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論史
歡迎關註 伊州都尉
公元770年，杜甫已經老了。
老之將至，就不由自主的會想起從前。想想從前，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的理想毀於長安，毀於李林甫的"野無遺賢"。是的，到現在杜甫依然耿耿於懷。
少時杜甫也曾仗劍遊歷四方，認識了不少有趣的人。他曾為公孫大娘的渾脫舞驚嘆不已，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也曾在洛陽岐王府裏聽過李龜年的天籟歌聲；後來在洛陽杜甫結識了才傾天下的李白，賜金放還的詩仙多少有些失意。接著兩人一起又認識了高適。同遊江湖。
他們雖然不是同齡人，可讀書人的理想卻是那麽的相通和一致。他們都喜歡仗劍遊歷，又都向往的那帝都長安城。雖說長安城裏有過去太多的失意和不甘。可那讀書人兼濟天下的心啊，始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長安城啊，讀書人的意難平。
年近垂暮，宦海浮沈四海漂泊一生的杜甫，現在就一個念頭，回家。可這世道不太平啊，聽說作亂的匪軍把前面的渡口封鎖了。無奈之下，杜甫停船泊於長沙城下。寒風掠過江面，搖的小船呀呀作響。長沙城一片蕭瑟，街上行人寥寥。系罷纜繩，返回船艙，杜甫繼續整理著他的書籍。
此時的杜甫，身體早已大不如從前了，尤其是那年在成都浣花草堂。茅草屋被寒風所破，一夜寒風勁吹，從此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也許是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他強撐著病體，就著一壺濁酒，整理著過去的詩書。江面上西風正緊，幸好有前幾年好友高適送的大氅。才不至於寒風徹骨。
開啟書秩，一本褶皺的【昭明文選】裏夾著一封書信。信紙早已泛黃，字跡雖已黯淡失色可依然是力透紙背。杜甫顫巍巍的將書信湊到窗外，想確認一下來信人的名字。「上元二年、寶應二年、廣德、永泰、大歷五年」，他喃喃自語不由得用手指盤算著時間。
十年了~淚水早已打濕落款並蕩漾開去。浸濕了寫信人的名字----高適。
沒錯，是高適。
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遠藩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十年後重讀老友書信，年邁的杜甫早已淚雨滂沱。遒勁的字跡，也將他的回憶鋪展回十年前。
那是上元二年的 人日（正月初七） ，杜甫正在茅屋外壓著屋頂的衰草。雖然去年好友高適資助他將茅屋修葺一新，可刮了一夜的寒風，還是將茅屋吹得不成樣子。忽聽籬笆外一陣馬嘶，一個驛使翻身下馬說有蜀州的書信寄到。
原來是好友高適的來信。
彼時，高適在安史之亂中參預政事，因功不斷升遷。在任淮南節度使時，還參與平定了永王璘的叛亂。李白也因支持永王璘一度牽連下獄。可在朝中尚無根基的高適，也是無可奈何。此後高適因得罪內臣李輔國於上元元年改任蜀州刺史。與成都的杜甫相去不遠。
得知好友謫居蜀州，杜甫趕去看望。刺史府裏的高適，眼睛直直的盯著墻上的地圖。當今天下，人民流離失所，國家滿目瘡痍，內有奸臣當道，外有賊寇作亂。看著將近花甲之年的好友，杜甫也著實心疼。「縱然欄桿拍遍，也於國於己無益」。杜甫一直勸慰著。華燈初上，夜涼如水，兩人濁酒一壺，望著家的方向，一夜無言。
次年正月初七，六十二歲的高適郁郁寡歡，想起身居草堂的杜甫，寄信一封，以卸心中塊壘。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正月初七，鴻雁傳書一封，可憐我的老友苦苦思鄉卻不得歸。柳條翻綠，梅花滿枝更撥動了思鄉的愁緒。如今中原滿目瘡痍，作者高適何嘗不想家啊。
「身在南番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如今我年近遲暮，已經不能為君王分憂了。但國步維艱，又常常讓我憂憤不已。今年此時，我們尚不能相見，明年的今天我們還會相見嗎？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曾經「我本漁樵孟諸野」，又哪知道今天老之將至卻辜負了自己滿腔的學識和一身的武藝。我今垂垂老矣，卻依然忝居高位。真是對不起你這滿腹經綸卻四海漂泊的老友。
從來憂國之士，具為千古傷心之人。高適如此，杜甫亦如此。也許這正是他倆惺惺相惜的原因。這封正月初七特殊的「拜年短訊」，隨著杜甫出成都，過渝州，經嶽陽，到潭州，一路相隨。整整十年之久。
十年間，王維故去，李白故去，高適故去。加之國家依舊滿目瘡痍，自己又以垂老之身流落江湖。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生命的大寂寞郁結於心，愁腸百結。江上的寒風依然不止，吹亂了杜甫的心緒。想起曾經和好友高適在一起的歡樂時光，杜甫不禁感慨良多。遂鋪紙研墨，筆走龍蛇，和詩一首，以慰追思之情。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淒淒求友篇，感君郁郁匡時略。
錦裏春光空爛熳，瑤墀侍臣已冥寞。
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雕鶚。
東西南北更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
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
長笛鄰家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十年前的那個人日，高適向杜甫尺素傳書以訴衷情。十年了，沒想到這封書信還在。今天整理書籍的時候，忽然出現。杜甫不禁淚如雨下。世事物換星移，知交多半零落。而杜甫也在這亂世中茍延殘喘，回家無路，入世無門。
寫完這首詩不久，杜甫在前往嶽陽的小舟上故去。從此再也不用漂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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