絕對不能失事。在嚴令之下,備用機副駕駛員湯瑪斯·墨菲少尉勉強控制飛機保持住了向右傾斜的角度。但此時故障導致的飛行高度下降,又使備用機有撞山墜毀的風險。

墨菲少尉飛行經驗豐富,曾在駕駛B-25轟炸緬甸阿恰布港時被擊落,後來又死裏逃生,他在發現下降中無法保持穩定姿態之後,果斷駕駛飛機進行了大角度的向右橫滾。在吃力地完成了近乎90度的滾轉之後,機組人員才發現他們剛剛與一座雪山擦肩而過,幾乎要碰了上去。驚魂未定的庫姆斯中校在脫險之後突然又察覺到,備用機是在沿著一條狹窄的山谷飛行,風險仍未解除。

於是墨菲少尉再次利用短暫的視窗時間又進行了一次橫向機動,以傾斜的姿態爬升,飛機這才艱難沖出了雲層籠罩中的山谷。經過了駝峰航線上的驚險時刻之後,編隊各機沒有再發生什麽大問題。備用機組戰戰兢兢地操縱著飛機來到了中國雲南上空,在機場著陸時每個人都還有些發抖。

圖示:B-24D是B-24系列的第一個批次生產型,該機於1942年初入役。配備了渦輪增壓發動機並增加了燃料容量。防禦武器增加到10挺機槍。最大起飛重量達到27噸。

10月14日編隊到達昆明,受到了駐華航空特遣隊和中方人員的熱烈歡迎。但秋季中國西南上空惡劣的天氣卻讓費納爾少校等人憂心忡忡。他們到達昆明的當日天氣就開始糟糕,使得前往成都新津機場的行程被迫一再延後。

經過數天的等待,編隊終於在19日到達新津機場。當地中方人員告知美國友軍第二天將是一個大晴天,於是費納爾決定在10月20日早晨出擊,盡快結束這場已經耽誤了許久的突襲。自蘇聯援華航空隊1940年撤離中國之後,成都的機場已有兩年沒有轟炸機群駐紮過,處於外援斷絕中的新津機場各方面條件都很落後。但中方地勤還是盡到最大努力,為費納爾編隊提供了他們所能歸攏的一切物資,給美方機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打唐山

10月20日上午9時30分,成都上空晴朗無雲。整備完成的6架B-24D轟炸機(不含備用機)起飛向著西北方向而去。彈艙裏的燃料罐已在頭一天晚上被取下,每架飛機都換上了中國方面為日軍準備的禮物:成堆的蘇聯制340千克航彈和三個德國造集束式燃燒彈。這些1937-1940年積攢下來的舊物資終於找到了用武之地。

地勤人員正在為B-24D轟炸機掛裝的100磅炸彈安裝引信,安裝時需要特別小心,避免因引信不工作而出現啞彈。

可惜費納爾編隊出發後再次遇到了麻煩。起飛兩個小時後,編隊遭遇了強烈的冷鋒氣流。風向和溫度的突然劇烈變化使得各機組都心驚膽顏。當機槍手們報告機翼已經部份結冰時,費納爾意識到繼續嘗試飛行的話,編隊就要全部損失在去唐山的路上。他最終決定率部返航。回到新津機場時,機組人員的士氣都因為這次無功而返低落了許多。

焦躁中的費納爾決定無論次日天氣如何都要再次出擊,不能再將任務拖下去了。不過當晚中方人員帶來一個好訊息,21日成都仍然是個大晴天,而且四川以東的冷鋒已經過去,這讓費納爾和手下人的士氣稍稍提振了一些。

10月20日編隊第一次出發前,費納爾(右起第一穿夾克者)機組在新津機場的跑道上與中方地勤技術人員合影留念

10月21日上午10時許,費納爾少校和中方人員再三核對航程上的氣象條件後,編隊又一次從新津機場的跑道上起飛。所幸中方提供的情報準確,一路上天氣良好並無任何異常,駐紮在漢口、公安、白螺磯等機場的日本陸航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使得編隊在湖北上空順利地完成轉向,沿平漢鐵路這個顯著地標,大搖大擺地向北飛去。不過這次飛行也並非一帆風順。詹姆士·瑞秋上尉的飛機在快要抵達目標上空時,發動機突發機械故障,被迫結束編隊減速返航,不過這對整個行動來說基本不受什麽影響。

17時30分左右,編隊終於到達唐山城區東側陡河與沙河之間的林西煤礦上空。投彈手們很快就辨識出了發電站機組所在的圓柱形建築和礦井高聳的絞車平台。費納爾命令各機按照鐵路線為地標迅速調整姿態與方位,編隊排成一字隊形自西向東朝發電站撲去。5架轟炸機在完成上述動作後,按照預定計劃,在4200公尺高度上依次透過發電站上空,對目標進行輪番轟炸。

整個過程進行得非常順利。原本所擔憂的日軍地面防空火力並沒有出現。無事可做的腰部機槍手們得以抓住空隙,把集束燃燒彈容器從射擊口扔出去。每個容器裏裝有15枚鎂制小型燃燒彈。費納爾認為這些德國炸彈可以用來在空襲之後進一步引發大規模火災,徹底燒毀發電站與附近的建築物。攻擊開始約半個小時後,最後一架轟炸機投彈完成。尾部機槍手觀察到爆炸引發的濃煙已經完全籠罩了周圍建築,飛行員興奮地向費納爾報告稱「目標已被完全摧毀!」

美軍轟炸機在發電廠上空投彈騰起的巨天煙柱清晰可見。

這場耗時10天、跨度2400多英裏的轟炸任務終於圓滿完成了。編隊在返航的路上依然沒有遇到日軍任何阻攔,於當晚成功降落在成都新津機場,受到了中方人員的熱烈歡迎。這是1938年以後,對日占區腹地發動的頭一次成功空襲。

瑞秋上尉機組在故障之後為盡快減重以調整飛行姿態,在灤河邊上隨便找了一處沙地進行了投彈,之後靠著剩下三個發動機掙紮著返回了成都。在費納爾他們著陸近一個小時之後,瑞秋機組才顫顫巍巍地降落在了新津機場的跑道上。

21日晚,正當所有編隊成員慶祝勝利、盼望著能在新津機場好好休息一下時,陸航印度特遣隊司令部再次發來了指令。既然是費納爾編隊能征善戰,上級給他們在返航途中又安排了一份差事,轟炸緬句密支na的日軍陸航基地。這一命令讓機組成員們喜優參半,一方面他們需要空襲比煤礦防守更嚴密的航空兵基地,而且還要自東向西穿過緬甸上空。另一方面,返航路線改為由密支na經孟加拉灣返回加爾各答,大家不用再一次飛越駝峰航線了。

B-24"解放者"轟炸機機群

次日編隊轉場至昆明後,又遭遇了雲南秋季惡劣的天氣,在昆明機場等待了4天。10月26日,天氣終於好轉,費納爾考慮了各種潛在風險之後,選擇了當晚進行夜間出擊。27日淩晨2時30分,7架轟炸機從昆明起飛。到達密支na機場上空時日軍毫無察覺。在他們看來,中印緬戰區盟軍的航空力量尚未從1942年春季的慘敗中恢復,只是偶爾來幾次騷擾式襲擊,因此對夜間轟炸幾乎沒有防備。這讓費納爾編隊在投彈結束之後迅速脫離了目標空域,連防空火力的響聲都沒有聽到。

27日上午,一路上有驚無險的這只小編隊終於回到了加爾各答,他們來回共計飛行約1.14萬千米,耗時16天,執行兩次空襲任務,並安全透過駝峰航線,是中印緬戰區美軍首次進行超遠端任務。不僅是向盟軍、更是向日軍展示了,美國陸航有能力打擊日戰區空虛的後方,穿梭轟炸模式將會越來越頻繁。

B-24"解放者"轟炸機機群

沒有到來的勛章

由於林西煤礦位於中方敵後情報網較弱的冀東地區,所以在費納爾率部經阿拉哈巴德返回喀拉蚩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得知有關目標毀傷程度的情報。戰報上也將行動記載為基本摧毀了原定目標。時值西南太平洋正在進行苦戰,美軍方面自然也把這次深入敵後的轟炸行動當作一次重大勝利來宣傳。

電台和出版物上一時都在宣傳費納爾和他的部下們。就連羅斯福總統的特使溫德爾·威爾基在結束對華存取時,都提到了第7大隊的大名。這讓連日來勞累的機組成員們內心都十分高興,同時也讓第7大隊一掃爪哇慘敗和在印度物資緊缺的陰霾,部隊的士氣得到了極大提振。

在10月底雨季徹底結束之後,以10月29日轟炸仰光為標誌,該部重新開始了對緬甸各港口與交通樞紐的轟炸任務。但高興之余,比塞爾將軍之前承諾的「為每一個參與者都受勛」卻並沒有落到實處。最後只有費納爾少校因指揮整場作戰有功,被第10航空隊指揮部頒發銀星勛章,其他人則什麽都沒有得到。

圖示:截至1943年12月,美陸航第7大隊第9中隊的「命運之手「號B-24轟炸機已經完成了53次轟炸任務,地勤人員正在為其繪制出擊標記。

因西南太平洋戰局在1942年最後兩個月的變化,遠征唐山的小小勝利迅速地被瓜島、所羅門海、新幾內亞等更吸引眼球的新聞掩蓋。就連費納爾的授勛也一直拖到1943年1月27日才完成。冷冷清清的儀式不到10分鐘便草草結束。現場除了第10航空隊的幾個參謀和文職人員以外幾乎無人過問,似乎三個月前奔襲唐山的行動從未發生過一樣。

對於唐山遠征任務的執行者第7大隊來說,這次超遠端轟炸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實惠。各機組歸建後的第436中隊一直等到11月初才完成B-24的換裝。第9中隊到了11月中才恢復到滿員狀態,但並未完全接收新裝備。編制上新多出來的第492、493兩個中隊也都是空架子,在1942年的最後兩個月一直窩在喀拉蚩等待人員補充和裝備到位。

12月29日,當第7轟炸機大隊執行完麻煩不斷的1942年裏最後一次任務時,其編制下共有4個大隊32架轟炸機,仍低於8月印度航空特遣隊成立時35架重型轟炸機的指標。這32架中還包括有10架基本不能出動的老舊B-17轟炸機。也就是說,轟炸唐山之前第10航空隊給內克拉森中校開出的價碼拖到了年底還沒有落實——第7大隊作為印度航空特遣隊唯一的重型轟炸機力量,只有兩個能正常作戰的中隊,在「加強中印緬戰區空中力量」的宏觀戰略下。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黑色幽默。

美國援華誌願航空隊隊員與B-24重型轟炸機合影

第7大隊的這次空襲證明了雲南、四川的基地有能力支持重型轟炸機的長期部署,使美軍高層下定決心在中國部署B-24編隊。1943年3月,在駐華航空特遣隊正式升級為第14航空隊的同時,剛剛在印度完成適應訓練的第308轟炸機大隊(裝備B-24D)接到了前往中國的命令。大隊指揮部與425中隊於3月20日到達雲南,標誌著美軍重型轟炸機開始常駐中國作戰。

之後308大隊指揮部與425中隊以昆明巫家壩機場為駐地,第373中隊駐羊街機場,第374、375中隊駐呈貢機場,並以湖南、廣西、江西等地的機場為前進基地。任務是從長江沿線一直到東南、華南沿海。從1943年5月4日轟炸越南河內、海南三亞開始,第308大隊一直在中國上空執行任務,直到日本投降。

1943年5月,第308大隊的一架B-24從三亞灣上空掠過,左下角狹長的半島是今天的鹿回頭與大東海風景區所在地。

同時第7大隊在1943年實力逐漸恢復後,開始間歇性的執行前往中國協助第14航空隊作戰的「穿梭轟炸」任務,最遠曾部署至江西南部的遂川機場。這兩個大隊的作戰給予了侵華日軍不小的打擊,使得中國戰場的制空權持續向中美一端傾斜,有力地支援了中國軍民的抗日戰爭。

1944年9月16日,第14航空隊B-24轟炸機轟炸湖南衡陽市的日本軍需倉庫。

淪陷區人民的代價

至於這次轟炸的具體戰果如何,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根據國民黨河北省第三區黨部(敵後地下組織)所反映的狀況,實際上當天美軍的投彈差一點就正中目標:大部份航彈落在了距發電廠僅一墻之隔的3號礦井區域,僅有個別落在發電廠建築上。並且發電機組基本沒有受損,在一天之後就修復完成。倒是投彈時正在生產中的3號礦井受損嚴重。通訊室、鍋爐房和連通運煤鐵路兩側工作區的天橋均被炸毀,3號礦井生產被迫暫停。

另外,張惶失措的日軍將21日的空襲誤判為大規模轟炸的前兆,在清理廢墟的同時命令各礦都進行大規模防空演習,一直持續到31日。這讓整個林西煤礦短期內都無法正常生產,10天之內煤產量損失了5.6萬噸。之後,為防空襲,日軍又在華北各大城市宣布夜間燈火管制。淪陷區本就不景氣的經濟又增添了幾分蕭條。從事後的綜合影響來看,費納爾編隊的這次轟炸的戰果被擴大了。

而對於當天正在進出礦井工作區的煤礦職工來說,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空襲共造成208人傷亡。其中85人死亡(61人當場死亡,14人搶救無效死亡)、49人重傷,74人輕傷。死難者中包括林西煤礦醫院醫生範海山和監工員張世盧、李民曬,以及煤礦上的普通中國職工,還有7名來礦上辦事的附近居民,甚至包括來探親的範海山大夫母親。

10月27日,日偽當局給空襲遇難者簽發的死亡證明。

日偽管理當局為平息工人的不滿情緒,向死亡者家屬和受傷工人發放了近10萬元慰問補償,但其中大部份都給了少數幾名職位較高的中高層工作人員,重傷加上死亡的124名普通工人只分到了慰問金的不到四成。且撫恤金的支付幣種還是偽政府聯合準備銀行發行的偽聯幣。這種倉促發行的偽幣信用極低且價值不高,根本彌補不了職工群體遭遇的慘重損失。

偽政府聯合準備銀行發行的偽聯幣。

而這次空襲之後,職工們所面臨的是日偽當局更加嚴苛的監管,就連礦工受到驚嚇離職的正常要求都嚴詞拒絕。遠在萬裏之外的美軍進行的一次軍事行動,其產生的大部份惡性後果,都是由淪陷區普通人民來承受,而美軍在進行這次遠端轟炸的策劃時,是根本不會考慮這些因素的。

林西煤礦在1942年後再也沒有被空襲光顧過。在日軍的控制下,度過了抗日戰爭剩下的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