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退學到遇上「非典」,這是一位出家人求學之路上的真實經歷;面對這些經歷他只是一筆帶過,而在提到佛學院的生活與讀書的時光,他又以細膩入微的筆觸,把我們的思緒帶到他的過去。他從人生的一個個驛站中篤定前行,讓我們看到一個不斷前行、不懈探索的靈魂在完成自己的生命朝聖之旅中最輝煌的篇章。
而你問他為什麽要如此堅定地一路求學,他卻在反問中給出了答案。
這不僅是一篇個人的心靈成就記敘文,更是一幅時代背景下當代僧侶的人生畫卷和社會使命感的呼喚。
【讀佛學院的人】
文/近閑
「士、農、工、商,古之四民」。因為佛教的傳入,中國從此多了一種以「僧伽」為表法的修道團體,生生不息,一直流傳至今。
今年5月上旬,我應邀到吉林白城講授【壇經】。這是中國佛學院棲霞山分院與吉林省佛教協會聯合辦學的課程內容。學員近200名,都是來自吉林省內的寺院負責人或主要執事。在為期兩天半的課程中,我概括地介紹了【敦煌本壇經】,使受學者對惠能及其思想有一個基本認識,而自己也有了新的收獲。每次在課程結束時我都會說,有問題的可以問,或下課後私下交流。結果在傍晚,有位來自長春一所小寺院的法師來和我探討如何在小寺院開展講經說法。當得知他的剃度師父是我院第二屆校友正行法師,於是我們倆聊了很多,從釋迦牟尼初轉法輪到而今佛教協會組織的佛教講經交流會,從佛教教育到時下強調教職人員隊伍的人才建設,直到屋內的燈光與窗外的星光相互映照,我們方才結束此番談話。
如果當初沒有選擇在佛學院教書,也許就不會促成來東北講課的緣分,而同這位法師的談話,則勾起了我當初讀佛學院的回憶,同時啟發我重新思考佛教教育對於年輕僧人的重要性及其時代使命。
一些尷尬事,讓我走上求學之路
說到讀佛學院,當初的讀書動機實在是低微得不足為外人道。
我出生於安徽安慶的落桑洲,學佛的因緣卻在浙江寧波。從1997年到2000年,我一直在小寺院趕經懺,奔走於寧波、慈溪、杭州、紹興、台州、溫州諸多小庵小廟之間。幾年下來,已然有些疲倦了。偶爾,有居士在我不經意時問一些佛教經懺之外的問題,例如什麽是「以戒為師」?如何是「續佛慧命」?弄得我很尷尬。
也正是這種尷尬,以及慚愧心的驅使,讓我走上佛學院的求學之路。2001年春的一個雨天,在海鶴寺山門殿上梁佛事圓滿後,經寧波居士林王居士介紹,我冒著小雨來到奉化溪口雪竇山掛單,不久便在彌勒僧伽培訓班正式入學了。
記得培訓班大概有學生30多位,擔任文化課的老師是來自山下中學的退休教師,佛學課程由剛從佛學院畢業的法師擔任。後來我才知道,這也是漢地佛學院較為普遍的師資結構。
遺憾的是,讀到臨近畢業還差3個月時,同學們為了求戒一事出現違緣,包括我共有19位同學在鬥誌昂揚的激情中選擇集體退學。事後想想,雖說不盡如人意,但一年多的學習還是為我打下了一定的佛學基礎,例如【百法】【八識】,以及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歷史,都是這時候開始涉獵的。
因「非典」,因緣巧合下和棲霞結緣
欲明佛法大意,當觀時節因緣。
1999年我曾去靈巖山朝山,深感印祖道場凈土家風的殊勝,退學後的我決定報考靈巖山佛學院。奈何2003年發生「非典」疫情,我走到山腰阿彌陀佛的石刻處,剛巧遇到從山上下來的僧值師父,方才被告知已經封山了。僧值師父慈悲請我在山下吃了碗面,算是告別,讓人感動。可惜已不記得他的法號了。
7月初,我到中國佛學院棲霞山分院參加招生考試,走到明鏡湖邊,遇到一位老和尚拿著一串很大的與他根本不相稱的綠檀念珠在散步。他笑起來的時候沒牙,慈悲地接引我到客堂掛單。後來我才知道他的法號叫覺隆,還是安徽同鄉,而今已有86歲高齡了。
那一年來報考的考生有接近120位。被錄取後,秋天我便來入學了。棲霞寺依山臨江,莊嚴典雅,有著厚重的六朝遺風和三論宗祖庭的千年底蘊。正因如此,在宗教政策恢復後,佛教界百廢待興的時節,趙樸初居士早在1982年便高屋建瓴地統籌擘畫,將全國佛教僧伽培訓班設立於此。至今已有40多年辦學歷史,累計培養出1300余名學生。從棲霞山先後走出了9位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可說是名符其實的「法師搖籃」。
透過兩年的專科學習,我次第修完應有的課程,圓滿比丘戒的求受。同時恰逢建院二十周年,配合監學曙光法師一起編輯校慶紀念冊。有緣看到了許多第一手的圖片和資料,覺得學院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真是不容易。雖然有時整理材料到深夜,辛苦歸辛苦,但是也為我後來完成學院建院四十周年紀念冊的編輯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在棲霞,我開始留心善待身邊的人和事,也結識了一些新的同參道友,有的直到今天都還在護持我的工作。比方說三門居士,本來已經皈依佛光山星雲大師,為了護持道場又隨順因緣皈依我。他見證我的成長,我贊嘆他的發心,難能可貴。
一次莊嚴的朝聖,一次生命的回歸
2005年夏,我順利考到中國佛學院繼續求學。如果說,棲霞山是我人生旅途的一個小小驛站,那麽,赴京參學便是這旅途中的另一個小小驛站。隨著驛站不斷延伸,人生旅途也在不斷遷徙。我終究是個無家可歸的漂泊者。
「最古燕京寺,由來稱憫忠」,佛學院坐落在被稱為「法海真源」的法源寺。那時候傳印長老已經不教課了。老人平日裏深居簡出,在丁香花海裏偶爾能看到他踟躕獨行、背微駝的念佛身影。
教室位於寺院西側。法師們立於三尺講台言之滔滔,持之有故,從心裏欽嘆,讓我開闊了視野,也熔鑄了新知。圖書館的專業藏書很豐富,而借閱制度則較為寬松,比如鈐有周叔迦居士私人藏書印的線裝書和虞愚先生的講義,是可以隨意借的。讀著讀著,似乎能感受到他們昔日埋頭著述的氣息。
有時同高年級的學長交流,他們樂意購書的氛圍使我沾染了不少習氣。因此,琉璃廠、潘家園以及地壇書市,都留下了不少足跡。在琉璃廠想起魯迅的日記和在地壇思考史鐵生,感覺當然和平時不一樣。
那些年,除卻基本的生活開支,幾乎每個月的衣單費都在購書中泡湯了,同學廣行師至今都還感念匆匆那年,我在地壇為他購買的【金庸全集】。
畢業時,我在【法苑芝蘭】上描述學院的四年既是一次莊嚴的朝聖,又是一次生命的回歸:朝聖,緇衣暖,菜根香,經書滋味長;回歸,稽首禮,甘露王,遊子返故鄉。
平生相信因緣,不相信運氣
2011年夏,時在北京廣化寺的同學能旸與我聯系,說準備依托北京佛教文化研究所籌劃一個研究生班,具體工作由聖凱教授負責。到北京後,能旸、能仁、定明都在,我被他們說服了。於是征得同意,從秋天開始,每月回棲霞山分院一次,連續將一月的課程教完,將主要精力放在研究所讀書,同時負責擔任居士班的一門課程,以及研究所圖書館的書目組譯與日常管理,這樣堅持了大概一年半左右。
當時研究所同學有7位,我的選擇是跟隨社科院黃夏年教授學習近現代佛教。在不影響研究所的學習和日常事務的情況下,我們要到中國佛學院旁聽研究生課程。天冷下來後,還到楊曾文先生家裏學習禪宗史。
大概在同年11月份,我聽道友介紹中央統戰部即將聯合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培養五大宗教研究生人才的訊息,性質是單招生,錄取方式則與高校考研相一致。當時心列根本沒譜,便同黃老師溝通,他認為是個緣分,可以先考考試試,看看成績再說。
初試那天很冷,我從後海步行到鼓樓西大街,再坐地鐵到人大東門,路上一直零星飄著雪花兒。也許是菩薩加被和眷顧我的讀書夢,最終順利進入復試與面試,被錄取為第一屆宗教班的單招生。聽說這個班而今已辦至第七屆了,時間過得真快。
正式進入人大求學後,哲學院根據情況調劑,我與可祥法師的導師都是張風雷教授,從此結上同門緣,一直相互砥礪。此前在北京佛教文化研究所,我的方向是近現代佛教,畢業論文選題是【趙樸初佛教文化論思想研究】;在人大,我的方向是南北朝佛教,畢業論文選題是【南朝慧觀佛學思想研究】,加上平時的讀書筆記,我前後大概撰寫了20萬字。總之,黃老師的寬容大度和張老師的嚴謹周密,讓我在學術訓練這條路上受益很多,感恩莫名。換句話說,正是在兩位老師的循循善誘下,讓我找到了和自己相應的課題作為目標,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佛學院不是棄絕紅塵的地方
以上是我讀佛學院以來的大致經歷。畢業後,我便一直在佛學院任教至今。回想當初一起學佛的許多師兄和佛學院同參,他們大多數都接管了寺院,住持一方,相比之下,他們的善根福德因緣都比我殊勝。
如果你要問我讀佛學院後悔嗎?我會十分堅定地說,不但沒後悔,而且很感恩。當一個人讀的佛教典籍越多,便越能體貼經論所蘊藏的豐富義理和旨趣,對佛教的理解便由平面變得立體化,精神上也更加富足。所以,佛學院雖然有很多線裝書,有晨鐘暮鼓,但並不是一個黯然神傷,棄絕紅塵的地方,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並非脫離了現實。
假如你以信仰為誌業,在聞思經典時,便會時常滋生一種超越凡俗的法喜。以【心經】為例吧,它除了給人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心靈震撼之外,在突破語言與思辨的邊界之後,我們會感嘆緣起性空的殊勝,從而覺知「往來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的生命價值。又比方說【壇經】,在那個簡約的文字敘述背後,我們認識了一位樸實無華的盧行者,看到他為追求覺悟而奔山赴海的決絕;透過「何其自性,本來清凈」的詞句,我似乎感受到他在夜半三更豁然開悟的大放光明。讀古人書,還有比這更微妙的體驗嗎?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讀書心得而已。兩千年的漢傳佛教史,遺留下來太多可貴的精神遺產,等待我們去用心觀照,如理作意,法隨法行。
讀佛學院的人在這個時代還能做什麽
佛教作為一種救世之道,雖經歷數千年卻從未消失。傳入中國後,與本土文化相結合,催生出獨具特色的漢傳佛教。盡管我不認可許理和的「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這種論斷,因為這很難找到合理而且充分的「conquest」依據,但是我贊同他論述的基本框架。作為受惠於該教育的人,我傾向站在傳統文化的土壤中來思考漢傳僧侶這種身份,以及其功能和價值。
德國著名學者雅思貝說:「學院是研究和傳授學識的殿堂,是育人成長的地方,是個體之間富有生命的交往,是學術勃發的世界。」歷史上的寺院作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場所,對僧侶的道心、品格、學養、修證等方面作用巨大。但進入近現代社會之後,從當今各地佛學院的數量和辦學規模來看,佛教院校在很大程度上承擔了傳統寺院傳播義理的教育功能。
試問一句,讀佛學院的人在這個時代還能做些什麽呢?古語說的好,「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至少,我想在佛學院畢業的人,應當自覺遵循佛教的優良傳統。任何一所寺院或道場,都沒有理由罔顧佛教傳統,因為傳統既是佛教命脈之所在,也是漢傳佛教之基石。因此,我們決不會讓道安、慧遠、玄奘、惠能、鑒真、虛雲、太虛這些佛門巨擘停留在歷史的書卷中,而是有必要將他們的功德永遠銘刻在我們這一代以及當來者的心中。所以,「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讀佛學院的人,要做佛法傳燈者,並成為佛教文化的保護者和發揚者。
淑人心,扶世道,立信仰。就這個立場來說,從佛學院畢業的人便是佛教在這個時代的衣缽。因為他們正青春,是一群充滿信念與朝氣的年輕人,他們明白自己肩負著神聖而莊嚴的使命和擔當,義無反顧,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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