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代愛國詩人，
為它癡，為它狂，為它寫信給玉皇。
它，「花中神仙」，
引得無數粉絲爭相為其打call。
【海棠花的故事】
南宋 林椿 寫生海棠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唐以前，
所有的文字資料裏只有「棠」的身影。
直到唐朝著名地理學家賈耽編寫了【百花譜】
「海棠」才開始擁有自己的姓名：
「海棠為花中神仙，色甚麗，
但花無香無實。」
清 惲壽平 花卉冊 局部 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除了「花中神仙」以外，
海棠還因唐明皇和楊玉環的故事，
獲得了「花貴妃」的美稱。
上皇登沈香亭，詔太真妃子，時妃子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日：「豈是妃子醉，真海棠春睡未足耳。」
——北宋樂史【楊太真外傳】
說是有一日，
唐明皇要在沈香亭上召見貴妃。
可那會兒她還醉著酒呢，
於是命高力士和侍女扶著她給送到了地兒。
唐明皇看她喝得臉頰緋紅，發絲微亂，
連跪拜的力氣都沒了，
便忍不住笑著說：
這哪兒是貴妃醉了，
根本就是海棠春睡還沒醒嘛！
此後，人們便常用海棠比擬楊貴妃。
清 顧見龍 貴妃出浴圖 局部 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作為一種觀賞花卉，
海棠色、姿、形、質兼備。
在唐末著名詩人鄭谷心裏，
掛著雨珠的海棠和含苞待放的海棠
最是嬌艷美麗：
「秾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
美到他「朝醉暮吟」也看不夠，
以至於還羨慕起了蝴蝶能夠「宿深枝」。
元 錢選 海棠雙雀圖 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那麽問題來了：
帶雨的海棠和未開的海棠到底有多美？
對於前者，
唐寅的答案是：
雨後海棠嬌艷可人到
女子忍不住要與之比美，
關鍵是最後還比輸了！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
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見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
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唐寅【妒花歌】
圖源：故宮博物院官博
至於後者，
元好問連作兩首來誇：
【同兒輩賦未開海棠二首】
（其一）
翠葉輕籠豆顆均，胭脂濃抹蠟痕新。
殷勤留著花梢露，滴下生紅可惜春。
（其二）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
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海棠花在花蕾期是濃烈的深紅，
開花後便褪成柔軟的淡紅，
這時候折下一枝，別在鬢邊，
一個字，美！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圖 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虞美人·海棠開二首】
唐·敦煌曲子
（其一）
東風吹綻海棠開。香麝滿樓台。
香和紅艷一堆堆。
又被美人和枝折。綴金釵。
（其二）
「金釵頭上綴芳菲。海棠花一枝。
剛被蝴蝶繞人飛。
拂下深深紅蕊落。汙奴衣。」
海棠在宋代被視為「花之最尊」，
備受皇家帝王推崇。
據【艮嶽記】記載，
宋徽宗在建造自己的皇家園林時，
專門開辟一洲用來種海棠，
還將之取名為「海棠川」。
圖源：故宮博物院官博
皇帝帶頭追捧海棠，
民間自然也會刮起一股「海棠風」。
就說這文學界吧，不算唐詩，
僅【全宋詞】中就有92首是吟詠海棠的！
黃庭堅寫了春日暖陽下的海棠：
「海棠院裏尋春色，日炙蔫紅滿院香。」
圖源：故宮博物院微博影片
陳與義寫了蒙蒙細雨中的海棠：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 。」
（【春寒】）
李清照寫了風吹雨打後的海棠：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 應是綠肥紅瘦。」
圖源：微博 @半緣君Yuan
劉子翚誇了海棠集梅、柳的優點於一身：
「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
（【海棠花】）
……
清 鄒一桂 玉堂富貴圖 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此外，
一些專門研究海棠的書籍也隨之出現，
其中最著名的就要數沈立的【海棠記】
和陳思的【海棠譜】了。
【海棠記】詳細記錄了海棠的
枝、葉、根、花、蒂、蕊、實
南宋 佚名 折枝花卉圖之海棠 故宮博物院藏
「棠性多類梨，核生者長遲，逮十數年方有花都下，接花工多以嫩枝附梨而贅之，則易茂矣。
種宜墟壤、膏沃之地。
其
根
色黃而盤勁，其
木
堅而多節，其外白而中赤，其
枝
柔密而修暢；
其
葉
類杜，大者縹綠色，而小者淺紫色；
其紅
花
五出，初極紅如胭脂點點然，及開則漸成纈暈，至落則若宿妝淡粉矣；
其
蒂
長寸余淡紫，於葉間或三萼至五萼，為叢而生；
其
蕊
如金粟蕊，中有須三如紫絲；其香清酷，不蘭不麝；
其
實
狀如梨，大若櫻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
茲棠之大概也。」
清 惲壽平 秋海棠圖 上海博物館藏
【群芳譜】則明確地將海棠分為四種：
「海棠有四種，皆木本」，
並對它們各自的特點做了總結：
清 惲壽平 甌香館寫生冊（之三）天津博物館藏
貼梗海棠
，叢生，枝做磬口狀， 花如胭脂，五出，無香，以其花貼於梗上而名；
垂絲海棠
，樹生，柔枝長帶，花色淺紅，蓋由櫻桃接之而成，故花梗細長似櫻桃，其瓣叢密而色嬌媚，重英向下，有若小蓮；
清 李鱓 花鳥草蟲圖冊（第七開）天津博物館藏
上題：西府名花別樣紅，閑將粉繪奪天工。杜陵野老無詩句，有色無香獨惱公。
又有枝梗略堅，花色稍紅者，名
西府海棠
；
有生子如木瓜可食者，名
木瓜海棠
。
雖有四品，然具有色無香。
不過若是細究起來，
兩宋時期不止有這四種海棠，
海棠也並非如【平泉山居草木記】所說
是外來品種（「凡花木名海者，皆從海外來」），
因為西蜀地區也是有產的：
「西蜀昌州產者，有香有實，
土人珍為佳果。」（【百花譜】）
有道是「天下海棠本無香」，
蜀海棠偏要和它們不一樣：
「四海應無蜀海棠，一時開處一城香。」
（唐·薛能【海棠】）
明 陳栝 【海棠】軸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有顏值又有香氣的蜀海棠粉絲眾多，
其中蘇軾和陸遊可是「粉頭」級別的。
「烏台詩案」後，蘇軾被貶到了黃州。
一天，他在寓居的定惠院散步時，
發現院東邊兒的小山上有一株西蜀海棠。
（四舍五入和蘇軾也算半個老鄉）
盡管一旁雜草叢生，它卻開得十分繁茂，
然而當地人並不知道它的名貴，
一時之間，蘇軾感到「天涯流落俱可念」，
於是自比海棠寫了不少詠嘆之作。
北宋 黃庭堅臨蘇軾海棠詩卷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年復一年，
當時光來到第三年的寒食日，
蘇軾有感而發寫下【寒食雨二首】，
之後書成了著名的「天下第三行書」
——【寒食帖】。
北宋 蘇軾 黃州寒食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子（點去）。病起頭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點去）。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裏。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右黃州寒食二首。
那句「臥聞海棠花，泥汙燕脂雪」
乍一看好像是在寫海棠，
細品之下就知道，他其實是在說自己。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這一字一句，
隱隱約約有點顧影自憐那味兒，
當然，也有他一貫的灑脫在裏面。
南宋 馬麟 秉燭夜遊圖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以蘇軾【海棠】詩意為題，繪月夜良辰美景
說起愛國詩人陸遊，
他為官蜀地時對蜀地海棠的喜愛，
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瘋狂」！
他誇它「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
誇它「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艷麗天下無」；
誇它「猩紅鸚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
誇完還要「拉踩」一下揚州芍藥：
"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羞死。"
南宋 佚名 華春富貴圖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可如果只是打call，
又怎麽能稱得上是「瘋狂」呢？
再聽他直言自己
會為它受風吹日曬而犯愁：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妝。」
為它熬到深夜仍然不願離去：
"貪看不辭持夜燭，倚狂直欲擅春風。"
南宋 佚名 海棠蛺蝶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甚至——
為了讓海棠能夠開得久一點，
他居然還動了寫信給玉皇大帝的念頭：
「綠章夜奏通明殿，迄借春陰護海棠。」
這時你就明白了，
嗯，怎麽不算瘋狂呢？
清 陶瑢 海棠畫眉圖條 天津博物館藏
看到這裏，
你若以為他只是單純地喜愛海棠，
那就真的是too young too simple了。
那時的陸遊心存報國之誌，
然北伐無望，
內心苦悶之下才選擇了寄情詩酒名花。
嗑「有（遊）糖（棠）cp」的你
若要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離開蜀地多年後的【懷成都十韻詩卷】
會替他回答：愛過。
南宋 陸遊 懷成都十韻詩卷 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放翁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竹葉春醪碧玉壺，桃花駿馬青絲鞚。鬥雞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壯士臂立綠絳鷹，佳人袍畫金泥鳳。椽燭那知夜漏殘，銀貂不管晨霜重。一梢紅破海棠回，數蕊香新早梅動。酒徒詩社朝暮忙，日月匆匆叠賓送。浮世堪驚老已成，虛名自笑今何用。歸來山舍萬事空，臥聽糟床酒鳴甕。北窗風雨耿青燈，舊遊欲說無人共。省庵兄以為此篇在集中稍可觀，因命寫之。遊。
宋人愛插花，
按張詡在【花經】中的主張，
海棠非常適合用作瓶插，
李嵩的【花藍圖（春）】中
也能看到海棠的身影。
南宋 李嵩 花籃圖(春)上海龍美術館藏
到了明清時期，
海棠多出現在盆景之中，
還有專門的書籍記載如何修剪和插花，
只不過這裏的海棠指的是秋海棠。
明 文俶 秋花蛺蝶圖 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
秋海棠又名斷腸花，
古籍有載：
昔有婦人懷人不見，恒灑淚於北墻之下。後灑處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婦面，其葉正綠反紅，秋開，名曰斷腸花，即今秋海棠也。
——【廣群芳譜】卷36【秋海棠】
引 【采蘭雜誌】
雖然都叫海棠，
但秋海棠和上述其他海棠分屬不同科，
且是草本植物。
清 華喦 海棠禽兔圖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秋海棠開放於秋季，
易於栽種，插枝即可成活。
「性好陰而惡日，
一見日即瘁，喜凈而惡糞。」
（清【廣群芳譜】）
清 鄒一桂 秋海棠高宗禦題軸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甄嬛傳】裏的安陵容以為自己
是憑著鬢邊的秋海棠引來了蝴蝶才入的選，
但實際上，秋海棠亦無香。
和其他品種的海棠一樣，
秋海棠開完花也會結果。
成熟的海棠果通紅可愛，
常常引來許多鳥兒爭相啄食。
元 任仁發 秋水鳧鹥圖 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清朝以後，
各種小說裏都能看到海棠。
【紅樓夢】裏便多有提及，
比如寶玉住的怡紅院裏種有西府海棠：
「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裏，
眾人作詩吟詠的是白海棠。
黛玉滿懷女兒情思寫它：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寶釵自持嫻雅寫它：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端水大師」寶玉則用它誇贊釵黛二人：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
清 鄒一桂 白海棠圖冊 上海博物館藏
「海」者，多、大也；
「棠」與「堂」諧音，有滿堂、滿庭之意，
偏愛諧音梗的中國人又怎麽會放過海棠呢？
因此，海棠樹就成了「富貴樹」，
海棠花也就成了人間「富貴花」。
在祈願吉祥美好這塊，
海棠花可以獨美，
也可以和其他花組cp。
當海棠遇見柿子，
就有了「世代同堂」；
當海棠與桂花、玉蘭相配，
就有了「金玉滿堂」；
明 陸治 海棠玉蘭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玉蘭+海棠+牡丹+桂花=「玉堂富貴」；
再加連翹、迎春，
就叫「金玉滿堂，富貴迎春」；
五代十國 徐熙（傳）玉堂富貴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
除了花木類cp，
還有花鳥類cp。
如：海棠花+白頭翁是「白頭富貴」；
清 余穉 花鳥圖冊 故宮博物院藏
荷花、海棠花與燕子的固定搭配，
意為「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吉祥；
元 王淵 【海棠山鳥】卷 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
海棠雖美，花期卻很短。
為了留住這抹春色，
古人在目之所及、手之所觸的地方，
全都裝飾上了海棠。
小到扇面的海棠花畫：
明 陸治 海棠冊頁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 張兆祥 海棠紈扇 故宮博物院藏
綢緞、衣物上的刺繡：
清 紅綢地彩繡枝花對襟女褂 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
圖源：微博@遺產君
清 乾隆 紫色緞繡八團玉堂富貴紋女棉袍
圖源：故宮博物院官博
瓷器、玉器的彩繪和造型：
清雍正 琺瑯彩花卉詩文盤 大英博物館 大維德基金會藏
清 玉石海棠盆景 故宮博物院藏 圖源：卡拉·蔡
大到園林建築中的門窗和鋪地，
留園海棠形如意紋窗欞
圖源：微博@半緣君Yuan
獅子林海棠門和海棠紋鋪地 @柏葉小築
處處都是海棠，處處都是春光。
海棠如此可愛，
教人如何不喜歡？
參考資料：
姜楠南【中國海棠花文化研究】
關傳友【論海棠的栽培歷史與文化意蘊】
向諍【海棠文化意象與拙政園海棠春塢】
楊燦【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生態審美視野下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海棠】
陶先淮 陶劍【臨歧幾點相思淚 滴向階前發海棠——試論的眼目和白海棠詩】
上海植物園【海棠的起源】、【海棠的發展】
鄧乾【海棠花悠久的歷史，賞花須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