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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埋忠骨,戲台守鄉愁——北京長峪城的前世今生

2024-03-22國風

新華社北京3月22日電 3月22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青山埋忠骨,戲台守鄉愁——北京長峪城的前世今生】的報道。

再次走進長峪城,它又恢復了安靜祥和的模樣。猶記得正月十五那日,當天光落幕、彩燈亮起,長峪城村的燈會迎來高潮。

秧歌、鑼鼓、旱船,社火隊伍從村委會出發,沿著公路巡遊賀歲。隊尾扮演「縣令」的最威風,坐在一根杠子上,一路「查街」,逗得眾人發笑。

等到遠山只看得清輪廓的時候,男女老少便湧入「九曲黃河燈陣」轉燈祈福,古寺裏的戲台上,老戲骨們也「咿咿呀呀」起來。

這是一座地處北京市昌平區西部群山深處的古村落,2013年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上一次它這麽熱鬧,還是20年前。

煙火

在37歲村支書陳明哲的記憶中,長峪城正月裏的「九曲黃河燈會」在十裏八鄉頗有名聲,後因種種原因,燈會一度停辦。去年接任村支書後,他決定恢復這一傳統。

九曲,即用木桿紮成彎彎曲曲的道路,有出入口,形成如「迷魂陣」一般的「燈場」。每根桿上點一盞燈碗,共三百六十余盞,中心豎起一根高達七至十米的燈桿。人們轉至中心燈桿下,「摸摸老桿,祛病延年」。

並非地處黃河流域,「九曲黃河燈會」卻在長峪城流傳至今,這與五百多年前的一場遷徙有關。

長峪城地處北京西北太行山東麓與燕山交匯處的山口地帶,是民間俗稱的「大風口」。兩山夾一溝的地理特征讓這裏成為天然的軍事防禦隘口。明代,來自山西、陜西等地的將士背井離鄉,到此戍邊屯田。

村誌顯示,明代長峪城駐軍三百至五百人,同時有軍人家屬、逃難群眾居住。正德十五年(1520年),居庸關總兵指揮修建長峪城舊城,後被洪水沖毀,50年後,又在舊城南側建新城。

如今,大部份城墻早已坍塌不見,但新舊兩個甕城尚存。舊城城墻遺跡綿延至東西兩側的高山上,形似一雙揮動的雁翅。

再往北,一段明長城在千米高山上蜿蜒,昌平區海拔最高的明長城敵樓「高樓」便坐落於此。

因軍成城、因堡成村,來自黃土高原的遊民棲居於這群山深處,生生不息。清代失去邊關功能後,駐軍撤離,百姓遷入,關城逐漸演變成自然村落,延續著煙火與文明。

「山陜來的軍民,把梆子戲也帶過來了,久而久之地方化,形成了山梆子戲。」羅世民是長峪城山梆子戲班的老班主,主攻刀馬旦。他自小隨爺爺學戲,如今已年過古稀,還熱衷於張羅戲班的事。他最熟悉的地方,莫過於腳下的一方老戲台。

在長峪城新舊城之間的山坡上,有一座建於明代的永興寺,寺的前院有鐘鼓樓,後院有古戲台。戲台面闊三間,進深二間,前台唱戲,後台化妝。

山梆子戲,明永樂年間就已形成,戲班則始於19世紀末,是長峪城活著的歷史。

【登殿】【汴梁圖】【斷橋】……老祖宗傳下來的劇目仍在傳唱。2020年,山梆子戲被評為昌平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看社火、轉燈陣、聽大戲……從正月十四到十六,平日裏不怎麽出聲的長峪城,抖出了「家底兒」,吸引約1300名遊客。

這個數碼,是村子裏常住人口的十倍。

守望

在社交媒體上,長峪城常與戶外徒步聯系在一起。燈會期間,有遊人從八十多公裏外的北京城區自駕過來,白天在山野中消遣時光,晚上在村莊裏感受風俗。

然而,自古作為兵家必爭之地,長峪城雖被大山環抱,這裏的先民卻不享有偏安一隅的命運。

若要問起村民們長峪城的起源,不少老人會從更久遠的楊家將講起。相傳北宋時期,土匪王百萬盤踞於此,村莊民不聊生,楊六郎到來後,鏟除了王百萬。至今,村裏還保留著楊六郎安營紮寨的遺跡——「六郎城」。

實際上,老人們也知道,這類故事多為附會。但保家衛國的烽火傳奇口耳相傳,總是符合一個關城的氣質,如同山梆子戲中,總不缺英雄兒女。

長峪城可考的歷史,其實比這些英雄傳奇還要波瀾壯闊。

1937年,日軍占領北平後,沿平綏路西進,企圖占領山西,進而控制整個華北,長峪城不遠處的南口,便是北平通向大西北的門戶。

8月8日,南口戰役爆發,歷時近20天。據【長峪城村誌】記載,中方死傷三萬余人,日方死傷一萬余人。中國軍人阻滯了日軍西進南下的計劃,粉碎了日本三個月亡華的妄想。

長峪城就是這場戰役的戰場之一。

戲班前板胡樂師牛春田回憶:「山上高樓那裏,屍體堆成山,鮮血流成河。」這座敵樓上,密密麻麻的彈孔至今清晰可見。

那時,山梆子戲無奈停演,但戲中的千軍萬馬、忠奸善惡卻在現實裏上演。

老班主羅世民的太爺爺羅忠義曾是戲班裏的大衣箱官,「一次,他聽說鬼子要來,便放下手中的活,不顧一切跑回家中,抄起被單,跑去戲樓將值錢的戲衣包裹起來,藏在了山洞中」。

守住城、守住家、守住戲,還有人,在守住一種精神。

61歲的陳萬會住在40公裏外的陽坊鎮,從事喪葬業。近15年裏,除了跑業務和探親友,他回長峪城老家還有一個目的。

「我來看看犧牲的中國將士。」

舊城以北的水庫下方,是不少人登山徒步的起點。2012年清明,陳萬會與友人在此立碑,上書「抗日英魂」「永垂不朽」——這裏也是通往昔日戰場的起點,沿著步道攀登,便可到達當年的騾子圈、老虎頭戰場。

同年夏天,明長城上出土一具中國戰士遺骸,陳萬會和友人將其成殮,葬於青山。為此,他和友人花了四個小時,把一塊120斤的石碑送上山,立於埋棺處。

碑上刻著:致無名英雄——長城衛士,長城兒女敬立。

如今,這片昔日的戰場被更多人稱作「黃花坡」,每年7月中下旬,這裏開滿黃花,多雨的年份花期會推遲十天。

陳萬會說,1937年正是個多雨的年份,或許黃花見證了長峪城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鄉愁

久違的燈會,讓長峪城走進更多人的視野,也讓長峪城人重拾起鄉土記憶。

「小時候我最喜歡湊到戲台跟前,看我媽、我姨演出。」37歲的左玉新自上大學後,就不怎麽看村裏的戲了。她在50公裏外的沙河鎮工作定居,平時很少回家鄉。

左玉新的姨媽牛春芝是台上扮演王寶釧的青衣,24歲第一次登台的她如今年過花甲,嗓音依然清亮。

「很多年沒見這麽多人來看戲了。」在牛春芝印象中,20世紀80年代是山梆子戲繁盛的時候,回回演出舉村來看,還吸引許多外村人。長峪城的山梆子既有山西梆子的高亢,又近似河北梆子的曲味,戲腔據說能在戲台十裏外聽得清楚。

過去,山梆子戲能從正月初三唱到二月二,此外年中遇上廟會、九九重陽節等也會上演。然而,這次燈會過後,戲班裏的人,還不知下一次登台是什麽時候。

和眾多鄉村一樣,長峪城村也面臨著老齡化、空心化的問題,人們擔心,它承載的歷史文化和傳統民俗免不了愈發沈寂。

「戲是長峪城的魂。」老班主羅世民說,長峪城人從小看戲,幾乎村裏人人都能哼上個幾段。戲能成風化人,村民們從紅白臉的角色之分中悟出了是非善惡,讓長峪城的民風有口皆碑。

如今,戲班裏的「老戲骨」們平均年齡已過六十,農村人口的流失使戲的傳承出現斷代危機。村裏青壯年們都去平原地區的城鎮謀生,隨著一些老人相繼離世,戲班後繼乏人。

「2018年戲班裏還有28人,去年就剩19個了。」羅世民很無奈。

45歲的邱震宇是戲班裏最年輕的成員,也是唯一一個從小就拜師學戲的年輕人。小時候放暑假,邱震宇在水庫邊幫家裏放牛,戲班裏的樂師見他無聊,便教給他吹嗩吶的手藝。

元宵節那晚,邱震宇從40公裏外的居住地南口鎮趕回來,演奏武場樂器,即鑼、鼓等。老戲骨們在台上比畫出肌肉記憶裏的一招一式,吃力的樣子也讓他嘗到了心酸。

「幾百年的戲,不應該斷了。」

2020年,邱震宇牽頭成立了戲班的青年社,吸納了十余名在村外務工的年輕人向羅世民學習唱戲,力圖解決山梆子戲的傳承問題。鎮政府、村委會也在想辦法,讓長峪城的戲走進校園,培養可能的傳承者。

這幾年,羅世民將口口相傳的戲譜一出出地寫了下來,手繪了封面,影印成冊。邱震宇拍攝了每出戲從扮相到演出的細節,存滿三個手機。工作之余,他仍保留著吹吹嗩吶、練練嗓的習慣。

邱震宇說,等他退休了,他一定會回到長峪城。「人回去,戲就回去了。」

在鄉愁的罅隙中,長峪城找到了它存在的方法。

元宵燈會裏,還有許多年輕的面孔。一聽說今年正月長峪城村要「大辦一場」,他們紛紛從遠方回來,扭秧歌、跑竹馬、轉燈場、聽大戲。

長峪城的厚土,依舊是他們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