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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生若梦:生如夏花,逝若秋叶

2024-01-25国风

生而为人,仿佛注定和「思考人生」的任务所绑定。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问人生的意义,所作所为都是这种追问的探求。在面对生之命题时,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平等地来临、又平等地离去,挥一挥衣袖,最终没有带走一粒尘埃。

然而,就是有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生命,你或许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却一定听过和它有关的诗句。苏轼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文天祥云:「我亦洞箫吹一曲,不知身世是蜉蝣。」唐伯虎云:「人生在世数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在众多以「蜉蝣」传情达意的作品中,最早将目光聚焦于蜉蝣身上的,当属【诗经】。

【诗经·曹风·蜉蝣】中,这样写道: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那么,这种渺小的昆虫究竟有何魅力,引无数文人墨客纷纷为其作诗立传?在此,我们就姑且一同窥探一番。

一、蜉蝣——初见

蜉蝣是一种昆虫,成虫后的体型至小三毫米,最大也只有二十多毫米;其寿命少则几小时、多则一星期,此后便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所以人们常将「朝生暮死」作为其经典判词。

回顾【诗经·蜉蝣】这首诗歌,从章法上来看,该诗是典型的咏物抒情诗;内容大意是说:蜉蝣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目睹如此华丽的外表,却反而让我心生忧思,难免担忧起自己的归宿,我的命途又该何去何从呢?

自【诗经】起,文人倾向于将「蜉蝣」作为一种可歌亦可泣的意象,同时借其喻以「人生苦短」之义。傅斯年先生在【诗经讲义稿】中,直接用「悲诗」二字对该诗定性。诚然,「忧」字贯穿了【蜉蝣】全诗,但不要忘记,我们在前文强调过,这首诗意在「咏物-抒情」,与其说作者是在「记录」蜉蝣,倒不如说是将自己「比作」蜉蝣。

鉴赏古诗词要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技巧。任何脱离创作背景去展开品读的行为,都是一种断章取义。从诗体角度看,【蜉蝣】在「风雅颂」类型中,隶属于描绘风土人情的「风」之【曹风】。正所谓: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着卷进历史的洪流。据史料记载,曹地因地缘因素长年战乱,又乏明君治国,百姓有苦难言。[①]【曹风】现存的四篇诗歌中,均有悲怆之情。再从诗艺角度来看,【诗经】善用「赋比兴」的表现手法,【蜉蝣】在物象与自我之间构建关联,正是运用「比兴」来抒发内心的郁结。即忧思的核心主体在「我」,而非「蜉蝣」。

二、蜉蝣——再见

当众人面对蜉蝣普遍「默哀」时,有人则跳出人群唱着反调。西晋的傅咸就在这股清流中。他作了一首【蜉蝣赋】,独树一帜地认为,蜉蝣虽生命短暂,却在有限的时间里,度过了精彩的一生。原作这样写道:

读诗至蜉蝣,感其虽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羽翼,可以有兴,遂赋之。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这就很有意思了。你说蜉蝣生命可悲、他说蜉蝣生命可乐,而蜉蝣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这点永远不得而知。说不定它就在远山河沟处,嘲笑世人的愚昧庸俗;又说不定它只管徜徉于天地间,根本不在乎人如何看待它、如何以它作喻。就如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归根结底,对蜉蝣的悲悯,是我们对人生的一种自怜情结。因为人生短暂,所以认为蜉蝣一生短暂是可悲的;因为人类渺小,所以认为蜉蝣的渺小是可怜的。古来先贤常常告诫后人:切莫以己度人。你看,如果按照上述的逻辑思维,这何尝不是「以己度蜉蝣」呢?

有人说,蜉蝣「向死而生」;也有人说,蜉蝣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可是,我们既没有赞扬蜉蝣的勇敢,也没有赞扬它活在当下呢?我们只是片面地说:「哎,它只能朝生暮死。」其实,这让我想起另外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蜉蝣就是因为参透了生之命题,所以才毫无保留地尽情翱翔,飞舞于水面之上,伴着夕阳西下一同安然逝去。

三、蜉蝣——互见

有诗句这样评价世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类究竟是希望长寿,还是无畏生死呢?如果答案是前者,又怎会时时提及「活着可真没意思」云云的话;如果答案是后者,又怎会趋之若鹜高呼「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常以为人们对生之命题是缺乏慧根的,因为难以参透其中奥义,所以便将目光和矛盾转向人生的意义上。

既然人自诩处在食物链顶端,对蜉蝣而言,大概也属于「天神」一般的存在吧。然而,时间是相对的,每个物种都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传说「天上一天,人间十年」,「天上」之于「人间」,就如「人间」之于「蜉生」。尽管将「人」视作万物之灵是我们的共识,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在浩瀚宇宙中,人的处境和蜉蝣是相当的。开普勒太空望远镜每天都会在银河系中发现新的行星系统。保守估算,单单在银河系,就至少有1000亿颗围绕恒星运动的行星,而可见宇宙至少容纳了1000亿个星系。[②]而这也只是受限于技术水准已知的量级,就足以令人惊心动魄。看来,「沧海一粟」的自谦,和「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嘲,只不过是对事实的陈述。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又回到了忧思难解的旋涡。当「自作聪明」的逻辑失效时,尝试笨方法不失为一种智慧的选择,毕竟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谓的高等级总是会优于所谓的低等级吗?组织行为学上有个著名的「蜜蜂效应」。研究人员放置了两个玻璃瓶A和B,将玻璃瓶平放,瓶底紧贴窗户;在A瓶中放入了一批蜜蜂,在B瓶中放入了一批苍蝇;而后观察两组队员的自救逃生情况。在昆虫世界中,蜜蜂的等级就高于苍蝇,按照常理来说,蜜蜂应该可以更迅速逃离,可事实却和这种构想完全相反:苍蝇乱飞,不到两分钟就通关完成;而蜜蜂则死命撞向瓶底,直至最终精力耗尽、全军覆没。

这个实验劝慰我们,经常拿蜉蝣自喻,倒不如多向蜉蝣学习。

四、蜉蝣——洞见

法布尔曾说:「如果不能理解昆虫告诉我们的所有句子,人类的知识就会从世界档案中被抹去。」走出信息茧房,蜉蝣的一生,对人类而言无疑是一种别样的智慧。

蜉蝣,是敬畏生命的楷模。处世的细节里藏着对生命的态度。蜉蝣虽渺小,却能时刻保持羽翼光洁,任他者如何嘲笑,它都从容处之。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长度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正如创作者常常认为,永生是对凡人的诅咒。【惊情四百年】中的德古拉爵士,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逝去,独自在无尽的孤寂和黑暗中被绝望吞噬,直到范海辛将其灭绝,观众才恍然大悟:原来「安息」是一种恩赐和救赎。

以人之长寿去衡量蜉蝣之短命,显然是过于狭隘的。生命的长度如同既定程式,换一种算法就换了物种。人和蜉蝣也有对应的阶段,彼此在各自的生态圈走过生命的进程,没有高下之分。生命的两极,一边是向死而生的蜉蝣,另一边是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人类站在中间不甘于宿命,分别向这两极遥望,在踌躇中不觉时光如流,最终参透蜉蝣和西西弗斯殊途同归的精神内核,就是敬畏生命。

蜉蝣,是随遇而安的典范。它们守得住飞舞繁华,也扛得起夺命打击。客观世界的运行法则是无常,这种无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当人对确定性盼而不得时,负面情绪便由此而生。古语有云:「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们常被两种负面情绪所牵绊,一种是烦恼,另一种是焦虑。两者的区别在于事件是否已成为事实。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而烦恼是愚昧的,因为烦恼并不会让时光倒流,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焦虑是天真的,因为事情的发展可能并不会在意料之中,即使猜中了,还是需要通过行动予以解决。当然,无论以何种心态处理问题,要么是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那就说明原本就不必为此担忧;要么是问题无解,那就说明担忧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蜉蝣呢,不畏将来、不念过去,这种态度比大多数人要活得更洒脱。

蜉蝣,是专注内观的标杆。在蜉蝣的世界中,生命是均衡的,没有参差:身躯同样柔美、羽翼同样华丽、舞姿同样绚烂……个体在群体中是没有差异的,才能以不卑不亢之心保持悠然自如。如今越来越多人试图通过正念、冥想等练习,才能暂时地将注意力召回内心。忠于本心、不受外物干扰,这对社会性动物来说具有较大难度,但蜉蝣就不需要克服这种「高层级」的心理障碍,它不需要有过多思虑,只要去完成内心的使命就好。人各有志,但处在群体之中难免受到外界的干扰,听不清内心的回声,这就容易造成人格的撕裂。所以人又有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区分,而蜉蝣,就只有「我」。这对我们面对生活是一项简单而深刻的启发。

即便蜉蝣之渺小人尽皆知,可它还是被我们关注到了;不仅是被关注到了,它还闪耀出了一道精致的光彩,被镶进了人类文化之中。我想,用「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样的诗句赞美蜉蝣,大抵也是不为过的吧。

认知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蜉蝣的故事还在延续着,它用渺小给予了我们格外的治愈力,或许当我们以一种谦卑的姿态,重新认识、理解、礼赞蜉蝣时,对生之命题的见地也能多一分收获吧。

本文由本人于2024年1月24日原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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