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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啟示錄:當一個老人奮力抵抗「社會性死亡」

2024-08-17辟謠

從各種意義上說,98歲的曾敏處境都不算太壞。她好好地活著,吃穿不愁,有房子住,有鐘點工上門照料,盡管飽受功能退行與病痛折磨,但日常生活還算體面有序。

但她一個月的電話費,高達300元。

她撥通電台熱線,非常明確地希望為自己:「征」一位「陪聊誌願者」。

這似乎打破了一堵墻——傳統觀念裏,一個迫近生命終點的老人,好好地活著,就已經是最大的福分了。給你吃,給你穿,還想要怎樣?忙碌的子女們難以抽暇,老人們更是互相告誡:少給子女添麻煩,少給社會添麻煩。

人們出於慣性般地相信:老人首先是「老」,其次才是「人」。他們首先是一具需要被照護的身體,而精神需求可能並不重要。

但曾敏不滿足於這樣的「活著」。

她選中了64歲的誌願者瑞雪,一次次開啟自己那間寂靜屋子的沈重木門,坦然展露衰老世界裏「活生生的」、未曾宣之於口的隱痛與真相。12年之後,當76歲的瑞雪也被衰老病痛束縛家中、獨自生活,她才開始明白老人當年的許多努力,其實是在用盡全力地抵抗著一種「社會意義上的死亡」。

相比年輕人說的「社死」,這種老年群體困境,更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老去的路上。

衰老不會放過每一個人

虛齡100歲的那年中秋,曾敏大面積腦梗。一個月後,無兒無女的她在瑞雪等3位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自發陪護中,安然離世。百歲人瑞,堪稱「圓滿」。

不久,20多位與她有過交集的人,自發舉行了一個形式獨特的追思會:只是聚在一起聊聊她、回憶她。

如今12年了,瑞雪還在思念她。

追思會上,人們買了曾敏生前愛吃的香蕉、蜜餞和豆沙麵包,以示懷念。受訪者供圖。

無論生前,還是身後,這位高齡孤老都沒有「社會性死亡」。

而她原本是很可能的。

在不少人籠統的印象中,她和小說常描寫的某種角色、生活中人們常議論的某種老太,似乎很像:古怪,執拗,不好說話,不易親近……這其實也是「老人」常被貼上的標簽。

最初,接到老小孩網站「應聘」陪聊的任務,瑞雪第一反應是「奇」:「老一輩人,吃穿用度、生活起居照顧好,已經很不容易了。到了這個年紀,還需要陪什麽?聊什麽?」不止她一人這樣想。畢竟,在不少人的傳統觀念裏,「孝順」和「贍養」幾乎是畫等號的。老一輩人表達精神需求,倒顯得罕見而稀奇。

後來的一年半裏,瑞雪無數次踏進老人的「孤島」,看到古怪、倔強背後,老人更真實柔軟的樣子。

抵達曾敏的家並不容易。她須沿著人聲鼎沸的四川北路,拐進一條並不起眼的小弄堂,走進一片舊式裏弄最深處,再側身透過一段昏暗寂靜的樓梯間——樓梯盡頭,深居簡出的曾敏翹首等待著她。

眼前白發稀疏、眼神渾濁、皮膚皺縮的老太太,是上世紀30年代風光的大學生。一份檔案材料裏,記者見到了她年輕時的樣子。那是一張工會組織的集體照,曾敏是其中唯一一位女性,個子高挑,身著旗袍,濃密的頭發吹出蓬松挺括的發型,笑容爽利。

但衰老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縱使曾有無限希望和熱忱,現在,她的世界都變得有限——1公尺68的個頭,縮至不足1公尺60;病痛纏身,腿腳不便,她退縮到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房間、一張四尺半的床上,成了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老人,經歷著每個人都躲不開的衰老和雕零。

衰老,就是一個不斷被剝奪的過程,剝奪健康、剝奪自由,以及,剝奪你珍愛的人。丈夫、至親、同齡好友都走了,最小的妹妹也離世多年。熟悉她的人,帶著共同的人生記憶逐個消失。她孑然一身、獨活於世,過去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提起。

旁人眼裏,她是位「住在破舊小房子裏,不起眼的老太太」。

不只是她。多年以後,瑞雪仍忘不了許多老人屋子裏濃重的寂靜,「太安靜了,弄堂裏住著許多老人,沒有一點聲音。偶爾樓下有自由車騎過的響動,也很快聽不到了」。高齡獨居的曾敏,是每個人可能面對的未來。據國務院公布的【「十三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估算,2020年中國獨居和空巢老年人會增加到1.18億人左右。中國人民大學老年學研究所所長杜鵬則曾表示,受城市化行程、生育率改變等因素影響,獨居老人的占比上升是必然趨勢。

年老後的獨居,會是什麽情形?憑借瑞雪難得而深入的長期細致觀察、贏得老人信任後的彼此敞開心扉,孤獨的滋味,在曾敏的家中被具象化。

老人的小床上系著一根麻繩,一頭綁在床尾,一頭垂放手邊。「我問她,這是幹什麽的?很擔心她(出事)。她說是當拉力器,一個人躺著起不來的時候,拉住麻繩,借一把力。」瑞雪回憶。

離床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個馬桶,方便老人獨自從床上挪下來,就近如廁。一天2小時,鐘點工上門清理,但總會不及時。小小的屋子裏隱隱彌漫著一股氣味。

3台小收音機,是老人視若珍寶的東西——視力日衰,行動不便,這是她了解外界的唯一渠道。「收音機樣式很舊,有幾個已經壞了,但她舍不得扔掉,說要留做紀念。」那次「面試」其實也與此息息相關。面對幾位應聘者,老人先是看似不經意地提起那幾天的一個新聞熱點。眾人沒作聲,瑞雪不失時機地接上了話。老人看了一眼瑞雪,又轉而談起兩位電台主持人海波、渠成,瑞雪應道:「海波是上海廣播電台的,渠成是東方都市廣播電台的。」

「就是她了。」曾敏舉手一指,很快點中瑞雪。

曾敏老人的三台小收音機。受訪者供圖。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幸福的晚年治愈每天

每周三下午,是約定見面的日子。老人特地請鐘點工留著門,梳齊頭發,穿上襯衫,端坐著恭候瑞雪進門,像赴一場鄭重其事的約會。「我總是輕輕地敲兩下,然後推門,她總是醒著。」

起初,瑞雪為老人讀報。熟悉後,老人把照片一張張翻出來給瑞雪看。很難說,瑞雪的陪伴,為老人解決了什麽實際問題。事實上,老人的吃飯、配藥、生活護理,另由幹女兒、單位退管會、居委會和鐘點工分擔。

瑞雪的到來,無關乎吃喝冷暖,更像是一種輕度的、軟性的支持——拉著老人的手,看著老人的眼睛,漫無目的、東拉西扯地閑聊幾個小時。可正是那些閑聊,喚醒曾敏被衰老皮相遮蔽的自我——她不再只是需要被護理的老太太,而是重新變回了那個幽默狡黠、有主見的自己。

孤寂的晚年,許多老人缺的不再是飽暖,而是日益凸顯的情感連結,是房子裏有點聲響、說句話有人回應,是痛苦的時候,有人握住自己的手。

有一天,瑞雪照例推門進去,發現老人躺在床上、面容痛苦。原來,老人幾天前起夜小解,跌倒在地。她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緩過來後,才慢慢爬到床邊,打電話給鐘點工求救。

瑞雪聽得眼圈發紅,老人反過來逗她開心:「你讀【紅樓夢】,肯定會哭!」那一天,兩人只是靜靜地相對而坐,老人長長地、緊緊地握著瑞雪的手。

曾敏老人的助步器和馬桶。受訪者供圖。

知道自己被關心、被牽掛、被很好地愛護著,是孩子們可以治愈一生的幸福童年秘訣,也同樣是老人們,得以抵抗暮年嚴峻考驗的強大心理武器。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幸福的晚年治愈每天——對他們不少人來說,過好每一天,已是奢望。

深入老人的生活,身臨其境的觀察,讓瑞雪直面老年生活裏最真實的部份。

年屆百歲的曾敏,下床如廁時,偶爾會打翻馬桶,弄臟了床單、衣服,鐘點工來不及擦洗幹凈。

幾乎半失能的她,竭力維持著生而為人的尊嚴和體面。沒人註意的時候,她會獨自撐著拐杖,透過又窄又陡的活動扶梯,爬上閣樓衛生間,盡量洗去身上的臟汙和氣味。

「她希望自己幹幹凈凈的,以一種清潔的、健康的、文明的姿態示人。」面對老人生活裏的種種不堪,瑞雪保持著最大程度的禮貌與尊重,與老人相處如常,不動聲色地保護著老人脆弱的自尊心。「我知道她很在意的,所以我很小心,一點都不能表示什麽。」

旁人口中「犟脾氣」的曾敏,不曾對瑞雪發過脾氣,「我說的話,她聽得進去」。

和不少老人一樣,曾敏會對社群工作「評頭論足」,乃至有時起「爭執」。「其實雙方都沒錯,根源是溝通不暢。」瑞雪居中調和,老人慢慢卸下「豎著刺」的保護殼,主動拜托瑞雪代為轉達自己「言語過激」的歉意。

那一年重陽節,居委會為曾敏在家裏過了百歲生日——曾敏生母早逝,不清楚自己生辰幾何。居委會幹部在附近飯店炒了幾個熱菜,定了一個鮮奶油蛋糕,帶進她的小屋子。那一天,平時空蕩蕩的家裏熱熱鬧鬧,曾敏少見地掉了眼淚。

說起「老人」,似乎往往會說到好強、固執,乃至不好說話、倔強。瑞雪則看到老人內心的極敏感處:「他們畢竟不像年輕人,好多事情可以自己解決。自己沒有奮鬥的能力了,方方面面都要靠別人。老人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最無奈的,有心無力,只能接受,有脾氣、難說話也是常情。」

或許是這份理解與尊重,讓曾敏對瑞雪的信任和依賴與日俱增,她不再把瑞雪當成普通的誌願者,更像是位可堪托付的至親好友。

最好的朋友即將從澳洲回國,曾敏要把瑞雪引薦給對方,因為「她看到你就放心了」。已故的妹妹與瑞雪年齡相仿,曾敏鄭重地提議,要與瑞雪「姐妹相稱」。到後來,老人甚至堅持要配一把家門鑰匙給瑞雪——她已將瑞雪視作家人。

那段時間,瑞雪和丈夫、婆婆同住,曾敏體諒她家中瑣事繁多,總是催促她早點回家。瑞雪卻覺察出另一層細微的情緒,「其實,老人內心羨慕我婆婆有家人陪伴」。

對待每一次告別,老人似乎都鄭重萬分。她總是目送瑞雪走到門口,不厭其煩地叮囑後者開啟樓道燈。偶爾,她還會顫巍巍站起身來,與瑞雪擁抱作別。

低矮弄堂裏的夜色,來得比別處更早些。陪聊結束,往往已近黃昏。目送瑞雪離去的許許多多個黃昏裏,重歸獨處的曾敏在想些什麽?我們已不得而知。

我們只能知道,誰都終將老去,而老去往往容易在不知不覺中脫離與社會的連線。哪怕是歷經大時代、生命力頑強的人,也會被衰老不由分說地從生理,到心理,一點點與社會性切割、在被迫中失聯。這與是否健談、外向內向,統統無關。

曾敏的招募舉動或許少有,但她的需求困境並不少見。

「切切實實、認認真真、無怨無悔、細致入微、自覺自願」

曾敏在醫院平靜離世那天,瑞雪和老人的幹女兒、老人的好友何女士,共同為老人擦洗凈身、更衣戴帽,送了她最後一程。最後一次,瑞雪端詳老人。她看起來氣色如常,面龐透著淡淡的玫瑰色,像是安靜地沈睡了。

3位與老人並無血緣關系的人,夜幕中目送載著老人遺體的專車緩緩駛離,然後互相作別、分頭離開。

在老小孩部落格裏,瑞雪將陪聊老人的經歷,寫成了日記。在日記中,她一再呼籲:對身不由己的老者,給予「切切實實、認認真真、無怨無悔、細致入微、自覺自願」的關愛。

這20個字,當年地鐵裏接到電話、接受電台直播節目采訪時,如今在家中面對記者采訪、說起最想表達什麽後,她都脫口而出,基本一字不差。

她特別提到:低齡老人,要主動地服務高齡老人——這是她結對高齡獨居老人後的切身體會。

低齡助高齡,一個顯著的優勢是:老人懂老人。正像瑞雪說的,老年人的絮絮叨叨,「年輕人沒經歷過,既聽不懂,也不愛聽」。而同為老人的她,更能體會曾敏的需求。

低齡助高齡,也是形勢所需。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低齡老年人口數約達1.45億,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繼續上升。提高低齡老人的社會參與,緩解養老服務資源的供需失衡,都是好事。

低齡助高齡,還並非是一個簡單的單向付出過程,而可能成為雙向奔赴的滋養與救贖——畢竟,高齡老人的現在,正是低齡老人「近在咫尺的未來」。

對瑞雪而言,成為曾敏的陪聊誌願者,就像是一次對「老年」這門課的預習。

如今76歲的她出現在記者面前,架著一副厚重的老花眼鏡,走路步子邁得很小,與當年日記所寫那個大步流星的她判若兩人。

76歲的瑞雪也在邁向高齡。受訪者供圖。

十多年了,瑞雪的人生境遇發生了太多改變。同住一處的婆婆、相濡以沫的丈夫相繼離世,好在她與女兒只隔「一碗湯的距離」。但畢竟年齡增長,她漸漸走不動路了,也很少再出門。過去那些「生龍活虎、健步如飛」的日子,成了一種奢望。

孤獨無可名狀,卻又無孔不入。她也開始整日與廣播為伴,開始討厭周遭那竟然無法擺脫的寂靜……白天,小學校園的廣播聲、孩童歡鬧聲從窗外的遠處飄來,她總是聽得入神。采訪時,她特意指給記者看窗外的方向,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臉上含笑,眼裏發光。

行動受限、失去親友的痛苦,當年的她尚未有切膚的體會,但讀懂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又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曾敏失去了那麽多,我那時沒有體會,真的沒有體會……所以要學會體諒別人。」

十余年後的今天,曾敏老人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不僅沒有褪色,反而愈加清晰地浮現出來,讓瑞雪在獨自邁向高齡時,找到了一個錨點。

采訪中,她不止一次地說,「曾敏老人好像在教我……」

比如,教她更豁達地面對老去。丈夫走後,瑞雪一度消沈下去,加上腰椎、頸椎等身體上的疼痛與不適,她有段時間不願出門見人,「總是希望躲在家裏,等到我情況好一點了,再和大家相聚」。困境中,她想起曾敏,「她身體不舒服的地方比我多得多……」念及此,瑞雪努力調整心態,走出門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又比如,教她從容妥善地處理身後事。曾敏和老伴早早辦理了遺體捐獻,還將住房轉讓給幹女兒,所得房款補貼養老,頗為先進地踐行了「以房養老」的理念。前一陣子,瑞雪忽覺心臟不適,她決定仿效曾敏老人,對身後事早做準備。「我寫了一段話給女兒,處理了一些事情。一個人,對世界、對人生總歸是留戀的,但趁早從容地安排妥當,就會感到很坦然、很心安。」

人生是一條線性向前的單行道,無法提前練習,不可能推翻重來。

但對低齡老人來說,服務高齡老人的過程,卻能提前鏡鑒和思考自己的晚年生活——在扶助他人的同時,低齡老人也在學著回答生命終將出給自己的考題。

瑞雪最後提了一個問題:「時間銀行」,怎麽樣了?

從此更加懂得老人每天發的「早安」

這也是記者的疑問。1998年,上海虹口晉陽居委會,推出「時間儲存式為老服務」的「時間銀行」:提倡低齡助高齡,「年輕時存時間,年老時換服務」,努力嘗試探索是否能形成一種永續的代際迴圈互助養老模式。如今呢?

帶著瑞雪的囑托,記者逐步了解到:一方面,全國各地也在紛紛嘗試,國家也在提倡積極探索「時間銀行」等做法,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的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全國有240家「時間銀行」,覆蓋31個省份;另一方面,「時間銀行」需要面對制度細化、通存通兌、「時間儲蓄」量化等難點,也期待時代發展提供更好的技術手段等條件「破局」。

2019年,上海在全市層面進一步推行「時間銀行」。去年底,上海又設立全市統一的小程式平台「滬助養老時光匯」,旨在透過更高層級的制度設計、統一的執行標準和資訊系統,為推廣「時間銀行」提供保障。新上線的小程式正在試用階段,尚未在居民中正式啟用。新一輪「時間銀行」將如何努力推進,推廣前景究竟怎樣,正有待實踐不斷探索。

新一輪「時間銀行」正有待實踐不斷探索。資料圖片。

采訪中不約而同,幾位基層幹部都提到了同一個詞——「網路」。

他們覺得,進入精細化多樣化適己化、追求高品質發展的今天,實踐中解決養老問題,不太會是單靠一個計畫包打天下,而是要形成「網路」。也並非人人都像曾敏需要陪聊,有的老人精神需求就是自己安安靜靜看看書。關鍵是一旦需要,這張網就能響應,而且能對應種種需求。「時間銀行」是互助養老理念的具體實作形式之一,是多層次養老服務網路的一種有益補充。

再進一步說,這個「網路」也不僅僅是養老服務網路,還應該是一個更龐大的社會支持網路。

電影【尋夢環遊記】裏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

龐大而沈默的老年群體,離開了崗位、告別了單位、結束了工作。如果他們在難以抵抗的歲月侵蝕,包括相當一部份人難以適應的數位鴻溝等挑戰面前,一再有心無力,逐漸閉鎖家中,乃至閉鎖心門,最終無人問津——一句話,掉出了社會網路,那在肉身消亡之前,可能就已經在社會意義上消失,成為研究者波伏娃筆下「被判緩刑的死者」。

就記者所知:一位老人去參觀養老院,看到那裏有的老人「獨自淒涼人不知」;一位在小區長椅上枯坐發呆的老太太描述,自己會「用手指來計算自己剩下的日子」。

還有的老人,會堅持每天在微信群、朋友圈或點對點發「早安」表情包,是否其實也為奮力抵抗?

年輕人的「社死」往往在集中的社會註視下,而老年人的消聲,發生在聚光燈外,是日積月累、悄無聲息、不知不覺的。

瑞雪和曾敏,其實不僅僅是溫暖的誌願故事,更是兩位彼此陌生的老人,如何竭盡全力地向外邁出一步,在生命的荒原上尋求精神連結,共同對抗「社會性死亡」。

采訪中,一位居委會幹部說,可以向曾敏學習一點:對每一位個體老人而言,學著向外界包括自己的子女,袒露真實的脆弱,勇敢地表達需要、尋求連線。

事實上,有調查顯示:近四分之三的老年受訪者「有時」或「一直」孤獨,但56%的人從未向外人承認過這一點。更多老人羞於將自己真實的感受宣之於口。

老年人的消聲,發生在聚光燈外,是日積月累、悄無聲息、不知不覺的。資料圖片。

在居委會幹部回憶中,曾敏老人保持著活潑可愛的一面,「有時候像年輕人,蠻新潮的」。比如,熱心為比她年輕的退休同事當紅娘,「她說要多關心人家」。還有一回,居委會收到一大束感謝鮮花,落款是曾敏。「我們想不通,老人連下床都困難,從哪訂來的鮮花?」

瑞雪和居委會幹部都有同感:晚年的曾敏生活不易,卻很少自怨自艾。

對社會來說,將「掉出」社會網路的老人帶回,首先就需要深入讀懂他們,調動各方面力量為他們重塑一張網。曾敏去世後,家中那場簡單的追思會,正是她身後那張社會支持網路的縮影——20多位出席者除了瑞雪,還有老人的幹女兒、單位退管會負責人、居委會幹部及各種好友。他們無一與曾敏有血緣關系,卻組成了一張牢固的社會網路。

「我們的一點關愛,讓老人走得很安詳、不孤單。比起一些有兒有女,卻離世多日才被發現的老人,曾敏老人有福氣多了。」瑞雪在追思會上說。

現在的瑞雪,也在社群報英語班、學八段錦。走得動的時候,她堅持自己出門買菜、打車去醫院看病。前不久,她作為編委之一,參與制作的老小孩網站最新一期雜誌付梓,收錄了這個老年社群形形色色的晚年故事。

「我們都是平民百姓,老年人在一起抱團取暖,能讓往後比較艱難的日子過得更好一點。」采訪行將結束,瑞雪說了這樣一句話。

成語詞典裏,抱團取暖是指「在寒冬季節,人們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積聚力量共度最困難的時期」。

一個包容而友好的社會,不該在年齡層之間產生溫差。每個方面都再用心一點、更加懂一點,盡力在一位位老人身後撐起一張隨時響應、永不失聯的社會之網,我們也終將到達的老年才不會成為「生命的寒冬」。

尤其是,老人最不願麻煩卻最在意的兒女們,至少不再只盯下一輩的幸福童年,也能從此讀懂上一輩老人發的「早安」。

(文中曾敏、瑞雪為化名)

欄目主編:王瀟 文字編輯:王瀟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來源:作者:周丹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