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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 | 葉青:苔蘚的力量

2024-08-08辟謠

如果不是十年前去了杭州臨安境內的大明山,我對苔蘚的感知只停留在王維「生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的空靈,張九齡「皎潔青苔露,蕭條黃葉風」的孤寂,宋之問「房中無俗物,林下有青苔」的超脫。在我心目中,青苔長在寂寥冷落處,可讓文人雅士寄慨言誌而已。

偶爾我會取厚質如毯的青苔裝點陽台上的綠植,見青苔一鋪,綠意渾然一體,心想它還算有點用處。而劉姥姥在瀟湘館的路上,被蒼苔滑了腳,咕咚一聲跌倒的情景記在心頭,平日去單位上班,都要經過綠蔭下一段青磚鋪設的人行道,有時見磚縫間苔衣簇簇,磚面上苔點依稀,步子就邁得格外小心。

然而,我在茂林修竹的大明山遇到絢麗多姿的苔蘚,顛覆了我對苔蘚生物學層面的認知。大明山山巖累累,低矮的山體處長滿苔蘚,如同連綿不斷的墻裙,它們向著高大的樹木、巍峨的山體匍匐。我第一次見到薄荷綠、心葉卵狀、葉片有卷邊、似乎可以伸縮的苔蘚,很像我在新加坡濱海灣花園看到的含羞草,一碰就羞答答地縮回去,我試著用指尖輕觸苔蘚的莖葉,它給我的指腹一個濕漉漉的吻;那些如少女麻花辮的翠綠青苔,在山腹恣意飄拂,像海浪輕拍岸灣,透著幾分柔情蜜意;往山的深處去,苔蘚愈發多樣,粉、白、綠色彩相間的苔株,毫不遜色於春花秋果的魅力。它們株株直立,從巖石上稀疏的泥底拔地而立,葉片細長茂密,猶如煙花綻放於天空;最奇特的是嬰兒手指般細嫩的粉色苔條,鬥折蛇行,灼灼其華……

異彩紛呈的苔蘚讓我興奮不已,我用手機拍下它們野趣橫生的景象,留下如花似玉的倩影。我不禁責怪起隨園主人袁枚,苔蘚怎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呢,分明就有牡丹的嬌艷、槭楓的蒼勁、蘭草的幽潔。我俯身貼近眼前生意盎然、纖塵不染的苔蘚,負氧離子澎湃於我的肺腑。

大明山的苔蘚告訴我,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裏,是春風夏雨、秋露冬霜和斑駁的陽光孕育了它們亙古寧靜、清冷絕艷、豐富而蓬勃的生命形態。梭羅說:「如果把你的目光直接朝內看,就會發現在你的思想中有一千個領域尚未被發現。」我在大自然中朝外看苔蘚,慚愧不已。

我開始讀苔蘚。苔蘚不語,即使在荒漠中也能生存,即使沈睡千年也能死而復生。苔蘚無根,卻不畏嚴寒。冬天的大興安嶺,山林蒼茫,河流冰結,馴鹿會在冰雪下尋得一口口綠苔,維持生存的能量;北極因地球變暖,寒冰融化,北極熊在缺少海冰助力捕食海豹的夏季,轉戰陸地,吞食苔蘚。苔蘚是個謎,它在地球上有四億年拓荒史,經歷過怎樣的防禦、浩劫、掙紮,從而生存和繁殖下來。

上個月,我應文友邀請回到故鄉玉環,去山上看海。我們去的地方叫內山,山巔的平地開滿白芨的紫蘭花,波浪般延伸至山涯,山涯下便是波瀾壯闊的東海。還沒來得及看海,我被一幢煢煢孑立的石頭屋抓住眼球。石頭屋四間面,兩層樓,石縫和瓦檐上長滿苔蘚,二樓墻體石條上雕刻著兩個「喜」字,房前有兩株並肩而立的高大香樟樹,一對古稀老人在門庭外忙著農活。這個村已全部遷到山下,兩位老人怎麽還留守山上?阿姨朝我笑了笑,我忙問:「您二位怎麽沒有搬到山下去呀?」「孫兒們都長大了,去上學了,我們就回山上種點蔬菜,時常給他們送點過去。」 我得寸進尺:「這石條上的兩個喜字是辦喜事時刻上的嗎?」「不是不是,這房子是俺老頭子和他兄弟七十年代建造的,喜字只是添個喜氣,山裏有石礦,俺老頭會雕鑿石板,就刻好砌上。」阿姨挺熱情的,我想繼續與她聊天,就站在墻頭把身體往墻邊靠一靠,手不自覺地按在矮墻上,滑滑的感覺,原來是碰到墻頭上的一方石鎖。石鎖已是斑駁陸離,似歷盡滄桑,目之所及的立面長滿青苔,青苔呈藍綠色和靛藍色,如千年銅銹。阿姨見我註視著石鎖,又笑著說:「這是我老頭年輕時練功用的,長久沒練了,慢慢讓苔蘚給吃得不成樣子了。」

石鎖被苔蘚吃了?我如聽見海崖下的巖石被浪潮撞破的轟然巨響。

是的,苔蘚為了生存,在光合作用下分泌出一種獨特的液體,這種液體能化石為泥,但苔蘚的生命力也會因此逐漸枯竭,枯竭的苔蘚便成為孕育新生命的養分。它們在新陳代謝過程中,有不竭的生命力和令人驚嘆的摧毀力。

人類豈不也如此,我們在消耗生命力的同時,也獲得生命的養分,前行的力量!(葉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