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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卓尼】老家洮砚过年

2024-03-03国风

年 关

又至年关,路上行人如织,街头年货琳琅满目,走上天桥,看着似有若无,漫不经心的飞雪,思绪又一次飘回了儿时家乡的年。

古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家乡的年便是从腊八前后各家各户此起彼伏的杀猪声中拉开帷幕的。每年这时,最忙碌的便是隔壁杀猪的小叔、村里唯一的那口大民工锅、一群在房檐上等待美食的乌鸦。轮到家里杀猪的日子,头一天晚上,父亲便将那口刚刚结束使命、还冒着热气的「民工锅」背到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在被母亲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庭院中央砌起简易的大炉灶架锅烧水。乌鸦的嘎嘎声唤醒了沉睡的我们,顾不得外面凛冽的寒风,一骨碌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热切地等待太阳升起。当慵懒的阳光慢悠悠地探出脑袋时,家里便热闹了起来,前来帮忙的四叔五婶围着大锅烤火拉家常,等待小叔「闪亮登场」。不得不说小叔确有大能耐,手起刀落,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在和其他叔伯的齐心协力下,一只欢蹦乱跳的大肥猪便成了一堆白花花、粉嫩嫩的猪肉了。女人们忙着分类、煮肠、腌肉、烹饪美食,男人们则盘坐在热炕上,煮上罐罐茶、喝酒吃肉,拉起家常。孩子们拿着专属玩具「猪尿泡」,清洗干净、放在细土中反复揉搓出韧劲,吹成透亮的大气球,拴上一根麻绳,兴高采烈跑到村口的场院里,比赛谁的尿泡大、踢起来有劲。这以后的好几天里,最具特色的风景便是那满场院悠闲踱步的乌鸦和一个个吹着鼻涕泡、鞋帮、裤腿上裹满泥油浆、手里拎着个大尿泡撒欢的孩子。现在想来,最怀念的不是那垂涎欲滴的肉香,而是大人们那份对生活的热情、彼此之间的真诚、洋溢在脸上的幸福,还有那一个场院、一帮孩子、一只猪尿泡,一群乌鸦的温馨。

拍摄:张继红

儿时的集市五天一开,每月逢二、逢七开市,一年里最热闹的莫过于腊月十二、十七集。早上9点不到,街市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了,到处溢满了十里八村前来赶集的人,小小的集市人挨人、脚碰脚,往前一步你都得斜着身子狠劲插,人流就像长龙一样密不透风,两边街口仍是源源不断前来置办年货的人群。街上人声鼎沸,摊贩们扯着嗓门的吆喝声、碰到熟人的大声招呼声,买卖商品的讨价还价声,相互擦碰后的推搡叫骂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道路两边各种商品五彩缤纷,堆积如山的葵花籽,香气扑鼻的炒花生,成筐成筐的大橘子,大捆大捆的鲜蔬菜,吸引着争先恐后抢买的人们,大家围住装东西的车厢,用力踮起脚,伸长脖子,高高举着拿钱的手臂,扯着嗓子使劲喊「给我10斤,我要5斤……」,好似溺水以后的争相上岸者,唯恐迟一分钟就什么都没有了似的。在我看来,年货里最具特色的还是那一幅幅色彩艳丽的年画,和蔼可亲的毛爷爷、骑着大鱼的年娃娃、风光旖旎的山水、垂涎欲滴的果蔬......,一幅幅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怎么看也看不够,看着看着你便成了肉嘟嘟的年娃娃,你便走进了出神入化的山水里。还有那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卖「灶马」的小哥最是叫人难忘的,在四五九的严寒里,他们个个秃头畅怀、满面灰尘、汗流浃背,左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摞厚厚的「灶马」,右臂打成一个圈,严严实实的护在「灶马」上头,灵巧的躲避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叫卖声响亮悠扬「接灶马喽哎……灶马接上哎……」,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驻足,目送他们走出好远,直到那婉转的叫卖声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心中充满好奇和崇拜,觉得在这熙攘的人流中,就是走上一回都是需要勇气的,他们是如何从早到晚、来回穿梭、还能吆声悠长的。这样热闹的场景一般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人潮慢慢褪去,街上逐渐恢复宁静,再看街面,到处是丢弃的包装袋和碎皮纸屑,一片狼藉,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卷起地上的垃圾呼啦啦乱跑,堪比电视剧中被日本鬼子扫荡后的寂寥和清冷。四面八方的乡间小道上可是热闹起来,人们个个撅着屁股弓着腰,背着置办来的沉甸甸的年货,心满意足地缓缓往家挪动,远远望去像极了一队队搬家的蚂蚁群。走累了将背篓放在路边的土坎上,顺手拿一个苹果,随手抓一把瓜子,边吃边歇,相互聊天打趣,朴实的言语中尽是满足,沧桑的眸子里全是向往,深深的皱纹里刻满幸福,爽朗的笑声里都是甜蜜。

拍摄:张继红

腊月二十三小年,是全家最忙碌的一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母亲拎出了被窝。草草吃过早饭,全家总动员开始大扫除,记忆中所有可以挪动的家私基本都会搬到院子里,上面盖上大大的篷布,母亲用头巾包住头脸,拿把大扫帚开始清扫一年来房顶和墙壁上积攒的灰尘,大姐早已备好买来的厚厚一叠新报纸,打面酱子准备糊墙,二姐烧水清洗床单被罩,我和三姐年纪尚小,蹲在地上刮撕旧窗户纸,爸爸的任务最光荣艰巨,院角烧起一堆火,大大的猪头架在铁架子上,一阵阵猪皮的焦香萦绕在忙碌的小院里,奶奶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像个前来阅兵的将军,这瞅一瞅,那看一看,累了,坐到廊台的大椅子上晒着太阳打会儿盹。午后三四点,家里便是另一幅景象了,院里晾衣的铁丝上,挂满了花花绿绿、洁净如新的被罩,满是破洞的格子窗穿上了洁白的新衣,小格子里点缀上奶奶精心剪出的形态各异的年画,顿时熠熠生辉,年味十足,常年烟熏的房梁没有了灰尘的滋扰发着黝黑的光,黑黄的墙壁贴上了崭新的报纸,再加上一幅幅艳丽的年画,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让整个房间无比生动起来。厨房的大铁锅里,发出咕噜咕噜炖猪头肉的声响,一缕缕肉香环绕着小院,我和姐姐围着床单躲猫猫,随口哼唱着祖辈们关于小年的歌谣「贰拾叁猪脸圈……」,满院歌声、满心欢喜。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在焕然一新的小屋里,眼前是红红的炭火盆,地上是热乎乎的大火炉,桌上是香喷喷的猪头肉,炕上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父亲看着墙上一张不小心糊倒的报纸,怜爱地笑着说:「哎呀,一辆汽车又翻了」,瞬间,欢乐的笑声充满了小屋,溢出了温暖的小院,飘荡在可爱的山村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惬意,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永远定格在这一刻的幸福里。约莫晚上9点左右,母亲漱口洗脸净手,满怀虔诚,去送「灶婆」回娘家,点灯焚香,双手捧起灶马的上马联,在莹莹的烛光里点燃,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灶婆」带些好话给上天,好使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

拍摄:张继红

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仍然是最忙碌的,印象中,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她就整天待在厨房里,各种馍馍换着花样地做,花色各样的烤馍,软糯可口的蒸糕、葱脆酥软的油饼,装得满满当当一大柜子,走亲戚要拿,招待客人要用,奶奶年长,家里亲戚颇多,不到正月初十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了。现在想来,那时的母亲从早到晚不歇脚,老有干不完的活,是真正的辛苦。我常问她:「你觉得那时候过年好吗」,年逾古稀的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说:「好呀,那时候虽然人辛苦,但是心幸福,感觉到处都是希望,浑身都是干劲」。说得多好,人生在世,终其一生,苦苦求的可不就是一个「心」的幸福吗?眼观当下,一切丰盈富足、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了「此心安处」的幸福感,是所求太多,还是播糠眯目,有待所有人深思。

除夕终于在所有孩子心心念念的期盼里隆重登场。对于孩子,这一天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早晨起来,穿上期盼了一个冬天、激动了无数个日夜的新衣,心花怒放,感觉整个人都是新的。吃过早饭,装上一口袋小鞭炮,像出笼的鸟儿飞出家门,站在门前的土坎上,摸出一个来,抖抖嗖嗖点燃,看着炮捻发出呲呲的火花,飞快扔出去,闭紧眼睛、缩起脖子,直到半空中那一声脆响过后,剧烈跳动着的小心脏才算回归正位,瞬时,好像干成了一件惊天大事一般,一股轻松感窜遍全身,所有的勇气瞬间升腾起来,在这一刻,我就是无所不能的「世之王者」。和现在不同,小时候我们的除夕夜是吃长面条的,寓意美好的日子长长久久,当然,面条只是象征性的吃食,因为今晚还有各样吃不完的好东西。吃过晚饭,父亲拿着香蜡纸火,提着灯笼和一桶调好的汤饭,带着我们去门口接「家亲」,齐齐跪倒在大门口,点纸、虔诚地磕头、泼汤,后退几步,恭恭谨谨将已逝的「先人」们迎回家,恭上位、点灯、煨茶、敬酒、摆吃食、烧香、再叩头,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我们才有资格坐上炕,围着红红的炭火盆,享用一桌子的美味。除了各种瓜子糖果,挂了多半月的整条腊猪腿必是每年除夕夜的压轴菜,不用品尝,光是那诱人的气味和色泽就足以让人口水直流,孩子们个个垂涎欲滴,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手里的割肉刀,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那份期待,其实早已超越了猪腿本身的味道,更是对生活满腔真挚的热爱。当倪萍姐姐那柔美的声音在电视里响起时,院子里也传来亲房拜年的脚步声,那声长长的「给楼上阿婆拜年喽……」的吆喝声喊出了满腔的真诚、喊没了所有的隔阂、喊得奶奶没牙的嘴巴笑到了耳朵根上。进得堂来,放下带给长辈的年礼,深深地鞠躬、叩首,自然地上炕入座,伸手接住奶奶递上的大把糖果,端起温热的沱牌大曲,一杯下肚,喜笑颜开,此刻的情谊比海深,此刻的日子比蜜甜。这样的仪式会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所有亲房家家互走,从最年长的开始,直到拜完所有长辈,最后,大家齐聚在年龄最小的长辈家里,猜拳耍闹,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直到实在闹不动了,横七竖八躺卧在一起,发出满足、舒心的鼾声。第二天,在公鸡的鸣叫声里,一起起床、漱口、净手,拿上香蜡纸火到山神庙去祭拜山神。

正月里,最热闹的是村里的社火,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七。锣鼓是最能扣人心弦的东西,只要一响起来,脚上就被施了魔法,丢下吃了一半的饭,拿起糊好的花灯笼,箭一样地向外冲。夜幕下的大场里,早已燃起的熊熊大火点燃了热火朝天的人们,寒冷的风,吹不凉农人们火辣辣的胸膛,吹不灭他们对生活的那股子炽热。孩子们举着灯笼,穿越在人群中,耍着心思找会长要「黄蜡烛」,一个灯笼,轮换着不同的小脑袋,颤巍巍伸出手,心如鹿撞,担心被会长发现这个不光彩的小阴谋,会长的眼神多半是不好使的,但也有运气不佳的时候,顽皮地眨眨眼,吐吐舌头,在会长怜爱的嗔怒声中,一溜烟钻进人堆里,偷偷地躲在角落,数着各自的小收成,聪明到与世无双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充溢着小小的胸膛。抽出一根蜡烛,点燃插到灯笼里,跟在舞动的大狮子后头,随着鼓点满场院的套花,远远望去,一长串闪烁的灯光好似盘旋的银龙,高贵优雅,犹如一幅优美的画卷。精心裱糊的灯笼在跳跃的烛光里才有了真正的灵魂,八个面上不同颜色、不同形态的剪纸画在白色底纸的映衬下活灵活现,灯笼顶部盛开的牡丹花在绿叶的衬托下更显娇艳,倒垂在牡丹花枝上的大红色绣球将花枝曲吊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随着一个个轻盈的脚步,欢快地跳跃。灯笼上那一幅幅寓意深远的剪纸,一朵朵惟妙惟肖的纸扎花,体现的不光是裱糊人的精巧细致,更是那份即使历尽生活的磨难,仍然充满希望、积极向上、期盼美好的劲头。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那个场景,仍然会心怀荡漾、嘴角上扬。

大年初四,邻村社火队的到来让整个村庄沸腾。夜幕降临时分,迎接的队伍早早等在村口,燃起桑火,敲锣打鼓,喜迎宾客。随着对方越来越近,这边的鼓点声也愈加喜庆、密集起来,队伍碰头的那一刻,早已备好的迎客铁炮震彻山谷。约莫一刻钟左右,在两家锣鼓的交织声中,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在人群的簇拥下摇头晃脑,随着鼓点踱着优雅的步伐迈向场门口,后面紧跟着一溜长长的、满脸稚气的「灯笼客」,道路两边,前面是齐刷刷跪拜着的各家长者,旁边放着清一色的四季平安手提灯,手捧香蜡、弯腰垂首、目光神圣,后面全是黑压压人群,这一刻,周围除了轻缓的锣鼓声和窸窣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其他声响,人们个个屏住呼吸、神情肃穆,拜请心中的真神。当狮子走过长长的灯火廊,步入场门口的瞬间,三声铁炮再次响起,道路两旁的香蜡纸火同时点燃,霎时,灯火连天、鞭炮齐鸣,满场欢腾,震耳的炮声、呛人的火药气、激起的尘土连成一片,遮天蔽日,裹挟着争先恐后往狮身上挂红的人们,整个场院在接连不断的礼炮声中烟雾弥漫,绚烂多彩,让人有一种进了天宫的错觉感。好不容易进得场来,舞狮活动正式开始,威武的狮子踩着紧三套、慢三套的鼓点,时而欢快地摇头摆尾、翻腾跳跃,时而乖顺可人、趴在地上偷懒耍赖、憨态可掬。最出彩的还是那对扮相滑稽的赶狮夫妇,老爷爷反戴羊皮帽、胡子上翘、斜披衣衫,老奶奶头系花巾、身穿花袄、脸蛋红艳,跟着狮子上蹿下跳,嘴里发出夸张的吆喝声,说着稀奇古怪的调皮话,逗得全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舞狮刚刚结束,玩花灯、踩高跷等各种表演接踵登场,让人目不暇接、欲罢不能。这边节目热火朝天,招待社火的公社大仓库里也是热辣滚烫,灯火通明,一排排桌椅整齐地顺墙排列,屋子中央五六个炭火盆火光莹莹,让整个仓库温暖如春,各家各户热气腾腾的暖锅、脆爽可口的鹿角菜、香气四溢的腊猪排、垂涎欲滴的大锅盔将整个桌面挤的满满当当,桌上放不下的,整整齐齐摆在地上,门口仍是双手托盘往里拥的乡亲,七八十平的仓库,被饭食几乎占去了大半。妇女们站在仓库门口,满面春风,等待表演社火的亲戚们赏光,期待着他们能多光顾一点自己费尽心思、精心准备的饭菜,那么来年家里定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节目谢幕,累了一个晚上的社火队在人们的簇拥下进屋修整,慰劳饥肠辘辘的肚子。自然地拿起碗筷,无需扭捏,没有客套,大口吃饭,大碗喝酒,今晚的饭吃得越多越好,今晚的酒喝到不醉不归。午夜时分,将酒足饭饱尽兴的社火队送到村口,互相跪拜,真诚祈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祝福万家人寿年丰能够常康泰。

正月十七晚上是「谢将」的日子,预示着年的彻底结束。吃过晚饭,人们早早聚到场门口,煨起高高的桑火,孩子们打着花灯笼跟在狮子后头绕着场院转上两圈后,和狮子一起向着山神庙的方向垂首跪拜,嘴里不断发出高亢悲壮的「呜呜」声,俗称「哭正月」。年就这样在正月十七慢腾腾的锣鼓声、孩子们悠悠的呜咽声中恋恋不舍地拉上了帷幕。收拾好全部家当,一切归于宁静,所有重新再来。

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桑火熊熊,映红了农人们朴实的脸颊,照亮了乡间那条通往幸福生活的路。

2024年2月23日

附言:一直想写一些关于儿时过年的文字,用以慰藉心灵深处那份无以言说的美好记忆,终因才疏学浅、胸无点墨,迟迟不敢下笔,一是害怕自己的拙笔无法准确表达出实际的场景,二是担心粗词陋句玷污了事物原本的美好。但终是抵不过心中不断涌动着的深深的爱和依恋,原以为一切都会随着岁月的齿轮慢慢褪去,却不想越是年长,所有点滴越是清晰、深刻和灵动。故此,请原谅我情到深处后的义无反顾,所出拙作虽词不达意,颇为牵强,但内心深处实实满腔热切。最后一句说给自己,感谢岁月让我经历那些美好的时光,拥有太多幸福的回忆,成为一个幸运的人。

作者简介:

乔晓贤,女,藏族,1983年5月出生于卓尼县洮砚镇古路坪村,中共党员,现就职于甘南州生态环境局。自幼爱好文学文艺活动,偶有文章发表各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