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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一座沒有「爛書」的圖書館,要經歷哪些難關?

2024-07-16辟謠
一座建在西安地下的圖書館,不光讓兒童可以免費借閱昂貴的立體書,還為盲人設立了視障閱覽室,甚至求助了各行各業的專家,聽取他們的建議最佳化書單。為了避免圖書館被滯銷書「塞」滿,她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出品:格致論道講壇
以下內容為陜西科技大學副教授楊素秋 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是楊素秋,在陜西科技大學講授文學和美學。我平常的工作是分析小說、詩歌和繪畫,把我內心的激蕩傳遞給學生,很難找到比這更加愉悅的職業了。
但是我有時候會想,我能不能走出校園,為這個社會做點什麽呢?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政府掛職一年,做了西安市碑林區文旅局的副局長。去那以後,我就接到一個任務:建設圖書館。我心想這個事我喜歡、我能行,只要買一些書架進來,再把我心愛的書放上去,這不就好了嗎?可是後來的事情證明,沒有那麽簡單。
一個新概念:館配書
當我們把要買書的訊息放上網站之後,就有一些商人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他們給我帶來了書單,這些書單看起來都非常相似。比如說一些情感雞湯,我在豆瓣網一查,0評分。再比如說有一些經典名著,可是出版社的名字我都沒聽過:【老人與海】,某某旅遊出版社;【安徒生童話】,某某日報出版社。更讓人感到無語的是下面這些書:【某某學院學生事務管理改革的理論與實踐】【高速鐵路接觸網作業車司機崗位】。
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書店裏賣不動的書、倉柯瑞的滯銷書,還有那些明知道沒有讀者卻要自費去出版的圖書,全都「塞」給了我。我就挨個給那些書商寫電子信件,說:「請修改書目,我需要的是人民文學、中華書局、上海譯文、上海古籍等出版社的書。」
結果我的信箱靜悄悄的,沒有人給我回信。但是有人不斷地給我發微信,說要來拜訪我。他們陸續來到我的辦公室,給我講了一個新的概念,叫做「館配書」。
館配書的意思就是專門給圖書館配貨的書,書商配什麽,我們就買什麽,這樣速度比較快。
當時財政局給我們下撥的買書資金是100萬元。書商就告訴我說:「你在我這買書,100萬我至少能給你買8萬冊書。數量是你們將來考核的一個指標。至於品質好不好,那就很難考核了。」
我恍然大悟,為什麽我們進到某些圖書館,會看到書架被三流書籍占滿了,就是因為圖書館是一個公益單位,不盈利。書商塞一些爛書進來,不僅不會影響圖書館的業績,還能幫書商增加利潤。
有一天晚上,我都快要睡了,手機亮了,我接起電話,是一位書商。他的聲音比平時要柔和,他說:「楊局,你最近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吃個飯,規矩我都懂。」我委婉地拒絕了他,說:「我現在要休息,不想談論工作上的事情,好嗎?」這個時候,他突然叫了我一聲「姐姐」,他的聲音軟綿綿的,說:「姐姐,我錯了,我不該給你這麽晚打電話。姐姐,我打我的臉行嗎?」
我楞住了,這個電話的「甜度」全然超標,就算言情劇裏面前男友乞求復合也沒有這麽「酥」。我想我必須跳出這個情景,用一種「采風」的心態來面對。於是我掛了電話,開啟手機,在備忘錄裏輸入:「今日斬獲一個寫作素材」。
這個電話之後,我明白了,編書目的事必須得我自己來,不能再依靠商人了。
編這份書目我花了很長時間,為什麽呢?因為同一個書名底下,可能會有不同的書,不同的版本,不同的譯者,不同的出版社,不同的註釋、校勘等等。而我就要對比,找到那個更好的版本來采購。下面我就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展示一下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
這是【安徒生童話】中【海的女兒】的開頭,首先我們要讀的是葉君健的譯本: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
我們再來看一看另一個版本【海的女兒】的開頭是怎麽樣的:
「海王有一個美麗而善良的女兒小人魚,她常常到海邊玩耍。」
版本的差異,大家都看到了吧。
意外與驚喜總是同時發生
編完了書目,很快我們就順利地開了標,書也上架了。
這個時候我在想,寫一篇宣傳開館的文章吧。我不想寫那些空話、套話或者口號,我想要讓這篇文章裏充滿細節,讓更多的讀者喜歡它、傳播它,這樣就會有更多人知道我們開館了。
那麽怎麽寫呢?盡量寫得歡樂一點,比如說把我怎麽跟書商在館配書上拉鋸寫進來,還有半夜的那個「甜度」超標的電話我也要放進來,讓讀者笑出聲。
以及當年我們因為資金緊張,沒錢請設計師,所以是我用鉛筆畫了一幅兒童區的草圖,畫得很醜,連透視法都是錯的。大家看那個兔子,畫得好像狗一樣。我把這張圖也放了進來。
我不怕大家看到我的錯誤。我希望讓他們知道,我們就是這樣毫無經驗地、笨手笨腳地把這座圖書館建了起來。
這篇文章我投稿給西安原生的一個公眾號「貞觀」,文章的名字叫做【花了6個月,我們在西安市中心建了一所不網紅的圖書館】。這篇文章的閱讀量很快到了6萬,比這個公眾號平常的閱讀量要高得多。我不停地翻閱評論區,2分鐘就刷一下,特別開心。
可是這個開心持續了沒多久就出狀況了。有人到我的領導那裏告狀,說這篇文章寫得不合規範,是在亂搞、出風頭。還有人怒氣沖沖地打來電話,指出我文章中的幾個錯誤。沒辦法,我的局長只好帶著我去賠禮道歉。
可就在同一天,我剛剛道歉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北京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是中央電視台的記者張大鵬,無意中看到了我的文章,認為選書人和館配書這些素材在新聞媒體中很少出現,但卻具有他們所在乎的「公共性」。因此他們決定來采訪我們的圖書館。
這一天真的是忽上忽下,我剛剛低頭承認錯誤,卻又獲得了遠方的陌生人的認可。這個事情就峰回路轉了。
第二天,中央電視台就來到了我們圖書館,就著開館儀式拍攝了專題片。他們的支持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自從我們的圖書館登上了央視【新聞周刊】,後來的工作就開展得順暢了。
藏在「地下」的圖書館
接下來,我想給大家看一看我們圖書館的外觀。
左邊是圖書館的門頭,大家可以看到,不太大。右邊是圖書館往地下走的扶梯。大家可能會納悶,圖書館怎麽會建在地下呢?當初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也很納悶。
其實我們之前的選址比較好,陽光通透,面積也大。但由於我們在西安市,你懂的,我們挖了沒多久,就挖到了大量的文物。需要等待文物勘探部門在這裏進行幾年的勘探,結束了以後才能繼續開挖,所以我們需要一個臨時的圖書館來過渡。然而許多的建築都不符合圖書館密集書架的承重要求,所以最後,這個臨時的圖書館就倉促地選在了地下。
由於在地下,所以圖書館是沒有獨立樓體的,路過的群眾很可能會忽略這個招牌。開館之後,我們發現裏面的人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多。於是我就到街道、社群的服務中心去做調研。
我們的圖書館在西安市中心,所以我以為這裏的群眾應該知道公共圖書館的功能。我就跟他們說:「歡迎來我們館裏借閱。」
他們說:「你們館裏的書,原價賣還是打折賣呀?」
我說:「我們的書不賣,我們的書都是免費借閱的。」
他們問:「為什麽?圖書館為什麽會免費呢?」
群眾不了解,說明宣傳不到位,這是我們的問題。是我總以自己的經驗來想象他者,這是不對的。我就讓館長印制了100多張海報,其中4個字一定要放大:免費借閱。我們把這些海報貼到社群的入口,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館的客流量就漸漸地攀升了。
我在走訪中還發現,最需要圖書館服務的是那些低收入家庭。他們家裏的藏書量比較少,有三五本的,有的甚至沒有,更不用說立體書了。
立體書是一個特殊的門類,它非常有趣,但是又昂貴。在書店裏,普通的兒童書籍大家是可以開啟來翻閱的,但立體書不能。它被塑膠膜封著,如果你開啟了,代表著你就得買。公共圖書館也很少去采購立體書,因為它又貴又容易破損,劃不來。因此,精工細作的立體書就很難被人免費閱讀到,最後可能只能流入少數家庭,成為他們的專享。
那我想,我來破個例吧,我們圖書館來買大量的立體書,破了沒關系,咱們明年再接著買。
我的觀點是,圖書館理應成為消除身份差異的空間。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沒有機會接觸到立體書,我們就來提供一個地方,讓他們坐下來,慢慢地、自由自在地撥動裏面的小機關吧。
▲一鍵式智慧閱讀器
我們圖書館還設立了一個視障閱覽室。這個視障閱覽室裏面有一些裝置,能夠幫盲人念書、上網。
來這裏聽書的第一個視障讀者名字叫潘月。她想要聽育兒書籍,找了一本【正面管教】放在機器下面,機器就給她念出來了。她特別開心,跟我說:「哎呀,我今天太激動了,你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宣傳出去。你們知道嗎,多少盲人都困在家裏,不知道政府給我們提供了這樣免費的服務。」
▲館藏盲文書籍
第二個來我們館裏摸書的盲人讀者叫杜斌。他小時候在特殊教育學校學過盲文,但是畢業之後就很難再買到盲文書了。他特別想念那種摸讀時手指跟文字接觸的感覺。他來了以後跟我說:「你們不要以為盲人想要摸的盲文書都是什麽推拿、按摩或者是樂器入門,不是的。我們盲人跟你們一樣,也想看文學,也想看歷史。」
他平常都是拿手機聽書,我就問他:「你都拿手機聽書了,為什麽還渴望來我們這摸書?」他說:「那你就不知道了,這可太不一樣了。聽書好像是你的懷裏被人塞了一堆東西,而摸書是你主動走進去的,就像走進海裏,感受海水一點一點地漫過腳面,那種感覺太美妙了。」他的這段話讓我一直難以忘記。
險些夭折的第二份書單
不久以後,我們圖書館有了第二筆買書的資金。之前的那個書目是我自己編的,有一定的局限性。這一次,我就來求助我的朋友和專家。我發現這個過程很有意思,因為我們平常聊天聊的都是一些比較休閑的話題,可是這一次他們是要跟我聊專業。在那種癡狂當中,我也感受到了那一種之前都沒有感受到的迷人魅力。
比如說碑帖。我們這個區叫「碑林區」,名字就得自我們區一座全國最大的石碑博物館——碑林博物館。這個區研習書法的老百姓很多,我就在圖書館裏面設了一個碑帖專區。
怎麽買碑帖呢?我就去請教我的母校陜西師範大學的一位書法教師楊國慶。他告訴我說:「素秋,你買碑帖可千萬不能按照網站上的暢銷書榜單去買,那樣會買錯的。」因為有些小出版社經常會隨便拿一些很差的拓片去印,墨色又濃又失真,俗稱「黑老虎」,不明真相的人往往就買了這個,因為它們便宜,所以銷量也大,但那是最害人的。
楊國慶老師給我開了一個長長的碑帖書單,其中他特別推薦上海書畫出版社的這一套「大紅袍」。
我在他家的時候,他還拿出他收藏的稀有拓片給我看。當時他跟我說:「其實不需要深刻的理論,你只要懂一點點書法,就能體會到它的品質。用心做的東西永遠都好,但是一想到世上這樣的東西越來越少,我只覺得不舍。」
除了碑帖以外,我還去找一些漫畫迷、武俠作家、科學家、哲學家,請他們為我們的圖書館推薦書單。
這是一位攝影師宋璐給我發來的書單。這封信長達5000字,裏面用紅色和黑色區別了書的重要程度,然後又詳細地給我解釋了他推薦每一本書的理由。這封長長的信也讓我很感動。
我花了3個月編完了第2份書單,但隨之卻發生了一些波折,這個書單險些沒有保住。最後在一些朋友出謀劃策的幫助下,我的書單終於順利招標了。這是我在西安市碑林區文旅局掛職的最後一件事,收獲了一個完美的結局。
世上為什麽要有圖書館
回到高校以後,我花了2年時間,把我的掛職經歷寫成了一本書——【世上為什麽要有圖書館】。
最近豆瓣也出了評分,說這個分高吧,我怕我的編輯和我的版權公司不高興;說這個分不高吧,我又說不出口。我還是參照我弟弟的話,他看到這個分的時候第一時間發表了感言:「天吶,你摸摸你的良心,杜斯妥也夫斯基才9.4分,你跟他差多遠,你自己說。」
其實我心裏也清楚,這些溢位來的分數,大概是讀者給我那場曲折的書目保衛戰投的票。無論如何,感謝讀者。
最近老有人問我,你將來還會掛職嗎?其實當年我從碑林區文旅局離開的時候,組織部就希望我能夠留下來,再幹半年或者一年。但是那時我急於回學校上課,就沒有接受。未來如果還有機會掛職,我想我不再會選擇一座大城市,我更想要去到偏遠的地方,也許是北方的一個小縣城。
總之,我想要踏上更廣闊的原野,為群眾再做一點事。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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