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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質疑權威著作【中國書法全集】刊載贗品!(張靖鳴)

2024-03-06國風

【中國書法全集】由榮寶齋出版社出版,其主要內容為歷代書法名家評傳、書論、作品考釋。當代書法領域一批前沿專家學者參與了編纂工作。書中刊載的歷代書法名家作品多為國家、省、市博物館藏品。有網媒稱:「這套130冊巨帙的【中國書法全集】在學術性、權威性及編印質素上都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堪稱中國文博界、書法界、出版界攜手打造的國之重器,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國家級重大文化出版工程,中國書法的國家名片。」評價如此之高,已經無以復加了。

前段時間,我閱覽【中國書法全集】73集(楊峴、張裕釗、徐三庚、楊守敬卷),發現張裕釗書法作品中竟然出現兩幅贗品:一是135頁的「吟詩坐向行書七言聯」,二是136頁的「杜甫詩行楷詩軸」。頂流巨著竟然出現這種情況,令人感到意外。

先考證楹聯書法,聯文為「吟詩白社傾家釀,坐向青山讀異書。」款識在上下聯兩側:「玉堂仁兄以自撰聯屬書,久未報命。積雨新晴,幾硯生潤,覺清健之筆不減張速龍也。光緒乙酉(1885)重九後一日,武昌張裕釗書。白印二方,上方「裕釗」,下方「廉卿」。上款首句意思為這副楹聯是玉堂仁兄撰文的,囑咐張裕釗書寫。「玉堂」是朱汝珍,號聘三,又號隘園。廣東清遠人。光緒三十年(1904)榜眼,授翰林院編修。據王士禎【漁洋詩話】記載:五十一(中卷)、金陵黃九煙(周星)客嘉善。有負擔者過市,口吟哦不絶。揖入問之。答曰:「崔姓,名金友。適偶得句耳。」徐出其詩一巻,五言雲:「水瀾天垂遠,花深月到遲。」七言雲:「……吟思白社傾家釀,坐對青山讀異書。」書法聯句與這兩句比較,上下聯僅改了第二字。鑒此,這副楹聯算不上是朱汝珍自撰的。張裕釗這樣書款似乎不妥,但他為什麽要這樣寫,難道他沒讀過王士禎的【漁洋詩話】嗎?「不減張速龍也」,其意為不次於「張速龍」。「張速龍」指【張速龍清頌碑】,全稱【魏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之碑】,可見張裕釗對這副楹聯書寫非常滿意。書中考釋作者評價:此作書法點畫圓潤,敦實厚重,通篇整肅勁健。」評語比較中肯,這副楹聯書法功力的確不淺。而考釋者對碑學深有研究,居然看不出其中破綻。鑒定書法作品,首觀氣象,二為風格,三是運筆。作品氣象既是時代風貌的對映,也是個人精神氣質的顯現。如顏真卿書法寬博厚重,融註了大唐威武氣象,也包涵了他沈厚堅毅的秉性。張裕釗書法則充盈著碑學繁榮的意象。但這副楹聯既缺乏宏大廣博之象,也異於張氏嚴謹內斂書風。運筆鋒毫很單調,未見張氏「銳筆而必留,漲筆而實潔」的用筆特征。其筆畫有一個特點:線條弧度較大,如「青、書」等字,頗有盤曲之勢,卻與張裕釗用筆舒展勁拔大相徑庭。「白、向」二字的第一筆與第二筆用一筆寫成,其筆勢平行重復;線條潤燥粗細缺少變化,顯得生硬板滯。「坐」字的五、六筆寫成「環轉」狀,這是張氏書法的獨創之處,在撚管「環轉」過程中應該斷開,呈筆斷意連之意,這裏卻連成了一個圓圈,毫無意趣,張氏作品中的「環轉」沒有這樣的寫法。上下聯出現兩個「張」字,這個字幾乎在每幅作品中出現,是鑒定張氏作品單字的一個樣板。張裕釗寫此字為行草筆意,線條彎曲且極具彈性,左右結構向背而行,卻精氣相貫,神采飛動,妙不可言。楹聯中的「張」字,筆力遲滯,左右缺少呼應而顯得疏散。筆者鑒定過一些博物館與民間收藏家的書法藏品,從這幅字的風格特征來分析,這件作品系民國鄂城名流朱峙三仿寫。

朱峙三(1886-1967),原名鼎元,又名繼昌。清末秀才,後畢業於兩湖師範。湖北鄂城(今鄂州市)城關人。精通書畫、古琴,尤其擅長魏碑。他在日記中記載,自己在武漢教書其間,多次在古玩店看到張裕釗書法作品,並有古董商請他仿寫。「1909年10月十六日,禮拜天。今日為(新祥泰古玩店)郭文卿寫大小對三副、一屏、一堂,完全摹廉卿體。就其家吃飯,得洋六元歸」(見【朱峙三日記】252頁)。「1914年農歷3月23(四月十八號)。晴。住省無事可謀。連日飯後,乘車至萬發祥丁厚余處閑談,並為之摹寫張廉老大聯及屏數套。予學廉老酷肖,好古家與鑒賞者不能辨也。丁亦送予十二元作零用費」(見【朱峙三日記】428頁)。 可見朱峙三經常仿寫張裕釗作品,並且仿得很像,連行家都不能辨真偽。

行楷詩軸內容是唐代詩人杜甫的詩,前幾句是【望嶽】(華山)詩句,後二句出自【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其一)。【望嶽】詩中流露出失意之感。款識中的「壽亭尊兄」情況不詳,筆者推測可能是一位官場失意者。左邊有三方印,上方為白印「張裕釗」,中間為朱印「廉卿」,左下角一方為白印「仙儔審定」。「仙儔」是戴貞素(1883—1951),廣東人。民國詩人,擅長碑體書法。收藏者可能請戴貞素鑒定過,所以蓋印以證。這幅立軸作品整體結構疏朗,字勢欹側,而落款尤為側斜,這與張裕釗書法的平正圓渾風格顯然有別。作品中有的字松散無神,且重心不穩,如「嶽、安、到、歸、冷」等;有的字撇畫沒有彈性,如「兒、女、入」等;有的橫畫起筆不夠圓渾厚實,如「嶟、真、更」等字,這是篆書練得少的緣故。總而觀之,這幅字氣象與格局不大,但隸書氣息較濃,其風格有些像張裕釗早期作品【八分考】。【八分考】寫於清代同治丙寅年(1866),張裕釗時年44歲,作品屬於探索時期風格。而這幅立軸書寫時間是光緒丙戌年(1886)春,張裕釗時年64歲。這一年五月,張裕釗創作了楷書代表作【重修南宮縣學碑記】,書藝正處於巔峰狀態,他的作品怎會重返二十年前的風格呢?因此,不論從字跡鑒定,還是時間考證,這幅字非張裕釗所寫,也非朱峙三仿寫。

張裕釗書法真跡(現藏於張裕釗書法文化博物館)

筆者查閱國內出版的一些張裕釗書法作品集及相關論文,發現幾乎都出現過贗品。有的作品集與論文中,贗品竟然多達十幅左右,可謂觸目驚心。從書畫市場來看,贗品滿天飛,一些省市級博物館也存在贗品現象;而有的作品集的名家書法作品大多由博物館提供,這是作品集中出現贗品的一個原因,對主編的鑒定與審美能力是一種考驗。如果是書法領域專家主編,選編中出現了多幅贗品,問題就比較嚴重了:一是對前賢文化不尊重,二是治學不夠嚴謹,三是暴露出自己的見識與學養較差,四是影響出版社聲譽。因此,編纂前代書法名家作品集應當謙虛謹慎,如果沒有做過那方面的研究,一定要聘請有關專家鑒定。當然,也有的主編覺得自己所處的平台在全國或全省具有專業權威性,自我感覺好極了,卻渾然不知選編作品中的錯謬,等到出版了後悔莫及。

本文作者:張靖鳴,湖北鄂州人。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