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將進入黃金十年，2023年醫美消費使用者規模超過2000萬，超過五成醫美使用者會消費兩次及以上……這是相關機構釋出的醫美行業報告中提及的數據。
鼻頭皮膚潰爛、紅腫、液體滲出。這是杭州一家公立醫院整形科醫生電腦中的患者圖片：一位鼻整形女性術後出現並行癥，急需修復。在一些公立醫院整形外科， 修復患者占比三分之一。
一邊是蓬勃發展的醫美產業，一邊是整形修復的求美者。
「未來三五年，整形修復手術量可能會繼續增長。」 浙江省人民醫院整形外科副主任孫燚表示。修復的原因多樣，但多位整形外科專家都表示，無論是手術類醫美還是被認為創傷小的輕醫美，求美者都要謹慎對之。
鼻子下垂、下巴變形
整形之後的修復
前段時間，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邵逸夫醫院整形外科主任談偉強接診了一位患者：年前，這位30多歲的女性在一家醫療美容機構做了註射隆鼻，透過註射玻尿酸的方式來增高鼻梁。沒想到註射兩天後，鼻子開始彌漫性潰爛，找到談偉強時， 她鼻頭到鼻梁位置，已經沒有完好的皮膚，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玻尿酸註射引發的血管栓塞及後續皮膚壞死。」 談偉強分析，這種情況和註射方式以及註射量相關， 「幸運地是，經過綜合治療，只留下一點瘢痕，再做激光治療能很好恢復。」
30歲的求美者小雅（化名）在近一年內做了兩次整形修復手術。 一次鼻子，一次下巴。
一家公立醫院的整形外科門診外，等候的求美者。
大概8年前，小雅在鼻子裏做了義肢，「覺得自己的鼻子怎麽看都難看，想要一幅高鼻梁，當時的手術醫生也沒有說，會有什麽後遺癥。」
這幾年，小雅的鼻子因為義肢下滑、移位，出現下垂，她找到了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三醫院(浙江省中山醫院)整形外科主任周睿，希望能把義肢取出，「我想恢復到整形前的狀態。」
「她的鼻子當時做手術時，變動不是特別大，沒有破壞鼻中隔，所以還能修復。」周睿給小雅制定了修復方案，「完全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可能不太行，但也能盡量接近。」
小雅做的第二次修復是下巴。「以前想讓下巴尖一些，打了玻尿酸，但現在出現腫脹、皮膚被撐開到發亮，休息不好的時候，尤其明顯。」
而一位好朋友的經歷，讓小雅下定決心去修復。
小雅的這位朋友四五年前曾透過註射藥物隆鼻，「她的鼻子後來腫起來，變得很寬，像阿凡達一樣。做了四五次修復，都沒有辦法恢復。診斷過的醫生說，她註射進去的是不明物質，沒辦法溶解。」
小雅覺得朋友遇到了「黑醫美」，「我有些後怕，雖然知道自己下巴打進去的藥物沒問題，但還是想把臉上這些物質取出來。」
周睿還曾接診過一位40多歲的女性求美者，對方在做下巴整形手術時，被註射了生長因子。 「有些網紅博主會推薦，說可以使面部凹陷部位飽滿起來，但註射填充類的生長因子是被國家明令禁止的。」
這位女性來求助時，下巴明顯過長，極度不和諧， 她在10年內做了四五次下巴整形，但每次處理完後，隔段時間，下巴會再次長出。
「她下巴的皮膚已經變得像紙一樣薄，很難再修復。」 周睿覺得非常遺憾。
孫燚的門診中有三分之一的患者是做整形修復的： 有面部填充過度出現饅化，假面感嚴重的；有註射了不明填充物，導致各種並行癥的；也有覺得自己前幾年整形後的五官形態過時了……
也正是因為此，孫燚認為，未來三五年，整形修復手術量可能會繼續增長。「從門診數量上看，這幾年整形修復的人數是在不斷增加的。整形是在創傷基礎上的重建，並不是所有的整形都能夠修復。有些改變是不可逆的，有些填充物的取出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對求美者來說，如果你做的整形專案還有改善機會，那已經是非常幸運的。」
投訴率居高不下
快速增長伴隨野蠻生長
多年來，醫美行業一直保持著增長態勢。艾瑞咨詢釋出的【2022年中國醫療美容行業研究報告】中提及，2014-2019年，中國醫美專科醫院及綜合醫院醫美科的門急診人數次增速始終高於20%，遠超醫療行業診療人次的平均增速，並預計2025年中國醫美市場規模將達到4108億元。
但另一方面，醫美行業的各類問題也在「野蠻生長」。2023年，央視315就曾曝光美容針亂象。來自企查查2023年的數據，醫美行業5年間投訴量增長近14倍，玻尿酸相關處罰案5年增加24倍。
中國整形美容協會釋出的【2024年醫療美容機構十大營運風險及預警報告】提及，2023年度，「未取得藥品批準證明檔」「使用假藥、劣藥"「未從藥品上市特許持有人或具有藥品生產、經營資格的企業購進藥品」等系醫療美容機構違規購置、使用藥品的主要情形，其中醫療美容機構因「使用假藥、劣藥」涉及行政處罰總額占整體總額的30%以上，涉及監管案例數量占藥品購進及使用違規案例的45%以上。
新氧釋出的2022年醫美白皮書中則提及，中國合法醫美機構數量約為1.3萬，而不具備醫療美容資質的黑機構超過8萬家。同時還有約14%的正規醫美機構存在違規經營現象。
杭州一家公立醫院整形外科的醫生透露，他曾遇到一些追求高顱頂效果的求美者，頭部被註射10多支玻尿酸，出現脫發、血管壞死等狀況。「像一般的面部填充，很少用到這麽大量的玻尿酸，畢竟是有風險的。」
在有些公立醫院的整形外科門診中，三分之一是來做修復的
專業壁壘、行銷套路
行業內幕防不勝防
對像小雅以及以上那些需要整形修復的求美者來說，想安全、健康地醫美，還需要很長的路要走。
「如今資訊發達，很多求美者來之前其實做了大量的功課，覺得對這個行業已經非常熟悉了，但實際上，醫療美容是非常專業的。」
周睿坦言，即便是醫院的整形專科，新進的醫護人員也需要至少半年時間，才能完全熟知相關知識和藥械等。
孫燚也表示，醫美領域的新概念、新產品層出不窮， 即使是專業醫生也需要保持持續的學習，也需要仔細研究，來分辨產品成分到底是什麽，作用機理又究竟是什麽，是不是「新瓶裝舊酒」。
在醫美行業從業多年的程先生（化名）列舉了一些行業內幕。
「這幾年，行業監管越來越嚴，違規產品的使用少了很多，但‘掛羊頭賣狗肉’的情況比較多，比如以次充好，求美者還挺難判斷的。」
除此之外，就是產品的過量使用。
「以玻尿酸註射為例，實際可能只需要一支，但對方告訴你要用兩支，有些機構考慮到安全，不會把兩支都註射，但會采用一些手段，把剩余的丟棄掉，求美者在做治療的時候，也很難發現。」 程先生說。
還有一些則是行銷套路：用低價吸引，然後給求美者設計所謂變美的整體方案：美白、抗衰、修復等，一個套餐下來，價格就上去了。或者使用一些話術：哪些專案你不需要，獲取信任後，推薦一個價格最高的專案。
程先生還提及另外一個問題，從事醫美行業的醫生的資質， 「真正有資質的醫生數量是有限的，拿輕醫美來說，無論是註射還是光電類治療，操作都需要有資質的醫生來進行，但在不少機構，都是護士去做。」
來自【2024年醫療美容機構十大營運風險及預警報告】，2023年度，醫療美容機構醫師執業違規情形中，「使用非衛生技術人員從事醫療衛生技術工作」涉及行政處罰總額以及案例數量占醫師執業違規案例的50%以上。
談偉強在接診時，也曾被反問：光電專案不是護士操作機器就行嗎？為什麽你們這裏需要醫生做？
「這可不是操作儀器這麽簡單的，這些技術都需要鉆研，研究透徹了，也是可以出論文的。」談偉強解釋，以光子嫩膚祛斑為例，如果求美者臉上是褐青斑，基本肯定無效，如果是黃褐斑，反而會加重，「參數調整、能量大小、藥物的配合，這些都是非常專業的，不是照本宣科，開啟機器就行。」
過度醫美是毀容
他們被整形專家勸退
過度醫美可能造成不可逆的傷害，變美需謹慎適度。這是孫燚在很多場合都強調過的一句話。「醫療美容的本質是醫療，無論是手術類還是輕醫美，都要謹慎對待，因為所有的醫療行為都存在風險。」
孫燚經常對求美者說： 從可逆的專案入手、切忌貪多貪靚、避免填充過度。也不要被一些所謂的「審美標準」綁架，過度過頻治療。
勸退是孫燚在門診中經常會做的一件事。他曾經用一年的時間勸說一位20多歲的女孩，對方之前做過雙眼皮手術，後來覺得不夠寬，想要加寬。
「其實她本來的雙眼皮寬度已經夠了，再做寬會顯得和整體面貌不和諧。」女孩一年內，反復來面診，孫燚每次都勸說她再考慮考慮，「對醫生來說，手術不難，但這種手術，外表看起來雖然只是一條細細的傷口，實際上內部組織的各個層次多少都會受到破壞，做的次數越多，受損越大。」
談偉強也多次拒絕慕名而來的一些求美者。
「有段時間，精靈耳被帶火，不少人來門診咨詢，我是一律回絕的。」在談偉強看來，這是種畸形審美。
精致女孩容貌焦慮
薪金都用在醫美上
面對這些勸說，有的求美者會重新考慮，但也有很多是無法被勸退的。幾位整形美容科的專家都表示，在求美這件事上，很多人是被挾裹的，它伴隨著不健康的理念，不合理的認知，以及頗微妙的心態。
95後女孩涵涵（化名）尖下巴、高鼻梁，大眼睛，臉龐小巧，皮膚白皙，一年前，她找到周睿，表示想做鼻子、填充淚溝、甚至有削顴骨的念頭，「我對著鏡子看，覺得自己哪兒都有問題：鼻頭不精致、下巴太尖、顴骨太高，皮膚不夠白。」
每次面診，周睿都試圖勸退她，「她五官精致，這些其實都不需要去做。」
「周醫生每次說完，我覺得有道理，但是回去一段時間，再看鏡子，還是覺得自己不好看。我知道我是容貌焦慮。」涵涵坦言。
青春期的時候，涵涵因為長相被同學們起過外號，那個時候開始，她一直對自己的容貌不自信，成年後，她非常註重護膚：刷酸、化妝、定期去皮膚護理……「現在覺得這樣太麻煩，我想要一種不用打理就很美的自然效果，比如拍照後不用修圖、美顏。」
醫美成為涵涵的選擇。因為對手術類專案還心有顧慮，所以她先嘗試了輕醫美，基本一個多月就會去做一些註射或者光電類專案，「我一個月的薪金都用在這上面了。」
做了醫美後，會緩解容貌焦慮嗎？
「我以為會，現在發現並不會。因為這裏做好了，會覺得另外一個地方又不完美。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涵涵說。
「醫美不能解決求美者面臨的現實問題。」周睿遇到很多像涵涵這樣的求美者：求職不順、感情不順，甚至人際關系不順，希望透過變美來解決這些問題，「也許會有一些幫助，但肯定不是金鑰匙。」
年輕時恨不得換頭
現在只求恢復原樣
小雅從18歲起就開始接觸醫美：眼整形、鼻整形、手術、註射、光電，幾乎嘗試過所有的專案。
「年輕的時候，感情不順，覺得是自己不夠美，那個時候，恨不得換頭。」小雅笑言，「但實際上，變美並沒有給我的感情有更多加持，後來變順，更多的是自己心態上成熟了。」
30歲的小雅回看20歲的自己時，覺得慶幸的是，當年做的一些專案都是可逆的，「鼻子恢復後，我覺得自己原來的鼻形挺好看的，不理解當年為什麽那麽不滿意。」
很多公立醫院的整形外科醫生，在門診中會經常勸退一些求美者。
浙江省立同德醫院心身二科主任馬永春時常會接診一些體相障礙的患者： 有人對自己的牙齒不滿意，反復矯正；有人總覺得自己的鼻子是歪的……
「還有一些讀初中的女孩對自己的容貌不滿意，一定要割雙眼皮或者做面部整形。這類患者其實帶有一些強迫癥或者焦慮癥。」 馬永春也會接到整形美容專家的邀請，去給一些表現得過於極端的求美者進行會診。
在馬永春看來，這幾年所謂的容貌經濟，以及對美的一些不健康的宣傳，無形中加劇了年輕人對自身容貌的焦慮感，「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而不是變成千篇一律的樣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要學會接納自己，認可自己，對整形的過度沈迷，其實是對自我的否定，或者是以此為介面，逃避遇到的現實問題。」
孫燚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整形醫生承擔著「心理師」的角色，「過於偏執過於容貌焦慮的求美者，我也會委婉建議去精神衛生門診問診下。有的求美者，雖然從我的角度看，他不需要改變，但他很糾結，如果專案傷害不大，帶來的改變也是合理自然的，那我也會考慮給他做，起碼能安撫他的心理。」
建議保留自己的特點
理智地做規劃
行業套路、專業壁壘、容貌焦慮等各種不良心態交織在一起，求美者要何去何從？
「一定要到正規的機構，找有資質的醫生。」 孫燚表示，如果無法避開行業中的亂象，那在做任何治療時，最好能了解自己接受的到底是什麽治療、用了什麽藥物，「一些來修復的求美者，只能說出經過商業包裝的廣告名字，類似「輪廓針」「青春定格療法」之類。這都不是醫學上的藥物和專案，很難對癥下藥。」
從業多年的周睿見過太多這樣的受害者。一直到現在，周睿所在的科室每年都還接診10多例曾註射奧美定隆胸的患者，「基本都10多年前註射的，一直殘存在體內，最多的一位患者，一次取出500毫升這樣的填充物。」
做過多年醫美的小雅則總結了自己的一些心得，「一些公立醫院都有整形美容科，市面上的醫美專案都能做，安全性是絕對有保證的，醫生也非常專業，會提供中肯的意見。」
在小雅看來，這樣一種選擇，起碼過濾掉了高風險。
孫燚則強調，求美者一定要到自己的主診醫生處面診， 「給你面診、設計方案的人最好就是為你做治療的醫生，這樣才能實作溝通效果的最大化。」
來自三家公立醫院的整形美容科專家一致認為，最關鍵的是求美者自身要有良好的心態。「喜歡、接納自己，不要過分焦慮，更不要期待透過整形來改變人生。」
作為整形外科醫生， 孫燚也曾被問：你為什麽不給自己醫美？
「我知道我有淚溝，還有魚尾紋，但因為平時戴眼鏡，不大能看清，關鍵我不是很在意，所以沒去打針。 說不定，哪天早上醒來，我在意了，就去處理了。 」
「關於整形，大家也要有松弛感。」 孫燚表示，「不需要刻意抹掉所有歲月的痕跡，也不要苛求五官的細節都沒有瑕疵，保留自己的特點，理智自洽地去做規劃。」
來源：潮新聞記者 吳朝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