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錫克曾說——
每筆財富的背後,都是罪惡。
這些年,我們或目睹或親歷了太多,性質惡劣卻再無下文的社會熱點事件。
每每凝視人性,我總會想到這句話。
當公眾情緒冷卻,當輿論之焰消亡,嗜血成性的惡狼會全身而退,再次潛入黑暗。
一個多世紀前的人類,不是不懂這些道理。
但滔天禍患還是輕而易舉地發生了…
時間回到1921年的美國。
中南部的俄克拉荷馬州,有一個叫奧賽奇的地方。
謀殺案像流行病般,在此肆意蔓延。
中毒、溺亡、槍擊、爆炸…
被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 印第安人。
吊詭的是,這些並不棘手的案件,官方卻沒有正式展開調查,不是隨便抓個替罪羊,就是得出個「自殺」的結論,草草結案。
連花大價錢雇的私家偵探,都離奇失蹤…
奧賽奇部落人人自危。
走投無路到什麽地步呢?
每天晚上,家家戶戶會在門口掛起照明燈,以這種方式避免被謀殺…
與此同時,另一樁蹊蹺事進入眾人視野。
印第安女性接連被怪病纏身。
她們的丈夫,皆為白人男性。
厄運如同詛咒一樣,籠罩著諸多大家族。
有傳言稱: 大部份奧賽奇人活不過50歲…
局面撲朔迷離,但真相又呼之欲出——
奧賽奇的印第安人,被圍獵了。
一個多世紀後,81歲高齡的馬丁·斯科塞斯扯開這道民族傷疤,把美國最想刪掉的一段歷史搬上了大銀幕。
頂級視聽,頂級陣容。
2023年最後一部大片。
有榜必入的奧斯卡種子選手。
引進後又取消上映的它,終於來了——
【花月殺手】
【花月殺手】是老馬丁第27部作品。
演員陣容依舊炸裂。
男主, 李安納度·迪卡普裏奧。
小李子有多部代表作出自老馬丁之手:【飛行家】【無間道風雲】【禁閉島】【華爾街之狼】…
老馬丁對於小李子而言,是亦師亦父的存在。
兩人也即將迎來第7次合作。
【無間道風雲】劇照
【禁閉島】劇照
男配, 羅拔·德尼羅。
毋庸置疑的好萊塢實力派,無數人心中的男神。
從1973年的【窮街陋巷】開始,德尼羅和老馬丁互相成就,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秒懂對方的想法。
德尼羅和老馬丁在【出租車司機】的片場
【憤怒的公牛】劇照
有網友打趣道:兩位老爺子已步入金婚 (整整合作50年) …
一部電影,集結兩代愛將,足見老馬丁之重視。
上圖:德尼羅和老馬丁
下圖:小李子和老馬丁
有件事值得一提。
1993年的【男孩的生活】,是小李子的銀幕處女作,德尼羅飾演小李子的繼父,在片中沒少虐待小李子。
後來,老馬丁籌拍【紐約黑幫】。
德尼羅把小李子引薦給了老馬丁,無意中促成了另一段影史佳話…
30年後,【花月殺手】。
80歲的德尼羅和49歲的小李子同台飆戲,角色關系與當年類似。
小李子坦言,年少時的心理陰影一下就被啟用,很輕松便進入了角色狀態。
到了這個年紀,取得這樣的成就,老馬丁無需再費心費力討好觀眾。
專註藝術的自我表達,必然是創作重心。
於是,我們看到了一部206分鐘,銀幕時長將近三個半小時,反高潮敘事的犯罪懸疑片。
老爺子的任性、固執、叛逆,可見一斑…
這是一個追逐「短平快」的時代。
觀眾已習慣3分鐘看完一部電影的節奏。
真正願意花三個半小時,走進電影院欣賞一部題材嚴肅的歷史故事片的人,越來越少了…
雖然它票房慘談,豆瓣打出了令人費解的7.3。
但我仍然認為,幾個月後的奧斯卡,能和【歐本海默】掰手腕的,只有這部【花月殺手】。
因為,拍成這樣才配叫「電影」啊…
本片脫胎於美國作家大衛·格雷恩的紀實文學作品, 【花月殺手:奧色治系列謀殺案與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誕生】。
原著封面
原著以FBI探員湯姆·懷特的視角展開,最初的劇本也是按照這個思路推進的。
由小李子飾演剛正不阿的湯姆·懷特。
電影中的湯姆·懷特由傑西·普萊蒙飾演
後來,小李子覺得這個角色過於庸常,就和老馬丁商量,想換個角色演演。
宏觀來看,老馬丁也覺得,如果就這麽拍下去,成片和一般的警匪片沒多大區別,食之無味。
最後,他們從原著裏挖掘出一對並不起眼的夫妻,才有了現在的視角。
雖說【花月殺手】的觀影門檻沒有【歐本海默】高,影片對時代背景有零零碎碎的交代。
但印第安人的故事離我們過於遙遠。
有些資訊需要提前了解…
1803年,時任美國總統傑佛遜從法國人手裏,買下了路易斯安那州,奧賽奇人賴以生存的土地便在其中。
四年後,傑佛遜踐踏和平共處的承諾,逼迫奧賽奇人放棄了大片土地,遷至堪薩斯州的一小片 「保留地」 。
19世紀70年代初,奧賽奇人再次被驅逐。
殖民者以凈化野蠻的名義行盡野蠻之事:刨祖墳、剝頭皮、肢解屍體…
最終,奧賽奇人以每英畝70美分的價格,在俄克拉荷馬州的東北部購買了一片新的保留地。
【花月殺手】所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位於新保留地的奧賽奇聚居地
白人對這片貧瘠多石的土地嗤之以鼻。
遷徙、饑餓、傳染病…
歷經無數侵擾的奧賽奇人,銳減至3000人左右。
數十年過去。
奧賽奇人突然發現,自己竟被命運選中了——
他們腳下,是美國境內儲量最大的油田。
房租和礦區土地使用費,為奧賽奇人創造了巨額財富,僅1923年,部落就拿到了3000萬美元。
算上通貨膨脹,這筆錢相當於現在的 4億美元!
奧賽奇人一躍成為當時人均最富有的民族。
工人在奧賽奇境內鉆取石油
富成什麽樣?
彼時,平均每11名美國人才擁有一輛汽車。
但每一位奧賽奇人就擁有11輛汽車。
男人們衣著矜貴,女人們珠光寶氣,孩子們念的是最好的私立學校,每棟豪宅有好幾位仆人打理…
甚至有一些白人專程跑來這裏,做奧賽奇人都不樂意做的體力活。
原著這樣描述當時的繁華景象——
街上熙熙攘攘,充斥著西北牛仔、投機分子、私酒販子、占蔔術士、江湖郎中、亡命之徒、美國法警、紐約掮客與石油大亨。
汽車在砌築好的馬路上呼嘯而過,大草原上處處散發著石油的味道。橫七豎八的電話線上,烏鴉成群結隊,俯瞰下面鱗次櫛比的飯館、咖啡廳、劇院以及馬球場。
一夜暴富的傳奇故事,讓白人資本家眼紅不已。
傲慢的他們,無法接納一群被判定沒有明天的「野蠻紅種人」,扭轉局面,迅速積累財富。
在那個盛行種族歧視的年代,一個黑人會因為太富有而被官方認定為白人。
奧賽奇人的逆襲,很快就沾染上了血色…
老馬丁沒有把【花月殺手】拍成一部民族史詩。
甚至連宏大的場面都沒有過多展現。
而是用個體和家庭的視角,去窺視印第安人的歷史上,最悲痛的一頁。
正所謂,苦難無法量化,數碼沒有溫度。
只有講述具體的人的故事,才能拉近時空距離,才能激起情感漣漪…
技術層面——
黑白影像和默片字幕形式的運用。
充滿神秘色彩的風俗禮儀呈現。
油註噴湧時,奧賽奇男人赤身起舞的升格鏡頭。
以及飽含民族特色的打擊樂、油畫質感的色調。
都營造出一種獨特的歷史厚重感…
影片一開始,老馬丁用短短5分鐘的對話戲,便完成了角色關系的交代。
寥寥幾筆,輕松勾勒出人物輪廓。
黑爾 (德尼羅飾) ,本片的幕後大Boss。
20年前,衣衫襤褸的他來到奧賽奇,渾身上下只有一本翻破的【聖經】。
他找到一份牛仔的營生。
風餐露宿的遊牧生活,讓他吃盡苦頭…
之後,他拿著存款和銀行借款,在奧賽奇買了一片牧場,但沒過多久就以破產告終。
黑爾反而越挫越勇,再次白手起家。
45000英畝優質牧場,讓他搖身一變,成為一名不靠石油業發跡的資本家。
他捐資建學校、建醫院,接濟災民、救助病患,是當地人心中最有威望的白人。
他還被指定擔任「副警長候補」…
黑爾的財富和權力也招來了不少政客。
他們深知,如果不爭取到黑爾的垂青,根本無法贏得選舉。
因此,黑爾被奧賽奇人稱作: 眾山之王。
以上只是黑爾披在身上的「羊皮」。
真正的黑爾是什麽樣的?
唯利是圖,心狠手辣,深諳白人世界的潛規則。
靠身份地位帶來的種種特權,策劃了一系列謀殺案,貪婪地收割著奧賽奇人的財富…
歐内斯特 (小李子飾) 是黑爾的侄子。
典型的平庸小人物。
他曾是步兵團的廚子,因為腸道被打穿,終生不能幹重活累活。
所以只能在奧賽奇當車夫。
黑爾關心地問他——
喜歡女人嗎?
在前線做愛都戴套了嗎?
有沒有染上什麽病?
戰後的心理還健康嗎?
乍一聽,不過是長輩久別重逢時的殷切問候。
但其實,心思縝密的黑爾,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計謀做背調。
當時,凡是名列族譜名錄的奧賽奇人,就是予以承認的正式成員,均享有 「人頭權」。
人頭權,即分配部落礦產資源基金的權利。
可以簡單理解為分紅。
人頭權禁止買賣,但允許繼承。
於是,像黑爾這樣覬覦奧賽奇財富的白人,有了可乘之機…
黑爾盯上了莫莉 (莉莉·格萊斯頓飾) 。
她有純正的奧賽奇血統。
先讓歐内斯特與莫莉通婚。
再除掉她的姐妹和母親,象征巨額財富的人頭權便會歸於她一個人的名下。
而最終的流向,則是黑爾那貪婪的口袋。
這是一門穩賺不賠的合法生意。
並且已成功實踐了很多次…
歐内斯特欣然應允。
就這樣,一個從未獲得過認同感,搶劫、賭博、騙保的投機者,被心思縝密的黑爾引導成了野獸…
原著作者曾說——
這不是一個「誰有罪」的故事。
而是一個「誰無辜」的故事。
如果按FBI探員的視角拍,估計開場幾分鐘,觀眾就能猜到兇手是誰。
比起呈現連環兇案的奇觀,老馬丁顯然有著更深層次的表達。
一方面,當然是為印第安人發聲。
一再被壓縮的生存空間,慘絕人寰的謀害悲劇,是對那個年代的「美國夢」的有力控訴…
讓塵封的往事被更多人看見,讓印第安部族重回歷史語序,是【花月殺手】對於美國的最大價值。
奧賽奇的部落頭人——瓦提安卡
另一方面,老馬丁講的是人性的貪婪與墮落。
曾經的黑爾,靠自己的雙手打拼出來一番天地。
怎麽講,都是一個勵誌的故事。
是什麽重塑了他?
是 欲望。
是欲望喚醒了他心裏的食人惡狼。
歐内斯特和莫莉之間,有愛情嗎?
現實生活中,莫莉的孫女曾說,歐内斯特和莫莉確實深愛著彼此。
但我們看到的,是歐内斯特為了利益,往莫莉的胰島素裏加慢性毒藥;是歐内斯特為了利益,一次次參與殺害莫莉的親人…
扭曲畸變的愛情叫愛情嗎?
每個人的答案不盡相同。
雙手沾滿罪惡的黑爾,只是一個縮影。
他會在從窗事發時,不疾不徐地去警局自首,因為他掌握的財富和人脈,足以扭轉頹勢,改變局面…
他會在獄中告訴歐内斯特,不要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因為輿論只會嘩然一段時間,人們很快就會淡忘奧賽奇發生的一切…
這不就是「鬼推磨」和「推磨鬼」的故事嗎?
影片真實再現了奧賽奇人的生存境況。
比如,白人會挖開奧賽奇人的墓地。
將棺材內的陪葬品洗劫一空…
比如,白人先為奧賽奇人購買保險,再將其殺害。
以這種手段詐取高額賠償金…
比如,奧賽奇人的葬禮比白人貴好幾倍。
一口棺材就要賣1650美元…
比如,聯邦政府認為,奧賽奇人不懂理財。
於是建立了「監護人」制度。
奧賽奇人連買塊香皂,都要向白人監護人申請…
而這些,是美國極力想從歷史書中刪除的章節。
老馬丁在采訪時表示——
這是一部為大銀幕而生的電影。
它給美國提供了一個自省的機會。
對全人類來說也是如此。
真相讓人不適,不意味著就可以被遺忘…
我想,這正是一名好導演的魄力。
這也是我們愛上電影的理由之一。
影片最後,老馬丁用一場舞台劇,交代了【花月殺手】的後續故事。
幕後主使黑爾,被判終身監禁。
而後透過賄賂政客,於1947年獲釋。
87歲時,在養老院去世…
黑爾和妻女的合影
歐内斯特,被判終身監禁。
多年後得到赦免…
歐内斯特
莫莉再婚後,一直生活在保留地上。
1937年6月16日,死於糖尿病。
莫莉
她的訃告很簡單。
由老馬丁打破「第四堵墻」宣布——
莫莉·伯克哈特女士,50歲。
星期三晚上11點,在家中去世。
她有著純正的歐賽奇血統。
葬於灰馬社區的老墓地。
安葬在父親、母親、姐妹和女兒旁邊…
沒有提及謀殺兇手。
寫到這,我想起幾年前的一次風波。
當時,老馬丁說,漫威電影更像是主題公園,而不是自己畢生摯愛的「電影」。
Movie和Cinema之辯,讓老馬丁挨了不少罵。
老馬丁心中的Cinema是什麽樣的?
是美學、情感、精神上的啟示。
是人的復雜性和他們充滿反差、有時甚至自相矛盾的本性,他們能彼此傷害、彼此相愛,又能突然直面自我的那種方式。
在我看來,Movie和Cinema的區別,恰如葡萄汁和紅酒的區別。
回首罵戰,或許我們都欠老馬丁一個道歉。
看完【花月殺手】,我心裏泛起一陣哀傷…
放眼好萊塢四位「電影小子」。
拍出【教父】的 法蘭西斯·福特·科波拉, 即將85歲…
把紐約和黑幫拍透徹的 馬丁·斯科塞斯 ,81歲…
打造【星際大戰】系列的 喬治·盧卡斯 ,即將邁入「80後」俱樂部…
四人中最年輕的,影史首位總票房超100億美元的導演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 ,也已經77歲…
只有老馬丁和斯皮爾伯格,還在不斷創作Cinema。
他們代表的那個年代,終有落幕的一天。
電影不會消亡。
但是。
下一部Cinema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