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誠俊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因為一次意外摔倒，他迎來了自己命運的轉機。
紅星新聞記者丨王震華 發自湖北宜昌
編輯丨何先鋒 責任編輯丨魏孔明
那個深夜，在隧道裏路過的人，如果有任何一個人冷漠、猶豫的話，鄒誠俊都有可能出問題。
如果沒人報警，警方不可能及時出警；如果出租車司機和車上的女乘客沒有拐回來，他可能會暈倒在那條馬路上；如果警方出警後，一時找不到人就放棄了……
2023年7月24日淩晨1點43分，湖北宜昌市雲集隧道，騎著電動車返回出租屋的鄒誠俊突然摔倒在地，眉骨、下巴、膝蓋，多處傷口血流不止。
回到出租屋後，33歲的鄒誠俊躺在床上，渾身是血，因為胰腺壞死引發糖尿病，他沒能止住傷口淌血。直到當天淩晨三點多，交警張星找到了他。
此後，這個年輕人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說實話，我當時都不想活了，想著就這麽算了」。2016年，父親幹活的隧道塌方，全身多處骨折，住院8個月。2020年，母親生病手術。2021年，父親又突發腦出血，被查出煙霧病（一種罕見的腦血管疾病）。2022年7月，鄒誠俊自己患重癥急性胰腺炎，在ICU搶救8天。2023年3月，和父親一樣，鄒誠俊也被查出患有煙霧病。
因為沒錢手術，又怕父母擔心，鄒誠俊選擇隱瞞病情，自己扛下一切。
7月28日，宜昌市夷陵交警在社交媒體上釋出了那次深夜出警的經過。8月初，宜昌媒體報道了發生在鄒誠俊身上的遭遇，當地政府和民眾紛紛伸出援手。10月，鄒誠俊的經歷在社交媒體上發酵，短短幾天內，陌生網友捐款達57萬多。盡管鄒誠俊關閉了捐款通道，仍有數千網友自發組建群聊，關心著他的治療情況。
「除了捐款，沒想到這麽多人真的關心我，想辦法救我。」在社交媒體帳號上，鄒誠俊自己制作釋出的視訊裏，他這樣寫道：你相信光嗎，我相信！
0 1 「缺任何一環，我肯定就出事了」
鄒誠俊出事的地方離他租住的地方還有三四公裏。
7月23日晚上，想到第二天要用的工具還放在家裏，怕耽誤工作，鄒誠俊騎著電動車從公司回家去拿。他做暖氣裝置的安裝和售後維修工作。年初到宜昌找到這份工作後，為了省錢，鄒誠俊有時候在公司的樣板間做飯，也偶爾睡在公司的沙發上。
「當時正常騎車，突然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了。」鄒誠俊說事後自己很多事情想不起來，出現了短暫性失憶。看了監控，他才回憶起來，摔倒後，自己想扶車扶不動，「沒力氣了，還在流血。」「暈了三四分鐘才起來，當時只想回家睡覺。」
交警釋出的視訊和媒體報道還原了事情經過。
接市民報警後，交警張星帶著兩名輔警5分鐘後趕到現場，但「人已經消失」，只剩下倒在地上的白色電動車和一灘血跡。
「要把人找到，把事情搞清楚。」張星隨後聯系指揮中心檢視了隧道監控，發現鄒誠俊摔倒後在地上躺了兩分鐘。他第一次站起來是在24日淩晨1點45分，搖晃著想去扶車，扶到一半，又臉朝下摔倒在地面。4分鐘之後，鄒誠俊才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起身徑自走了。
期間，有外賣員經過並報了警，隨後又返回現場向交警打聽摔倒的人「去哪兒了」。一名冉姓出租車司機和車上的楊姓女乘客透過隧道時發現了有人倒地，擔心鄒誠俊的安危，出租車出了隧道後又加速繞了回來，發現電動車在原地，一個「血淋淋」的人在往隧道出口處走。
出租車司機和女乘客把鄒誠俊「叫上了車」，要送他去醫院。鄒說「沒錢，不去」。出了隧道，在葛洲壩中學對面，鄒誠俊下了車。兩人離開後，在車上商量著要給鄒誠俊錢去看病，又繞了回來，鄒誠俊已經不見。
交警張星透過車牌號找到冉姓出租車司機，又一路循著地上的血跡，仍沒有發現「消失的人」。情急之下，透過留在隧道內的電動車車牌的註冊資訊，張星找到了車主——鄒誠俊的朋友，在其指點下，找到了鄒誠俊的租住地。
「警察敲門敲了很久，我才知道。」鄒誠俊事後回憶，自己摔倒起來後，一直迷迷糊糊，只想回家睡覺。他只記得被人叫著上了車，但不知道怎麽上的車。警察進門後，自己短暫清醒了一會兒，怎麽到的醫院，又都不記得了。
深夜堅持要找到那個「消失的年輕人」，宜昌交警張星（右）接受鄒誠俊送來的錦旗。
「獲救」後，鄒誠俊一直想找到出租車上的那位楊姓女乘客，「想當面感謝她。」「找了幾個月才找到那個大姐。」沒見面，只通了電話。電話裏兩人聊了很久。對方說，自己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換了別人，也不會不管。
「當時如果他們不救我的話，那天晚上我肯定死了。」鄒誠俊回憶，自己回到出租屋後，傷口一直流血，「腦袋發暈，想止血止不住，就躺下沒動。」事後他才知道，是因為胰腺壞死引發糖尿病，出現凝血障礙。鄒誠俊說，他沒想過聯系別人，「就這樣算了。」自從生病後，怕麻煩別人，他減少了跟外部的交往。
「缺任何一環，那天我肯定就出事了。」鄒誠俊說，自己沒想到，那個深夜，會有人滿城找他，從淩晨一點一直找到三點。
0 2 大山裏的農家
12月19日，楊林橋村的氣溫來到零下。村邊的小河結了薄冰，遠處山脊上的殘雪反射著日光。家裏的太陽能冬季不太好用，鄒誠俊新買了電熱水器叫人來安裝。
距離宜昌一百多公裏，鄒誠俊的老家藏在秭歸縣的大山深處，僅靠一條彎曲盤旋的公路與外界相連。最近的客運點距離村子二十多公裏。2019年創業失敗加上父母先後生病，鄒誠俊賣掉了車子，從此進出大山都靠公共交通。
鄒誠俊老家所在的宜昌秭歸盛產柚子。
在親朋和鄉鄰眼裏，鄒誠俊從小性格安靜。作為家中獨子，高中畢業時，成績不很理想的他去了蘇州的一個專科學校讀電子商務專業。大學畢業後，鄒誠俊先是在江蘇的工廠裏打工，2014年返鄉後，在物流公司開過貨車，後來看到同學做家電安裝「掙錢」，就開始給別人打工做學徒，想著以後能在老家自己創業。但2016年之後，「一切都變了。」
2016年，在廣東打工的鄒父，遇上隧道塌方，肋骨骨折，兩個腳踝被石頭砸斷，只拿到9萬元左右的賠償。先是在醫院裏躺了8個月，又在家裏休養了兩年。
2018年，父母跟著鄒誠俊一起到宜昌打工。2020年，母親生病動手術，鄒誠俊辭工回家照顧母親。2021年鄒父突然暈倒，發現患了煙霧病，幸運的是乘車時發病，有人在身邊。做完開顱手術後，徹底失去勞動能力。父母先後生病，家裏借錢治療，背上了十多萬的外債。
2022年，病魔又找上了鄒誠俊。當年7月5日，確診重癥急性胰腺炎，鄒誠俊在ICU裏搶救了8天，「幾乎換了全身的血，才救回一條命。」 醫生告訴他，至少要休養一年。他只在家裏呆了半年左右，春節沒過完就到宜昌找了新的工作。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3月23日，鄒誠俊頭暈摔倒，他以為是胰腺炎導致的血糖不穩，借了4000元入院檢查。結果顯示，同父親一樣，他也患上了煙霧病。「十萬分之三左右的機率。」
給父親治過病的醫生告訴鄒誠俊，他的大腦已經出現動脈狹窄，雙側血管閉塞，隨時可能病發。要盡快手術。「腦出血、腦梗死、偏癱、癲癇，甚至死亡，都有可能。」而且醫生告訴他，「手術後復發率高達73%。」
當天早上八點得到的訊息，在病房裏，鄒誠俊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然而，星期四要手術，星期三鄒誠俊卻辦了出院手續。醫生問他，他說「沒有錢「。醫生只能囑咐他，發病了要及時告訴醫生，「否則可能出現嚴重後果。」
鄒誠俊不敢告訴父母，還叮囑朋友和醫生不要告訴他們。「他們年紀大了，我不忍心他們再背債。」他照常工作，每天打4針胰島素。5000元一個月的薪資，包含房租300，每月開支控制在1500元以內。他設想了種種可能的後果，想在「離開「之前，給父母多留點錢，「哪怕只是把債還上。」
胰腺壞死導致血糖不穩，鄒誠俊每天都要註射胰島素。
回憶起那段日子，鄒誠俊說自己最絕望的是今年5月份。那是宜昌的梅雨季節，一早的上班路上，因為腳底打滑摔了一跤，腳後跟受傷，一個多月才好。「當時就覺得，自己運氣怎麽那麽不好，一個事兒接著一個事兒，再加上那個時候生病也瞞著家裏面，不敢跟家裏人說，也不敢跟親戚說。」
鄒誠俊的父親今年55歲，母親小父親兩歲。家人接連患病後，母親到鎮上的醫院打掃衛生。
12月19日中午，做完並吃過午飯後，鄒母往醫院趕。每天早上五點鐘，她就要趕到醫院，下午五點半下班。「沒有休息日，薪資2500元。」
「好在醫院離家不遠，騎車只要三四分鐘。」鄒誠俊註視著母親匆匆趕路的背影。7月摔倒後，在家養病的日子裏，他每天上午也要準時去那家醫院打針。
一位常年在外打工的劉姓鄰居說，這幾年，鄒父手術就做了幾次，鄒誠俊又接連患病。「他們這個家庭真不容易。誠俊沒結婚也是有這個影響。」
0 3 叫停捐款，退回了幾十萬
在今年10月27日釋出的抖音視訊裏，鄒誠俊截圖了一張支付寶余額頁面，金額顯示為57萬8000多元。當時他正在宜昌市中心人民醫院住院治療。「做手術的費用已經夠了。我真的很愧疚，大家不要再捐錢了。」他重復著說，「真的夠了，醫生說30多萬就夠了。」「能過來問一聲，我就很知足。」
10月28日，鄒誠俊再次發視訊，聲明捐款通道關閉。然而，10月29日，捐款的人又找到了新的通道：有人給他充話費，有人往他的社保卡上打錢。他再次發視訊提醒：大家不要再捐了。
「從摔倒那一刻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被動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人把我的事情公之於眾，或者說去尋求幫助。」關閉捐款通道後，他拒收了後面來的錢，「微信就退回了20多萬。」
有網友不斷提醒他，家裏還有欠債，康復還要用錢。他回復說：有動手術的錢就夠了。已經很感動。
決定關閉捐款通道時，鄒誠俊獨自一人在宜昌住院，沒有和父母商量。「也有人說你沒必要把錢數公布。但我想只有經歷過痛苦的人，才能對我的遭遇感同深受。」
網友捐款大都是幾十塊、上百塊，最多的是500元、1000元，很少有大額。所有的捐款，每一分錢，鄒誠俊說自己都有明細。「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的幸運是大家給的，我想記住每一個捐款的人。」
除了捐款，還有人捐物。有人見他的出租屋裏沒有什麽電器，給他寄了電飯鍋、電扇，還有食物、衣服。
除了捐款，愛心網友還給鄒誠俊寄去衣服和物資。
去北京聯系治療，有好幾個網友聽說了，都要去看他、照顧他。一個女性網友之前透過支付寶捐了10000元，得知他要到北京治療，擔心不熟悉地方，專門請假陪了他媽媽一天。「她從小也是孤兒，給我們預繳了十天的房費，還帶我們去了博物館。」
一名宜昌當地的警察得知他要去北京，怕他凍著，花了1000多元給他買了羽絨服。一位寧夏網友給他全家都寄來了過冬的衣服。「這兩天還有廣東網友聯系我給我寄衣服，非要寄。」
12月19日中午的飯桌上，鄒媽媽低聲重復著：這次內心裏真是好感動。感謝這麽多好心人。
04 好訊息：手術時間初步定了
早在8月份，媒體報道了鄒誠俊的遭遇後，當地各級政府和組織，還有愛心人士就紛紛捐錢捐物。楊林橋鎮政府還將鄒家的最低生活保障從999元提高至1500元。此前，因為家人和自己接連患病，鄒誠俊申請了低保。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關心鄒誠俊的網友自發建了群，「白天四個人，晚上四個人，他們24小時在群裏維護，只要有人進群，就把我的的情況介紹一下。」
直到現在，群已經發展到7個，有數千人，全國各地的網友都有。網友「地瓜」和「冰冰」還在幫著維護這些群。最初他們為了讓更多的人可以給鄒誠俊捐款，不停地告訴進群的人捐了款之後結束，好讓後面想了解情況的人進來。
「地瓜」是湖北人，在廣州工作，最初觸動他的是鄒誠俊放棄治療的那句話：「算了，就這樣吧。」除了捐款，知道鄒誠俊腸胃不舒服，「地瓜」還寄了護墊給他。鄒誠俊主動叫停捐款的舉動，在「地瓜」看來很難得，「如果是自己的話，不確保也會這樣做。」
34歲的「地瓜」說，這是自己第一次這麽長時間，這麽用心地去幫助一個陌生人。
遠在佛山的「冰冰」說，鄒誠俊最觸動她的是，在那麽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還想著不要去麻煩別人。在群裏，鄒誠俊會經常跟這些網友通報他的近況。「他在群裏說，等他康復後，想邀請大家去他的家鄉看看，要請大家吃殺豬宴。」這讓「冰冰」覺得自己幫的人沒有錯，鄒誠俊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鄒誠俊自己創作的山水畫。
籌到了錢，鄒誠俊現在想的是用三年時間治病，先治療煙霧癥，等身體恢復差不多，再治療胰腺炎。「能移植就移植。」原計劃是到上海治療，當地政府介入後，從其身體和治療成本考慮，準備邀請全國最好的專家到宜昌來為鄒誠俊進行手術。
12月28日，好訊息傳來。鄒誠俊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當地政府和醫療部門已經邀請到國內相關領域最頂尖的專家，初步定於12月30日在宜昌為他進行開顱手術。
27日已經提前入院的鄒誠俊難掩激動，「希望我的身體能夠調整好，可以順利手術。」
網上有了流量，很多人勸鄒誠俊在網上帶貨，鄒誠俊覺得對關心他的網友，最大的報酬是盡快治好自己的病。治病期間，有機會的話，他想把自己家鄉的特產推出大山。「我不是什麽網紅，只能利用自己的一點流量，把真正好的東西推給大家，報酬家鄉和那些關心我的人。」
「很多網友說了，只要我手術完成了，在家養病期間，他們都要過來看我。「鄒誠俊說，自己算了一下，1000個人應該是有的。他計劃著自己承諾的殺豬宴，到時候自己家養的豬不夠吃的話，還要向鄉鄰們多買幾頭。
「這是個約定，我記著，大家也都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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