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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耕作的托爾斯泰

2024-03-08國風

俄國畫家列賓給托爾斯泰畫了一幅耕作圖。它長久地吸引了我,讓我想象那個傑出的老人、他與土地須臾不可分離的關系。也許這是一個偉大詩人與庸常寫作者的最本質、最重要的區別。

列賓【托爾斯泰耕地】

有了這種區別,不同的寫作者之間也就有了深不可測的壕溝。

在一個房間裏專註於自己的所謂藝術和思想的人,可能不太理解一個耕作的詩人。對於他,稿紙和土地一樣,筆和犁一樣。於是他的稿紙就相當於一片田原,可以種植,可以催發鮮花、澆灌出果實。在這不息的勞作之中,他尋求著最大的真實,煥發出一個人的全部激情。離開了這些,一切都無從談起。

在詩人的最重要的幾部文學著作之間的長長間隔裏,我們都不難發現他怎樣匍匐到土地上,與莊園裏的農民,特別是孩子和農婦們打成一片,割草、縫鞋子、編識字課本、收割、種植……他做他們所做的一切,身心與土地緊密結合。這對於他,並非完全是刻意如此,而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他只能如此。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生命。他在它們中間。他可以融化在它們之中,融化在泥土之中。

列賓【林中休息的托爾斯泰】

我們現在可以看到詩人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樹林中那個簡樸的墳墓。那是他最後的歸宿。安靜的樹林、墳墓,都在默默昭示著什麽,復述一個樸實而偉大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可能屬於別人,因為這個世界上僅有一個角落,埋葬著一個耕作的詩人。

托爾斯泰的故事差不多等於大地的故事。他是一個貴族,後來卻越來越離不開土地。於是他的情感就更為樸實和紮實,精神與身體一樣健康。這就啟示我們:僅僅是為了保持這種健康,一個寫作者也必須投身於平凡瑣碎的日常勞動,這是不可偏廢的重要工作。而當時另一些寫作者所犯的一個致命錯誤,就是將這種日常的勞作與寫作截然分開。偶有一點勞作,也像貴族對待鄉下的粗糧一樣,帶出一份好奇和喜悅。今天,也恰是這種可惡的姿態阻止我們走向深刻,走向更深廣和更輝煌的藝術世界。我們只能在一些纖弱和虛假的制作中越滑越遠,最後不可救藥。

一個人只有被淳樸的勞動完全遮蓋、完全溶解的時候;只有在勞作的間隙,在喘息的時刻,仰望外部世界,那極大的陌生和驚訝陣陣襲來的時刻,才有可能捕捉到什麽,才有深深的感悟,才有非凡的發現。這種狀態能夠支持和滋養他飽滿的詩情,給予他真正的創造力和判斷力。舍此,便沒有任何大激動,人的激動。

列賓【赤足的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的鼻孔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兩耳慣於傾聽鳥雀以及樹木的喧嘩,馬的噴嚏,還有其他四蹄動物在草叢裏奔走的聲音。黎明的空氣中隱隱傳來了田野的聲息,空中連夜趕路的鳥兒發出悄然嘆息,還有遠方的歌手、農婦的呼喚、打魚人令人費解的長叫……他瞇著眼睛望向遙遠的田野,蒼茫中費力地辨識著農莊裏走來的那個黑黢黢的高大漢子,還有他身旁的人:那個孩子,那個婦人。晨霧中,淡淡的光影裏閃出了一頭牛、一只狗、一群歡跳的麻雀。有人擔來了馬奶,原來是頭上包著白巾的老婦人用木勺敲響了酸奶桶,她小心的充滿溺愛的咕噥聲引起了他的註意。他轉過身,腳下那雙粗大的皮靴踩在地上,踩出深深的凹痕;他胸前飄蕩著白白的胡須。他站在那兒,一手叉腰……

就是這同一副裝束和打扮,他迎接過另一些詩人。他們都是俄羅斯大地上最傑出的詩人——契訶夫、屠格涅夫等。他稱贊過他們,同時也心存疑惑。當然,他們與他不盡相同,也許他們還比不上他的博大和質樸,盡管他們也是那麽傑出——歷史同樣沒有遺忘他們。但比起托爾斯泰,他們卻更多地徘徊在貴族的客廳、在鋼琴旁、在沙龍、在劇場、在往返歐洲的漫長旅途中。他們身上的土末沒有這位伯爵多,身上的打扮也遠比這位伯爵時髦了些。這位伯爵的後半生主要是在田園、在土地上度過的。

米·瓦·涅斯捷羅夫【雅斯納亞·波良納池塘岸邊的托爾斯泰】

他的去世也令人難忘。那也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

深夜,老人乘一輛馬車,拋卻了自己的莊園,要奔到更遙遠更蒼茫的那片土地上去,與貧窮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僅僅走到了一個鄉間小站就躺倒了。寒冷的車站上,一個偉大的生命臨近了最後一刻。

這一刻向我們詮釋了詩人的一生。

突然的出走和平凡的勞動,還有與妻子的頻繁爭吵……就連這些爭吵也絕不是一般的夫妻口角,它們正透露出他們對於大地的不同態度,對於死亡的態度、藝術的態度,人生的真實與虛假……關於這一切的巨大分歧。

他與她判斷上的差異,在她這兒是如此的不可理解。是的,她從伯爵的角度,從普通詩人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卻願意從土地、從人民的角度,從草、樹木、牲口,從飛來蕩去的鳥雀,從眼前的日落日出、滿天星鬥、草尖上的露珠,從孩子的歡聲笑語,從一切最微小、最平凡、最切近的事物上去理解自己的詩、自己這一生和未來的、即將踏上的那一片陌土。她可能仍算得上一位賢淑而高貴的妻子,只因為他太偉大——太平凡了——平凡得讓人不可理解,所以也深邃得讓人不可理解。

這種真正的質樸沒有任何一個詩人能夠重復,能夠像他那樣經過生活中的長久發酵而散發出真正的芬芳。而有些詩人,甚至是同時期的一些優秀詩人,都因為或多或少的職業意味而在他面前感到自卑。要丟掉這種自卑,需要的或許不僅僅是勇氣,也不僅僅是能力,而是一種能夠融解的心靈。心靈融解在大地上,像大地一樣厚實和博大,就永遠不會消失。也許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因為沒有誰能像耕作一樣寫下自己的詩行,沒有誰能夠始終如一地走進自己的耕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