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一首
日前,圍繞對筆法的感悟、臨帖的狀態、臨帖與創新的關系、中國書法的現狀等話題,牟國慶與書法家嵇小軍進行了一場對話。
——編者按
采訪者: 牟國慶
藝術家: 嵇小軍
采訪者: 大家是從國展上認識你的,你何時開始參加全國書法展覽?對筆法有所感悟是什麽時間的事情?
嵇小軍: 1999年第一次投稿,寫了個四尺對開鬥方,參加了第七屆全國展,現在想來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當時我覺得是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但是真正對「二王」筆法有所感悟,是在2004年左右。
【西苑詩】文徵明
采訪者: 據說2004年前後,你每天書寫草書可以達到一萬多字,每天可以寫一刀多宣紙,那時的進步應該很大吧?看你現在的作品變化很多,你是怎樣的書寫狀態?
嵇小軍: 那時的書寫狀態是比較瘋狂的,進步也是比較明顯的。現在沒有那時候寫得多了,只是沒有間斷過書寫,現在在手感上是一種微調,每天會有新的感覺。比如我今天寫的,就比前幾天寫得輕松。有時候我想,不是一下子就能提到多高的境界,而是一點一點來的。
徐渭詩
我的創作看起來好像面貌比較多,實際上這都是思考的一種表現,比如你要旅行,現在幹糧拿到了,你是否還要帶瓶水?比如幹糧是「二王」吧,那麽水可能就是徐渭,以致別人看你的作品會很驚訝,哎呀,你不是寫「二王」的嗎,怎麽寫成明清的了,後來明清的也不是,怎麽變成唐宋的了。這就是說,你要出發,你會找一些有用的東西,帶著它一起上路。凡是你喜歡的一些東西,都會在你的創作中留下一些符號。這個是隱藏不了的。
賣畫買山
對任何一種東西的學習,都應該是思考的結果。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適合的。比如說,柿子很好吃,酒很好喝,但是一起吃可能就要出問題。這和寫字一樣,有些是可以融合的,但有些是難以融合的,組合到一起就會非常別扭。
當然在很多情況下,很多的筆法和墨法等技術層面的東西,不是靠思考得來的,而是從書寫中獲得的,絕對不是坐下思考就能獲得的。思考只是個籠統的東西,具體的實戰完全要靠手來實作。甚至說,手到了的地方,腦子也到不了。很多情況下是這樣的。只有寫到了的那一瞬間,腦子才會豁然開朗,——哦,原來是這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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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這個問題很有趣,許多人以為是先想到或者看到了,然後手努力才能達到;而你的觀點好像是,特別強調手的重要性。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書法主要是個技術活。
嵇小軍: 不是,我是說就書法技術層面來講,肯定是要手到。眼到還遠遠不夠。你要親自實踐,你才知道這個東西有多麽的高超、多麽的奇妙。當你用手指著月亮的時候,千萬別把手指當成月亮。有時就像走在一個十字路口,你不知道往哪裏走,但是你並沒有停步,走著走著,一看,這裏還真是一個出口呀。這時真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哎呀,就應該這麽寫呀。我們對書法的未來,是不可知的。我們手上要做的,就是要把這種未知變成已知。手上的感覺,要比你心裏想的還要細致,你在書寫的時候,有一根副毫歪出來了,你不用看,手上就會感覺到。就是要細致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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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你手上感覺和你書寫技法的提高是同步的?
嵇小軍: 雖然是腦子決定了手的動作,但是最終能寫到什麽程度,腦子想想是沒有用的,還必須手能夠達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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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你認為書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麽?
嵇小軍: 我自己沒有達到,想想也想不出來。有人說王羲之是最高境界,也有人說顏真卿是最高境界。書法的境界不是單純從技法體現的,但是技法可以體現你這個人對書法的態度。可能這個境界不是這麽簡單。比如我們在看王羲之的時候,很大層面是看他的技法,被他的技法所吸引,他的很多東西可能已經被掩蓋,毋庸置疑,當技巧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裏邊肯定是有境界的。當然,如果單純從境界這個名詞來說,從儒釋道等方面來看的話,我們會覺得弘一的境界很高,這時我們往往會將人的境界和書的境界合並,這時就是人書合一了。又比如顏真卿,人生追求高境界,書法也追求高境界,最後達到人書合一了,就是一種高境界。
有些人的筆下修養不夠,往往「臟話」,就是筆下瑣碎,不夠幹凈,不夠爽朗。這是就技法層面講的境界。
【詠猿】溥儒
采訪者: 照你的標準,傅山、徐渭的筆是什麽樣子的?
嵇小軍: 傅山是追求一個套路,我說的這個套路是說他有一個大的框架在那裏。他的線條本身也是很清爽的;但是他清爽的程度是遠遠不夠純潔的,還達不到米芾的那種境界。但是他的那種清爽也是我們後人很難達到的。包括我們看王鐸的作品,遠遠的你並沒有感覺他多麽強大,但是你走近了去看他的細節的時候,那個細節的清爽絕對是讓你驚嘆的。徐渭屬於那種浪漫性的,他也講究技法,但是他不屑於去表現那些技法,他也沒有完全簡化技法。簡化技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實作在我就比較主張簡化技法,如果你在書寫的過程中過分強調這是筆鋒、筆肚,這是翻、轉、絞什麽的,你可能就會失去好多更有意思的東西。其實書法也不僅僅是筆墨的問題,書法更深層的就是所謂精神上的東西。這裏邊有一個度的把握。就像你喜歡吃辣的,也不見得把所有的辣椒都加上才行,有時候辣加多了,就影響到口感了。
明人書劄題跋節錄
采訪者: 那麽,你臨帖是怎樣一種狀態?
嵇小軍: 以前,我是寫我喜歡的,比如這一個貼文,我就喜歡兩個字,我會全身心地關註我喜歡的那些東西,會看、會動手,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會以指畫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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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現在還會這樣嗎?
嵇小軍: 現在看法帖,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很少有那樣的法帖會強烈地刺激感官,使我有強烈的願望要去臨摹他。現在會往貼文的深層看,會欣賞它,不會完全去模擬它,你會讀到更深層面的東西,然後會在你的作品中再現。而不是關註它的枝枝葉葉。就像你站在一棵樹下,你會聞到他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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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關於臨帖與創新,我們常常困惑:不臨帖我們學習不到古人的東西,但是,一個書家總是要形成自己的風格,形成自己的筆墨語言。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我們辛辛苦苦學習的東西又要丟掉,那麽我們學習、臨摹的這些東西究竟還有什麽意義呢?比如徐渭、比如黃庭堅,他可能也臨過許多東西、但是他們風格形成以後,我們很難看到他們學習過的東西了。你怎麽看這一問題?
嵇小軍: 臨是學習,這個創只有在臨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創出來。我們可以想象這個航天技術,如果你不學習,連一加一等於二你都不知道,你怎麽可能算出我們到外太空有多遠,我們要多少數據才能知道把這個火箭發出去?同樣在書法方面看,你如果連用筆(筆法)都不知道,怎麽能在書法(作品)上見到筆呢?你如果在書法(作品)上都見不到筆(筆法),這怎麽能算是一件真正的書法作品呢?比如張旭和懷素,他們書法的用筆是很不相同的,但是,他們也還算「二王」一脈,因為他們的草書都是流動的,轉多於折;而從黃庭堅開始,他創造了另外一種草書用筆,他的用筆主要是頓挫,是一種澀的感覺、字的結構上也是長槍大戟。到祝允明時把長槍大戟變成了短槍短炮,看起來寸勁十足。其實黃、祝的用筆在「二王」的筆法裏邊都有,只不過沒有這麽強烈而已。所以我們看黃庭堅、祝允明作品的時候,感覺很怪異,好像古人沒有這樣寫的,其實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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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你是不是說,黃庭堅、祝允明的書法其實也是從「二王」裏來的,只是他們將「二王」筆法中的某一個點進行了放大,形成了自己強烈的個人風格,以至於後人就看不出來他們從何處來的?
嵇小軍: 差不多,而且,可能說也不見得就是在「二王」上,也可能是一種心理感應。你比如說顏真卿說的屋漏痕、懷素的觀奇雲變幻等,其實就是一種心理感應,然後從這裏他悟到了筆法,就可以開創出一種書法的審美。
臨祝允明【太湖詩卷】
采訪者: 是否說臨帖也是選擇自己喜歡的臨,風格的形成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在一點一滴的臨與創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
嵇小軍: 風格的形成其實是在你剛學習書法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某些取向了,並在以後的書法實踐中不斷完善或變異的。就像小孩,剛生下來的時候都差不多,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會看著周圍的東西,跟著改變,跟著模擬,一看這個孩子就知道是誰家的。孩子的模樣、性格可能一直在變,最後不管是像不像他的父母,他總是有自己的模樣和性格。不需要刻意,一切自然就好。
張蠙【寄友人】
采訪者: 但是也有些書家,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然後再不斷地完善自己的風格,比如我們山東的魏啟後先生。你怎麽看這個現象?
嵇小軍: 我覺得這和一個人的選擇有關系,和欲望、和機遇有關系。就像一個人談物件一樣,從小時就與自己的同桌要好,遞紙條、談戀愛、最後結婚了,一直生活到九十歲了。而另一位談了若幹物件、結了很多次婚,到九十歲的時候也沒有個固定的家。對待婚姻你說誰有發言權?你說這個婚姻到底幸福不幸福?其實,是否合適,需要每個人去感受。不是外人可以看到的。就像書法的選擇,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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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采訪期間,看到你也是電話不斷、瑣事很多。這些東西對你書法的提高是否有影響?你怎麽處理這些生活瑣事與創作的關系?
嵇小軍: 其實我是非常向往處於一種真空狀態,沒有任何幹擾、能專心致誌地去書寫。桃源的生活在當代絕對是一種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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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前幾年對於書法就是純粹玩的心態。有時候,會把自己收藏的一枚好墨在不同的十幾方硯台上研磨,體會不同硯台的發墨效能,同時可以觀察不同硯台研出來的墨的不同形態和質素。當然,用這些墨來寫字或畫畫,觀察其墨色變化。這個時候,真是一種精神上的高級享受。我想問的是,你有這種精神享受或者說追求嗎?
嵇小軍: 我很羨慕你的那種狀態,也很羨慕你那麽豐富的收藏。但是,我對墨和硯台的認識不如你深,所以就沒有你所擁有的那種快樂,我只是把他們當成工具來使用的。就是說我不在意這個筷子是否是象牙做的,是否是解毒的,我只要能把菜夾到嘴裏就可以了。
黃慎詩一首
采訪者: 中國書法目前是個什麽狀況?你對目前的書法狀況滿意嗎?你自己打算怎樣做?
嵇小軍: 中國書法目前正處於一種消亡的邊緣,會有一種憂患感,你會發現,書法環境是熱鬧遠遠大於了書法本質的東西,熱鬧場面的背後與書法沒有多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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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 你說書法很熱鬧,你感覺還沒有復興嗎?
嵇小軍: 應該說有些復蘇了。但是從歷史上看,我們不要去說魏晉,不要去說唐宋,我們能和明清對接就可以了嘛!我們就無愧於這個時代了。而我們現在這個書法是完全與古人脫節的。透過古人來看當代的話,差距是很明顯的,根本無法靠近我們曾經離開的那個岸。
嵇小軍作品
采訪者: 但是有些人說,我寫得比【蘭亭】還蘭亭,有人說我的技法已經超過王羲之了,你怎麽看?
嵇小軍: 那是他說的嘛!就像說,當一個殺手把對手幹掉的時候,我們站在這個被刺者的面前,看到他的胸口紮了一把刀,我們把這把刀拔出來說:我們也能刺中心臟。這是非常可笑的。這和說我們書法的技法已經超越了古人是一樣的。
嵇小軍作品
采訪者: 我看你也經常畫一些文人寫意畫,而且有些畫得非常不錯。我想問的是,你什麽時間開始畫畫的,是否對繪畫還有更高的追求,繪畫對你的書法創作是否有所影響或者啟發?
嵇小軍: 你給我評價得太高了,我還達不到文人畫的境界。對繪畫其實是一種天生的喜歡,比如「八大」、徐渭,我看他們的字,也看他們的畫,很快就喜歡上了。但是我對於畫只是個票友,沒有太高的追求。但是這種對畫的涉獵,會對書法的章法、格局,甚至筆法等都會有一定的啟發。書法要筆筆見筆,不能有一絲茍且,這些都是和繪畫相同的。
嵇小軍作品
采訪者: 你是透過展覽走出來的書家,曾在全國各種大展中多次獲獎,也得到了很多榮譽。你以後還會參加展覽嗎?還是專心致誌地研究你所說的書法本質的東西?
嵇小軍: 會參加的,國展還是代表了這個時代的審美趨向。但是,書法本質的東西,需要靜下心來,不被任何東西幹擾和誘惑,真正深入到中國傳統的經典裏邊去,才可能會有所收獲。路就在腳下,不管前方有多遠,書法值得我用一生去走。
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
(來源:黔藝空間)
書法家簡介
嵇小軍, 字苑珍,山東萊陽人。中國書協理事、草書委員會委員、考級考官,山東省書協主席團委員兼草書委員會主任,全國七十年代書家藝委會委員,第十、十一屆全國文代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