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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珀給我們的安慰被一幅畫所擁有

2024-03-22國風

◎張定浩

光的跌落,人的上升

霍珀的畫作敘事性很強,而【清晨陽光】是霍珀畫作中比較特別的一張:畫面中只有一個女人,坐在一張床上看著窗外。此外房間中別無他物,除了墻上平行四邊形的光影。

朱朱寫過一系列以霍珀為主題的詩,其中有一首就寫到這幅【清晨陽光】。那首詩的最後一段寫道:「一生已滯留並錯失那時分/現在,你總是不在你所在的地方/也不在別處」。這個女人似乎整個心神都不在這裏,但似乎被困在這裏,又沒辦法掙脫——一種被困在光中的感覺。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斯特蘭德在這本書中說到霍珀畫作中各種啟示性的光,但【清晨陽光】這幅畫中的光似乎不是在給人以溫暖或啟示。甚至相反,這個女人被這束光困住了,她或許在這束光的照耀下想到了一些往事,光就像一個牢籠。

而【海邊的房間】這幅畫裏面沒有人。如果我們連在一起看這兩幅畫,仿佛之前的人從畫裏面逃脫了。霍珀畫裏的人一直想掙脫這個光的牢籠,有一刻似乎成功了。把一個梯形的光甩在墻上,自己不見了,這可以視為一種解脫。這幅畫雖然是霍珀晚年最後的作品,但我覺得並沒有那麽悲涼。尤其這兩幅合在一起看,給人的震撼比較大。

斯特蘭德在談論這幅畫時用了一個詞——「光的跌落」,特別準確,仿佛光從一個地方跌下來了。但可以想象那個人是上升的狀態,當光跌落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離開了這裏,人可能升到了某處。在霍珀的畫中,人們可以這樣無盡地思考下去。霍珀的敘事性更接近於抒情詩而非小說。

在沒有關系中找到關系

斯特蘭德談到【海邊的房間】這幅畫的時候,提到了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裏特。馬格裏特希望繪畫表現的是一種可見的思想,重要的不是怎麽畫,而是畫什麽。馬格裏特說當我們要畫一個物體時,總是在尋找另外一個物體來表現這個物體。這兩個物體本來可能是沒有關系的,但此刻它們產生了關系。在詩歌中其實也是這樣:一個詞在尋找另外一個詞,一個喻體在尋找本體。所謂詩意,很大程度上就來自原本看似毫無關系的兩樣事物被並置在一起之後所產生的強烈效果。

斯特蘭德一直在談霍珀畫作中的幾何學。比如在【夜遊者】中,「這裏最顯著的就是那扇長窗,整個餐館透過它展現在我們眼前。它占了畫布的三分之二,形成一個等邊梯形的幾何圖形,為整張畫作提供了一個方向上的推力,最終導向一個雖看不到卻能想象得到的滅點。」而可以補充的是,在可見線條構成的幾何學之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看到一種由不可見的目光構成的幾何學。畫中四個人同處於一個畫面中,但他們的目光就像一條條平行線,都是不交匯的。我們看著這些無法交匯的平行線,會產生一種希望,希望它們會在某處交匯。我們知道在歐幾裏得幾何中,平行線是不會相交的,但如果換成非歐幾裏得曲面幾何,那麽平行線也會相交。

繪畫和詩歌乃至短篇小說,都要選擇現實的某個截面。我們常常會把這個截面理解為歐幾裏得式的光滑理想的平面,但真正的現實截面恰恰是由非歐幾裏得的曲面所構成。好的作家和好的畫家能看到作為曲面存在的現實,引導人感受到這個曲面,讓不同物體同時存在,讓人看到平行線的相交。

高維視角是超現實主義繪畫一直在關心的問題。比如畢加索,他的很多畫是力圖用平面疊加來表達四維空間而不是模仿三維空間。而霍珀的高維度,更多在意義層面,而非視覺層面。他考慮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表面看,雖然同處於一個空間,但他們都沒有關系;而在更高的維度上,他們則可能存在關系。比如以天使角度看房間裏的人,他們之間就產生了某種關系,只是他們自身感覺不到。霍珀一直引導人從更高的維度看待這些東西,找到充滿疏離感的毫無關系的人們之間有可能存在的關系。

霍珀畫出了人的心事

德國藝術評論家萊辛的【拉奧孔】說到詩和畫的區別:詩能夠表現一段時間裏面的故事,繪畫只能選擇某一個瞬間。但是當萊辛說到詩歌的時候,他想到的其實是【荷馬史詩】這樣具有敘事性的詩歌,和我們今天談的斯特蘭德的詩是不一樣的。斯特蘭德的詩屬於抒情詩。而抒情詩和繪畫有非常相似的美學追求,都講究一個瞬間的呈現。

斯特蘭德在訪談裏說過,抒情詩總是和死亡有關,和喪失有關,但抒情詩本身又在對抗這種喪失,用瞬間的保持去對抗時間的流逝。霍珀的畫也是這樣——他將很多看起來沒有關系的人並置在一個畫面中,讓他們之間強行發生了某種關系。而這種關系我們把握不了,於是就會有一種挫敗感。當我們產生挫敗感之後,或許就理解了霍珀畫裏的人物,因為那些人物也充滿了挫敗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永遠被困在此地,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好的寫作不只是模仿現實,而是要講出一個人的心事。霍珀的畫同樣也是這樣,不是模仿現實,而是透過創造一個和現實不太一樣的異世界,讓我們每個人感受到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心事。霍珀要畫出那個人的心事,這一點和抒情詩是相通的。

藝術作品或者文藝作品安慰我們,可能用兩種方式:一種讓我們覺得擁有了這幅作品,產生一種自我膨脹的幻覺;另一種是我們被它所擁有,在這幅作品之中喪失了自我,感覺到那種喪失性,但是喪失之後,我們被它所擁有。回過頭來看霍珀的畫會發現,當我們越深地去看這幅畫,就越會被這幅畫所擁有。

霍珀的畫並非捕捉現實的攝影照片,而是要創造一個世界。所有的藝術都是要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就像一個和現實世界平行的世界。這個新世界對我們的這個世界有一個參照作用,讓我們意識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以此來反哺我們自己。好的藝術讓人意識到有另外一個空間,或者意識到可以從另外一個視角看待自我。

霍珀畫中的人,疏離和孤獨,一直困在自我的小世界裏。而要想擺脫這困境,他們得成為觀眾,他們得成為我們。

有醫生般的冷靜感

相較於浪漫主義詩歌,現代詩歌中的詩人自我傾向於後撤。波蘭詩人米沃什說「抒情詩人都有一顆冰冷的心」。詩人並不是要用火一樣的熱情去覆蓋眾生。相反,他要既投入又抽離。這可以解釋斯特蘭德在這本書裏采取的敘述態度,像手術刀一樣,有醫生般的冷靜感。

譯者光哲之前譯了里爾克關於塞尚的書信選。相對來講,我更喜歡斯特蘭德評論畫作的方式。那是一種純粹的文本細讀,直接面對畫本身,類似於現象學的表達:他只談他所看到的東西,他看到的東西也是我們能夠看到的東西。很多藝術評論也好,文學評論也好,都是在說周邊的事情,但斯特蘭德一開始就直接從這幅畫本身進去。一方面談形式上的幾何學,一方面談內容上的故事情節,兩者合在一起,形式與內容融為一體,很像好的詩論,形式和內容之間的轉換和連線做得特別好。我覺得是藝術評論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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