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愚蠢無知，整日庸庸碌碌不知為了什麽。
神佛看我們，或許就像我們看螻蟻，甚至更加不如。
可即便如此，神佛若要再上一層樓或者終成正果，就必須要重返人間，穿上臭皮囊，過著走路靠腳，吃飯靠嘴的苦日子。
神佛已經法力無邊，為何還要重新做人？
小時候看周星期主演的電影【濟公】時，我雖然喜歡，但電影黑暗黏稠的色調，cult十足的情節讓天真幼稚的心中生起一股語言難以形容的感受。
彼時我年齡尚小，思維幼稚，並不知道這種難以言說的感受是我靈魂深處對於人類宿命的共鳴和悲哀。
十幾年過去，我再次重溫這部電影，有了比之前更加深刻，也更不一樣的感悟。
【濟公】的脈絡大綱很簡單，就是一個問題神仙下凡完成任務，最後獲得自我成長的故事。
在電影裏，濟公的前身是降龍羅漢。
初登場時，降龍羅漢對天庭神仙高高在上，不理人間疾苦的行為表示唾棄。
他明明自己就是神仙，卻說出了一句 「神仙了不起嗎？」 的嘲諷。
降龍羅漢為表達自己對天條冰冷的不滿，做出搞亂月老紅線，殺死二郎神的哮天犬吃肉，胡亂修改閻王生死簿之類的荒唐事。
他可憐人類，想為無法主宰命運的人類討回公道，可見其慈悲和反抗之心。
可如果他真的達到心性圓滿的境界的話，這個故事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就在降龍觸怒玉帝即將被踢下凡間做豬狗時，觀音大士出現拯救了他。
大士說道：
「我們每一位成仙至今，少說都有萬八千年。
世情種種，凡間一切在我們看來都是遙遠且微不足道的。
今日或許是一個機緣，讓我們了解一下凡人是不是仍然那麽愚昧無知，抑或有所進步呢？」
在觀音大士的安排下，降龍跟以玉帝為首的神仙們定下賭約，要下凡改變三個人的命運：一是九世妓女，一是九世乞丐，一是九世惡人。
賭約的限制條件是：降龍羅漢必須親自下凡做人，不能保留記憶和法力。
聽到降龍會失去法力時，所有神仙都露出看笑話的神情，仿佛在說「降龍這混球終於要完蛋了」。
因為他們都明白，凡間兇險重重，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好在觀音大士慈悲為懷，為降龍開了方便之門，不僅提示他去尋找成仙前在人間留下的金身（可以保住肉身不滅，不會輕易掛掉），還給了他一把「心想事成扇」，雖不可改變人的生死和人心意願，且每日只能使用三次，但對於往往會迷惑於眼前事物的凡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臨行前，觀音大士提醒降龍 「莫要墮入邪道」 ，為降龍下凡後迷失自己埋下伏筆。
降龍在天庭漫長的生活中失去了跟人間的連結，變得傲慢自大，甚至對因果命運充滿鄙視。
他認為自己很快就能完成賭約回到天庭，從沒想過自己會陷入絕境。
各位，不管多厲害的神仙，只要下了凡都會艱險重重，稍有不慎就會被貪嗔癡慢疑五毒所迷，墮入邪道的速度要比普通人快得多，深得多。
關於故事的具體情節，大家可以重溫電影，我主要想探討的是降龍的「救贖」之路。
０１／九世妓女白小玉
白小玉是九世妓女，是降龍（下文統稱「濟顛」）要救贖的第一個人。
根據賭約，濟顛必須勸說白小玉放棄出賣肉體，改變她世世做妓女的命運。
白小玉一出場就是黃暴刺激的場景。
接客時，客人馬上風死在床上。白小玉穿著暴露，以難看的姿態大剌剌地被人擡在大街上去找大夫。
白小玉性格潑辣，被周圍人指點時可以毫不客氣地用臟話罵回去。
她的不知羞恥和潑辣大膽給人一種「她做妓女她活該」的感覺，讓人難以生起同情，所以男人愛她卻看不起她，女人恨她卻也嫉妒她。
白小玉似乎生來就沒有自尊心，也不懂得什麽叫愛自己。
她的人生如此惡心腌臜，總是遭人背叛傷害，卻始終沒有失去對愛情的渴望。
白小玉的故事線讓我想起了【東遊記】中的牡丹仙子。
牡丹仙子由於對東華上仙生情，觸犯天條被貶下凡，從備受王母喜愛的高貴仙子變成了低賤的妓女。
她和白小玉一樣，在人間遭遇無數次背叛，見識了人間冷暖，可在遇到「那個人」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動，生出愛慕之情。
她們對於愛情的渴求的確充斥著「貪嗔癡」，可我卻感慨於她們百折不撓的勇氣。
濟顛在小玉差點被愚昧的村民燒死時救了她，讓小玉感受到了久違的真心。小玉對濟顛生出了愛慕之情，畢竟誰不喜歡一個救了自己性命的蓋世英雄呢？
濟顛勸說小玉從良去賣豆腐做點小生意。
小玉聽話照做，可惜此「賣豆腐」非彼「賣豆腐」。
她在青樓中努力磨豆漿，做豆腐，可她仍在接客。
因為小玉根本不想從良，只是為了讓濟顛高興。
濟顛用了各種方法，卻始終無法阻止小玉做妓女（其中有她自己的不覺悟，還有命運的各種阻撓）。
小玉做妓女的行為仿佛被刻在靈魂裏，成為她人生唯一的選擇。
濟顛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宿命的可怕，但卻不肯承認自己改變不了別人的心。
在遭遇九世乞丐慘死，九世惡人執迷不悟的大潰敗之下，濟顛破罐子破摔，直接問小玉到底怎樣才能不再當妓女。
小玉說：「嫁給你。」
神仙跟人類的結合是逆天行為，神仙會變成木頭。
即便二人真的成親，小玉也只能得到一塊名為「濟顛」的木頭。
濟顛明知道這種行為對小玉是一種欺騙，但下凡後的種種挫敗讓他失去理智，滿腦子只想著「搏一把」。
此刻的濟顛仍舊將小玉當成一個愚蠢、固執、沒有自尊心的妓女。
別說有真愛了，濟顛對小玉連基本的尊重都未曾有過。
他救她、幫她，一方面是他的確有慈悲之心，可另一方面則是他要完成賭約，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看到濟顛變成木頭的腿和手，小玉感到無比絕望。
她骯臟汙濁的人生中好不容易有一朵純潔的花，就這麽被摧毀了。
絕望之下，小玉毀掉了自己的容貌。
她放棄了對愛情的癡念，不再欺騙自己。
她獲得救贖了嗎？
我不知道。
在電影結局時，觀音大士為我們展示了白小玉的下一世：她不再是妓女，而是真的做起了賣豆腐的小生意。小玉的臉上帶著上一世的疤痕，但她大大方方，笑得很開心。
小玉的覺醒之路仍在繼續，她會有更深刻的感悟。
那濟顛呢？
當小玉用簪子狠狠劃破自己貌美如花的臉時，濟顛露出震驚、愕然、後悔的表情。
他顫抖著接住白小玉臉上落下的鮮血。
小玉絕望地說， 「神仙了不起嗎？」
是的，神仙根本沒有什麽了不起。
剛出場的降龍會傲慢地指責天庭上的神仙，說他們：「神仙就了不起嗎？」
濟顛以為他跟其他神仙不同，他是正義勇敢的，是跟人類站在一起的。
可下凡來的種種都在告訴他，其實他跟自己瞧不起的那些神仙沒什麽不一樣。
都是那麽傲慢，那麽自以為是。
他是神仙又如何，法力無邊又如何。
他卻無法改變人心和宿命。
他徹底失敗了。
０２ / 九世乞丐朱大常
九世乞丐朱大常一出場就分外狼狽。
他被狗追的四處亂竄，被人連踢帶打，而追殺他的便是九世惡人袁霸天。
至此，三位老大難爛命全部聚齊。
朱大常因為性格懦弱卑微，被滿腹戾氣的袁霸天看不順眼，只要看見他就往死裏打。
很多人總覺得傲慢自大的人會得罪人，其實過分卑賤懦弱的人更容易激發人內心深處的攻擊性和惡。
這也是懦弱的人總是被欺淩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為欺負他們沒有代價；另一方面則是弱者沒有邊界感，不會保護自己，容易將人內心深處的「惡」激發出來。
話題回到九世乞丐。
由黃秋生飾演的九世乞丐滿面膿瘡，一身惡臭，被人戲稱為「大種乞丐」，日日在羞辱和驅趕中茍活。
他早早去世的老豆（老爸）就是乞丐，可說他生在一個代代相傳的討飯世家。
九世乞丐自小接受乞丐老豆的言傳身教，學會的只有去哪裏找到「好吃」的泔水和躲避狗咬、毆打，對他來說活命是第一要務，其他都要靠邊站。
身體和心靈長期處於困窘之中，不僅自身業力沈重，還要扛上祖先的業力，你說他如何才能脫下這身乞丐皮？
太難了。
朱大常，諧音「豬大腸」。
如此可笑的一個名字，卻是卑賤的朱大常身上唯一屬於他的尊嚴。
為了改變朱大常的命運，濟顛先是假扮朱大常的老豆給他托夢，讓他以後不準再托缽行乞。
朱大常表示「聽爸爸的話，別讓他受傷」，決定以後不再托缽行乞——
改換大盆子去討飯。
氣得要死的濟顛又想出一個辦法。
他用法術變出一大堆金子，強迫朱大常去高級客棧吃飯，還讓他一定要點魚翅這些貴重的菜肴。
即便有濟顛這個神仙撐腰，懷裏還抱著一大堆金子，朱大常仍舊提不起勇氣當大爺，甚至連裝都裝不出來。
在總是被驅趕的大客棧裏點魚翅，對於做了九世乞丐的朱大常來說堪比跟老虎搏鬥。
被驅趕被厭惡被鄙夷的恐懼早已深深植入朱大常的心裏，怎麽可能因為濟顛的幾句話而改變呢？
人心是多麽堅固，難以調服，就連菩薩都頭痛，更何況一個失去法力的羅漢？
見朱大常不肯點菜，濟顛對他連打帶罵，用盡各種方式逼他，可朱大常還是做不到，他哭著跑了出去。
濟顛懊惱地追出來，發現朱大常正一臉享受地吃著泔水。
泔水很臟，很惡心，但朱大常覺得自己只配吃泔水。
他吃的很安心，很舒服。
無奈之下，濟顛只能亮出神仙身份，用神力誘惑朱大常，希望他能說出那句「我不做乞丐了」的話。
可面對天生的乞丐賤命，連大家夢寐以求的神仙法力也變得卑賤起來。
大常一臉憧憬地許願：
「我要做一個神仙……
乞丐。」
氣得濟顛又把朱大常暴打一頓。
不管是托夢騙人，用金子給大常撐場子，還是粗暴地用神力許願……濟顛的種種招數都沒有讓大常真正地自信起來。
他還是那麽卑微、懦弱、毫無尊嚴。
就在濟顛無計可施時，大常突然罕見地提出要求，希望濟顛在小玉面前不要叫自己「大種乞丐」。
——原來朱大常暗戀小玉。
朱大常這坨扶不上墻的爛泥也有了一絲改變的小火苗，這讓濟顛興奮地對天狂吼——
「所有人都可以救！
我贏定了！」
為了讓朱大常更加自信，濟顛再次使用法術，將朱大常從滿身膿瘡的臭乞丐變成一個英俊瀟灑的朱公子。
有了翩翩公子的外衣，朱大常真的沒有掉鏈子。
朱大常對小玉沒有其他男嫖客那般齷齪的心思，只要能跟小玉呆在一起，聊聊天，一起磨豆腐（是真的磨豆腐），他的人生就足夠幸福滿足了。
可惜好景不長，濟顛的法術失效。
翩翩佳公子被打回原形，再次變回一身惡瘡的乞丐。
可小玉卻絲毫沒有嫌棄，還在朱大常羞愧逃離時真誠地問他： 「我們是朋友吧？」
這是朱大常此生第一次被人當作平等的人來對待。
即便是對自己不錯的濟顛，骨子裏都是瞧不起他的。
可笑的是，濟顛明明想讓朱大常擁有尊嚴，卻從未給過朱大常真正的尊重。
如此懦弱膽小的朱大常，卻在袁霸天欺辱小玉時用生命去反抗，被袁霸天用粗木棍刺入身體，奄奄一息。
臨死之前，朱大常努力跑到濟顛面前見他最後一面。
雖然濟顛沒有給過他真正的尊重，卻是除了老豆之外唯一對他好的人。
劇痛之下，朱大常對他此生最恐懼的人吼出了那句他已經在心裏想了一輩子的話：
「不要叫我大種，叫我朱、大、常！」
他不允許別人再隨意稱呼自己。
他有名字。
他叫「朱大常」。
他是堂堂正正的人。
濟顛給了朱大常重要的指引和幫助，他的功勞不可磨滅，可最終選擇改變的卻是朱大常自己。
朱大常對小玉朦朧的愛激發了他深埋內心的羞恥感和尊嚴感。
他多麽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小玉面前，對她說，「小玉，我叫朱大常，我喜歡你。」
說不出口的話就成了遺憾。
但沒關系。
朱大常的人生在最後一刻得到了昇華。
０３ / 九世惡人袁霸天
袁霸天是個非常典型的帶有濃重動物性的惡人。
他一出場就對朱大常毆打辱罵，在朱大常躲進國清寺時，甚至還想一把火燒了國清寺和濟顛。
什麽神佛菩薩得道高僧，只要阻礙我作惡的統統都去死。
這就是袁霸天的行事理念。
不愧是九世惡人，不僅極惡，而且沒有信仰。
袁霸天跟朱大常這兩個角色，一個極強，一個極弱，一個暴怒，一個卑微，看似完全不同，可實則有著很深的關聯。
袁霸天每次見到朱大常，心中就會生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我早說不要讓我看到你，
我一看到你，我就火大。」
螻蟻一般的朱大常，為何會讓大惡人袁霸天如此憤怒？
因為袁霸天無法正視自己的「弱」。
世間萬物都存在一體兩面。
外在如此暴烈的人，內在一定有脆弱的地方。
朱大常的卑賤懦弱，就是袁霸天難以面對的「弱」的具象化。
為了逃避潛藏於內心的「弱」，袁霸天采取的方式是將具象化的弱者全部扼殺，徹底摧毀。
科學家曾對霸淩者的大腦進行過研究，發現霸淩者的大腦跟普通人是不同的。
用簡單易懂的話來解釋就是： 霸淩者的動物腦大於理智腦，有著強烈的動物性，很難處理外在傳遞過來的負面情緒和感受。
什麽人或者東西讓自己不舒服了，最直接的解決方式就是淪陷。
霸淩就是這麽發生了。
濟顛想透過以暴制暴的方式強迫袁霸天出家當和尚，可袁霸天即使被暴打也不肯屈服，還在濟顛放過自己一馬的情況下，陰險殘忍地對濟顛痛下殺手，差點將濟顛殺死。
度化大惡之人的情節，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射雕英雄傳】中的一燈大師和裘千仞。
裘千仞對於「最強」和成為天下第一無比執著。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重傷瑛姑（南帝段智興的妃子）的孩子，導致瑛姑的孩子痛苦而死，讓瑛姑和段王爺結下深仇大恨。
他不僅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甚至還勾結大金出賣大宋。
如此大奸大惡之人，卻被一燈大師的慈悲所感化，皈依佛門。
一燈大師是武林絕頂高手，可他卻從未想過用武力鎮壓裘千仞，而是透過日日夜夜的相處，以佛法和慈悲之心感化裘千仞。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八個字說起來簡單，可真的做起來卻不知道有多難。
濟顛以暴制暴的方法根本無法改變袁霸天。
不僅如此，袁霸天還羞辱小玉，讓小玉哀傷欲絕自暴自棄，從良不能；朱大常也被袁霸天殘殺枉死，別說改命了，就連乞丐都當不成了。
袁霸天將濟顛逼入絕境，徹底撕碎了濟顛自以為是的假面。
有些人的成就由佛來度，可有些人的成就卻要魔來度。
佛魔本就在一念之間。
在最終大戰前，濟顛在好兄弟伏虎羅漢和麒麟怪的幫助下打敗了袁霸天，從他口中得知了邪神黑羅剎的陰謀。
黑羅剎因為無法在人間自由行走，便選中袁霸天作為自己的傀儡。
為了讓袁霸天心甘情願地為自己辦事，黑羅剎欺騙袁霸天說給他安了一顆永遠不會死的心。
可被袁霸天當作聖物的「不死心」，其實只是一顆破爛石頭。
袁霸天早就死了。
他的肉體之所以能活著靠的是黑羅剎的皮，而他只是黑羅剎的傀儡人。
在濟顛痛斥袁霸天殺死大種乞丐，殺死怡香院四十九條人命時，袁霸天的臉上只有麻木和茫然。
可在聽到濟顛說「你的那條命早就沒了」時，袁霸天突然瞪大眼睛。
眼神裏充滿絕望和悲涼。
他緩緩接過濟顛手裏的石頭心，親手將石頭心捏成了碎片。
臨死前，袁霸天說了一句話：
「下輩子不要再讓我做人。」
為何他要親手捏碎石頭心？
又為何不想做人？
或許在那一刻，袁霸天感受到了這幾百年間的「活著」是如此可悲，毫無意義。
亦或是在失去了石頭心後，袁霸天終於有了一絲身為人應該有的感情。
袁霸天可惡至極，又可悲至極。
他根本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麽，只是單純想要活著，甚至不惜變成別人的傀儡。
無知無覺作惡的人，即便富貴榮華為所欲為，內心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和快樂。
他擁有的，只有無盡的孤獨、虛無和悲涼。
袁霸天算是覺悟了嗎？
我不確定。
可令人欣慰的是，最後是 他自己選擇 捏碎了那顆石頭心，選擇了不再繼續行屍走肉般的人生。
他解脫了。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