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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深山尋找一株美人茶

2024-01-25辟謠

冬季來時,山澗水沈息。山澗悄然隱沒進地表時,成為天然的上山路。

我和母親去往一座高山,尋找一株山茶。這幾年,家人都熱衷於種山茶。我很喜歡那種土生土長的單瓣茶,端莊秀麗。有一種素然的艷。

父親年輕時,曾自己壘窯,用一種上好的硬木燒制一種出口到日本的木炭。火紅滾燙的炭出窯後,埋在草木灰中,第二天冷卻後用金屬砍刀裁切,有鏗鏘之聲。我們把它叫作烏鋼炭。烏鋼炭很經燒,且燒起來沒有一絲煙,為一等的炭火。

那株單瓣茶生在炭窯後的山崖上。大約是母親陪同父親幹活時註意到的。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倒一直惦念著。

窯址非常遠,我從未去過,那是老家的深山密林中。你生於山長於山,卻很少真正進入山林深處。

母親訴說,當年她和父親在山中做飯,傍晚分時總有猴子來偷食。什麽都愛吃,會翻鍋碗瓢盆,也會翻被褥衣裳。也有狂妄的,蹲在老高的樹杈上一直朝你嚎叫,好像一種示威,也像一種嬉戲。

我們沿著山溪而上,心裏隱隱期待能遇到一兩只猴子。聽過許多關於猴子的傳說,但自我記事起,我並未見過。當我回到城市,母親以及許多鄰人便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世界,迎面而來的野豬、在頭頂盤旋的鷹隼、滑進雞窩的眼鏡蛇、在溪水邊飲水的山麂……父親說,很久以前,老虎也是有的。

山溪的水流悄然沈入山體。這時候,沿著山溪攀爬是最省力不過的事情。隨著水流傾覆的大石塊,說不清它是什麽時候從碩大的山體剝落下來,又是什麽時候隨著偶然激增的水流沖力翻滾到腳下的位置。它們的交疊如此隨機,騰空、墜入、斜倚。石頭和水流完全不一樣,水溶於水,而石與石之間,仍然有著不可抗的距離。正是這距離,鋪起從山腳通往山頂的路徑。

母親身手矯健如猿,她提著一個裝著橘子的紅色塑膠袋——我們旅途的點心。她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她用眼睛判斷哪些石頭穩當。而我走在後頭,總引來各種聲響,踩歪了的碎石跌落劈裏啪啦,像一只未出過遠門的小獸,跌撞前進。

我和母親走了多久呢?不記得了。我只註意腳下的路。那一路真是好。秋冬的森林,聲響少多了,蟬鳴悄寂——我也不是討厭蟬,只是蟬鳴和耳鳴真是如此接近。比起來,我更喜歡落葉飄蕩的聲響、栗子墜下的聲響,以及偶爾劃過空中的鷹隼的銳叫。

我的母親,走在前頭。有時候,她愛轉過來和我說些怨言,她對有些刻薄的鄰居始終有不滿之處。我只聽著,懶得搭理。好吧,她就和走在田埂上似的,偶爾也貼心提示我,小心腳下。

我們遇見栗子樹,葉子落光了。很老的栗子樹,比我老,可能也比母親老。但山裏的樹老了和山裏的人老了有相似之處,變黑了,黑得沈郁,枝丫尖銳,你以為人老了都會更加溫和嗎?完全不是,山裏的人老了會凸顯他們更加銳利的一面,就和這伸向天空的枝丫一樣,試圖戳破一切關於生命的妄相。

我喜歡落了葉的老栗子樹,雖然它們幾乎不結果了。它們把力量都縮排枝幹,好像只為自己活著了,偶爾只落下拇指大的栗子,光亮的外殼,墜進崖石縫隙間。

有傾倒的大水杉,橫在山溪中間。樹皮褪盡,露出它白凈的皮膚。我和母親坐下來,剝幾個橘子吃。我還記得那一時的山色,灰綠色的寂靜,只有我們吃橘子的聲響。我想起許多關於空山的詩句。

窯址真遠啊。我都忘了那個時段,父親母親是如何生活的了。那麽遙遠的路途,大約好多天下一次山。那些年我一直留在外地讀書,父母親的生活被城市完全拋在時空之外。總是這樣的,當你試圖參與、了解父親母親具體的生活時,他們往往已然老去。當你渴念回到一個熟悉的世界時,你已離它很遙遠。

母親仍然屬於這裏。她的身體、她的魂魄,早已和山林融為一體。她說起那山茶花來,她說,鮮紅鮮紅。但太高了,不知道我們夠不夠得著。說得好似她昨日在家門口見過的一樣,現在只是去把它從遠處搬到近處。

父親倒幾乎不記得了。那些年他真是辛苦,火紅的炭火絞出他的汗水。他幾乎絕口不提。但這些年,他會特地陪我去另一個荒無人煙的村莊看遺落的紅豆杉。十月時,他帶我去看一條他修的路。那條路一直通向山頂,山頂有一個村莊,名字很奇怪,叫作老鼠地,只剩三四戶人家,卻有一大片栗子樹。我們繞著其中一棵,用石頭、斷木向上投擲,擊落無人問津的山栗子,聽它落到地上的聲音,撿了一小袋子回家。

我用一截枯木在草叢中翻找,父親提示我小心蛇。山鼠愛栗子,蛇伺機等待山鼠。可惜了,我們什麽也沒有遇到。

父親偶爾會說起窯址,他說,好像塌了一點。過幾年,他會說,另一邊也塌了。有時候是鄰人上山狩獵時帶回來的訊息,有時候,是他自己親眼所見。但他總不願意帶我和母親去山中,不知道為什麽。往往是前一晚說好,第二日早晨我醒了,他已然從山中歸來。或是我回到城市,他突然發來一些模糊的視訊,裏頭往往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大樹根。

最好的一次,是他在一個瀑布的懸崖下發現了幾株野生的紫薇。大約有上百的年歲,父親拍下來,亭亭如蓋。他發來長長的話語,一直感嘆那株紫薇盤根交錯,有方桌那樣大。而我疑惑,父親如何攀緣到那孤立無援的崖石上。

那幾株紫薇的根嵌在山崖的石縫裏。父親流連忘返,幾次獨自去看。前兩年,他和一些朋友一起,終於從那株百年紫薇裏分離出兩條小腿粗的枝幹,一株紫色、一株白色,並將它們種在了我的窗前。這是父親送給女兒的禮物。

窯址果然塌了。土夯的拱形頂部墜下來一半,傾圮如泥堆,一半還立著,如半個古老的土陶瓶。也如被遺棄的蜂巢,秩序井然,卻又空無一人。

在這樣的深山裏,完全看得出是人活動的遺跡。深山之中無多少關於人的歷史,至多是丟棄的一只煙殼、幾塊果皮,像這樣的大型遺跡,無疑是山民活著的有力證據。如果這些遺跡來自你的父母,你或許會很希望回到過去看一看。

看了看母親,她只繞著窯址逡巡,像一只山貓。她對自己的過去並不在意。

那株山茶還在嗎?不在了。母親擡著頭東張西望,一直嘀咕,怎麽不見了。我陪著她,想象那株山茶立於半崖的樣子。

幾日後,我回到杭州,在天竺路的寺中見到了一樣的山茶,相識的寺僧告知,它叫美人茶,單瓣,古老,原產於中國。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曹立媛

來源:作者: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