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論史
歡迎關註 伊州都尉
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正月二十日,黃州岐亭。
春寒料峭,冰雪未融。寒風掠過樹梢,似有嗚咽聲。這時,泥濘的路上卻傳來了碎碎的腳步聲。是的,蘇軾又來踏春了,之所以養成這個習慣,還得從四年前說起。
「烏台詩案」
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蘇軾出獄了。
是年7月28日,在湖州知州任上的蘇軾,因在上書宋神宗【湖州謝上表 】裏流露出對新法興趣缺缺之意。怒不可遏的新黨人士便在蘇軾的詩文中搜詞摘句,斷章取義。誣告蘇軾目無朝廷、攻擊新法、對皇帝不忠。
在滔天的「倒蘇」聲浪中,皇帝也將信將疑。禦史台的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不斷在皇帝面前煽風點火。終於,已至中年的蘇軾深陷囹圄。是為 「烏台詩案」 。一向天真、不諳黨爭的蘇軾,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因自己的詩文鋃鐺入獄。
獄中,一向開朗豁達的他,卻惶惶不可終日。想來一個曾經文壇頂流人物,卻因幾篇詩文,差點兒丟了性命。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蘇軾在寄給弟弟的詩文中,如是調侃自己。
風清月寒,烏雀悲鳴。冷冷的月光透過漏窗,灑在蘇軾的臉上。幾聲烏鴉淒厲的叫聲,似乎是蘇軾內心的不平聲。這期間蘇轍、範鎮、張方平等人,多方斡旋營救。終於在王安石,「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的詰問中。此案一語而決。 一百零三天的日落東升,蘇軾出獄了。
走向黃州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虎口脫險的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沒有實權,沒有俸祿。自知撿回一條命的蘇軾,挑了最近的一條路,趕往黃州。
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水,進湖北,他一步步的走向黃州。倉皇如斯,只有長子蘇邁隨行左右。 他踉踉蹌蹌的靠近黃州,帶著滿身的疲憊,帶著朝廷潑給他的臟水,帶著那些無恥政客的攻訐和謾罵。 終於到了黃州。此時,已經是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的春天。
快到黃州,經過岐亭的蘇軾還遇見了多年舊友陳慥。一番寒暄,不在話下。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初到黃州,愛交朋友的蘇軾就認識了不少人。他也漸漸地習慣這裏的一切。徐太守經常饋贈他酒食,由於他暫住在定慧院,也經常和僧人一起吃飯。後來,他又認識了潘丙、古耕道、郭遘。朋友圈的擴大,讓他在這裏不至於太孤獨寂寞。
一往岐亭
元豐四年(公元1081年),正月二十日。今天,是蘇軾來到黃州一周年紀念日。
遙想一年前的那個冬夜,自己風塵仆仆的趕往黃州。路過岐亭,好友陳慥熱情款待了自己。就是這一飯之暖,溫暖了風餐露宿的自己。時至今日,妻兒老小均已落腳黃州,生活雖然拮據,但也能勉強度日。但這一飯之恩,倒是必須登門道謝。
思慮至此,蘇軾說走就走。好友 潘丙、古耕道、郭遘一路相送到黃州城東十五裏的女王城。春寒未盡,寒風淒淒。這周遭的景色和去年來的時候如此相似,詩人感慨系之,作詩一首: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
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 初春時節,寒意依然。自己宅在家裏十多天。卻不知道江邊的柳樹已經生機勃發,風中搖曳生姿。一個 「搖」 字便活畫出春風拂柳,春意初現的生機勃勃。
冰雪初融,決決的流水聲,聲聲入耳。田地裏剛剛冒頭的青草,逐漸覆蓋了野火的燒痕。這場景真像去年我剛來的那個時候啊。從「江柳已搖村」、「青青沒燒痕 」來看,詩中色彩明麗,生機盎然,反映出詩人的心情很不錯。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 這數畝荒園的東禪莊院仿佛是要留我住下,半瓶濁酒也得溫熱後才喝。大家是真舍不得我呀。想想去年的今天,我從北邊一路趕來。 關山萬裏,細雨紛紛,澆在頭上,卻淋在心底。我一度失魂落魄。
去年詩人在趕赴黃州的途中,風吹滿關山,雪打失意人。曾做【梅花二首】,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那一路的孤苦無依,千山暮雪,可見一斑。
詩人將去年今日和今時今日作對比,一寒一暖,一冷一熱。朋友的深情厚誼躍然紙上。相較於在汴梁的是非風波,如今在黃州的一年,詩人已經初步適應了這裏的生活。這裏的朋友逐漸的溫暖了詩人這個不速之客。
二往岐亭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二十日。今天,是蘇軾來到黃州兩周年紀念日。
從去年岐亭踏春後,詩人過得很充實。「烏台詩案」的駭浪,已過去多年。短期內自己又不可能重新出山。可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他在東邊的坡地上開墾了一片荒地,終能果蔬自給。為此他極有成就感,自號「東坡居士」。
為了勞作方便,他在坡底還自建草房五間,號為 「雪堂」 。閑暇時在這裏吟詩作畫,慣談風月,自有一番趣味。冬去春來,又是一年的正月二十。詩人忽然感覺春意撩人,便又與好友 潘丙、郭遘一同尋春。
還是老地方,還是老朋友。可想起這一年的生活種種,和知交故友不斷地來信寬慰。詩人作詩一首,權當是回復了朋友圈的所有人。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 如果春天漸近,那應該是有感覺的。可現在一點兒感覺也沒有,詩人不覺蹊蹺。可又想起,去年的今天也是自己宅在家裏十多天。等到自己出門,「江柳已搖村」。有了去年的經驗,詩人這次果斷騎馬尋春。
人啊,就像是候鳥一樣,感信而動。事隨境遷,過去的事就讓他像夢幻一樣,隨風飄散吧。詩人曾遭受 「烏台詩案」 的打擊。官場紛爭,人情冷暖如此種種。詩人已經逐漸釋然。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 這黃州城的佳釀,僅僅三杯就讓我顏面微醺。鄉間野老的淡淡微笑,總是能讓我溫暖如春。此刻的詩人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了黃州人,似乎在這裏超然物外,怡然自得。
我已經和我黃州的朋友約定好了,以後年年這個時候一起踏春,及時行樂。遠在天邊的知交故友,你們就不必擔心我了,也不必招我還京了。我自有我自己的生活。
黃州的三年,蘇軾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對重新起復做官已經不抱有希望。他謝絕了故友的邀請,鐵了心的終老在黃州。
第一次知道 「事如春夢了無痕」, 還是在周潤發和張國榮聯袂出演的港片【縱橫四海】中,發哥瀟灑的背影,至今猶在眼前。
三往岐亭
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正月二十日。今天,是蘇軾來到黃州三周年紀念日。
去年正月二十踏春過後,詩人心境已然大變。他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黃州人,樂此不疲,怡然自得。心境的變化,帶來詩歌創作上的無限靈感。在這裏,詩人找到了生命的歸宿,心境進一步曠達和超然物外。
去年三月蘇軾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寒食節當天又揮毫寫下【黃州寒食帖】,後人敬為 「天下第三行書」 。之後【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洞仙歌•冰肌玉骨】等曠世名作更是橫空出世。
去年的蘇東坡,仿佛是給後人編了一本語文教科書。幾乎每篇都入選語文課本。其中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更是膾炙人口,幾百年後,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曠達和超脫。
可今年正月二十,出去踏春,詩人的心境卻悄然轉變。這源於皇帝對他的態度,逐漸緩和,有再次啟用他的意願。想到不久前朝廷關於再次啟用自己的傳聞,詩人在外出尋春之余,不禁心事重重,作詩一首:
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
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
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 我住在這環山環合之中,江水時不時的侵襲著我的家門。常年遊蕩在這淮南盡處的小村中,五畝薄田好像成了我的養老之資。連朝廷把我曾經做過的官職都撤掉了。養老有期,還朝無計。難道我真的要終老於此嗎?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 我整日在江邊呆的時間長了,和江上的沙鷗都熟了。甚至是經常釣魚坐的石頭,也感覺是溫的。我還真想在這山林之間,忘記紛爭,歸養江湖。
唐朝詩人韓偓曾作詩「玉為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回。」用梅花兩度開放,暗指希望朝廷重新啟用自己。此處蘇軾化用韓偓名句,同樣有希望朝廷重新啟用自己的含義。
黃州突圍
在黃州的四年,是蘇軾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四年。這四年間,他從「烏台詩案」的淒風苦雨中逐漸走出,走向山野,走向林間。從最初的不適應,到他逐漸開墾荒地,躬耕東坡。再到他竹杖芒鞋、寂寞沙洲的閑適曠達。再到如今,隱隱有重返朝堂之意。 每年正月二十踏春而作的三首詩,恰恰佐證了蘇軾在黃州的心路歷程。
在黃州,他逐漸走向成熟 。他的成熟在中年之際,在一場幾乎要了命的牢獄之災後,在從士大夫到農夫的角色轉變後。 可他終究是一個 「奮厲有當世誌」 的儒家士大夫。儒家的入世情結,早已雕鏤人心,深入骨髓。他盼望著早日結束厄運,重新被朝廷啟用,繼續著「兼濟天下」的入世情懷。
次年四月,蘇軾調離黃州。此後的人生歲月,蘇軾依然是流浪多於穩定。但無論遇見任何的人生風雨,他總能從容應對。因為他在黃州已經完成了他心靈上的涅槃和重生。
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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