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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喇叭乘警」的最後一班值乘

2024-01-11辟謠

視訊【「大喇叭乘警」最後的2432公裏】 社會新聞部 出品

2023年12月30日,上午9時55分,北京西站,老乘警孫家啟走進年輕的「復興號」內,開始了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班值乘。

這趟G55次列車,途經石家莊站、鄭州東站,而後向西,終點站是西安北站。列車迷稱它「京西大標桿」,這意味著它在這條路線的列車中,用時最少、停站最少。

乘警孫家啟從業37年,他曾因細心和盡職,成為北京鐵路公安局北京公安處乘警支隊裏的一個「標桿」。30年前的綠皮車上,他舉著一只大喇叭,在硬座車廂安全宣傳,被媒體稱為「大喇叭乘警」。2000年初,孫家啟值乘了北京到上海的「紅旗車」。他時常被安排去到新線上「蹚蹚路」,摸一摸路線上的治安要點。

時光如列車呼嘯而過,小孫變成了老孫,徒弟成為了師傅。

科技發展,列車叠代,工作環境不斷變化,也要求乘警孫家啟改變工作方式。但不變的是,他依舊在認真地對待這份職業,守護著乘客安全。

12月30日,孫家啟(右)和同事李峰偉在列車上。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37年、30本警官日記

列車發車前一個半小時,孫家啟便到了更衣室。21號櫃門右上角,一只小小的藍色標簽上寫著他的名字,小到無法讓人一眼看出。

他總說「要低調,低調」,這是他的性格,也意味著不同於青春飛揚的年輕人,他已經是一個低調穩重的車站「老人」了,同事們都叫他「孫師傅」。

30本警官日記可以佐證這個稱呼。上世紀90年代,單位下發警官日記和乘組工作記錄本。每次值乘到站前,他都會記錄下所乘列車車次、出發時間和到站時間,以及車上發生的事情。

每本首頁手抄的火車時刻表裏,記錄著他值乘過的北京至廣州、成都、蘇州、上海、長沙等路線,他可以細數出每條路線上每一個途經站的名字。

孫家啟的部份警官日記。 新京報記者 趙敏 攝

換下常服,穿上警服,孫家啟從櫃子裏拉出隨身行李箱整理。

行李箱的把手已經磨出了毛邊,最外層,放著一沓受案表,內層裝的是日用品,有杯子、茶葉、適應不同車型的充電器、洗漱包、應急包。

他想起北京到廣州的長途列車,一來一回三天四夜,天氣從寒冷到溫暖不斷過渡,帶的衣服穿了脫、脫了穿,夏天,一身警服被汗濕得沒有幹的時候。

所幸此次值乘的G55次是當日來回的列車,他把洗漱包拿了出來,換洗衣物也不用帶。

戴上警帽,佩好腰帶,孫家啟拉著箱子走向派班室。

測酒精、領取執法記錄儀、閱覽當日工作要求、簽到,對著鏡子整理好儀表,孫家啟告別派班室裏的同事,走向月台。

這套流程,他已經執行了三十七年,早已是再熟悉不過。

開車前四十五分鐘,列車還未到,孫家啟在月台上等著。元旦小長假的第一天上午,正是北京西站的客流高峰,月台上人來人往。

每逢節假日,就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孫家啟算著,他陪家人過的節日屈指可數,即使在家,也多是補覺。

列車進站,孫家啟進車後放好行李箱,在第一排座位邊掛上「乘警辦公席」的牌子,開始檢查車體、衛生間、行李架和座位。檢查完,他到第一節車廂門口迎接旅客上車。

9時55分,列車駛出月台,窗外景色變換,孫家啟無暇顧及這些,他要再次與列車長、機械師一起,進行三乘聯檢。除此之外,每隔一小時左右或到站上人時,他都要起身去轉一圈兒。

巡視時,孫家啟會先在每節車廂的一端遠處望行李架,掌握車廂內基本情況,再細看每個座位每位乘客的情況,走到車廂另一端,再回頭看一眼車廂。他把這個經驗總結為遠看、近看、回頭看。

孫家啟在列車上檢查滅火器。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每趟線的重點段,發案的重點車廂,他都記在心裏。發車時、中途大站開車前後、旅客上下車擁擠時、夜間入睡時,都是需要防範的重點時間。

得註意那些旅行方向不明,或把衣服脫下搭在胳膊上,或來回串車廂的可疑人,硬座洗臉間、兩車連線風擋處,車廂兩頭前三排座位都得盯仔細。

忙亂易生是非,每次到站,他們都要觀察上下車情況,當旅客困了乏了,他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列車上最被信任的人

乘警不同於其他警種,處理的問題綜合性強,刑事案件、打架糾紛、防火安全、應急處突都得幹,用孫家啟的話說,包攬了車上的「全活兒」。

在火車上治安情況復雜的時代,安全宣傳是一項必要的工作。

夏天,綠皮車車窗半開,搖頭扇嗚嗚地轉著,孫家啟邊巡視邊提醒大家看好行李。但他的聲音頂多能傳到前四排,一趟巡視下來,他的嗓子就會喊啞,衣服一路都是濕的。

再喊下去嗓子受不住,1991年,孫家啟花150塊錢買了一個大喇叭,那時他一個月薪資才120塊。自那之後,許多人認識了這個在北京到蘇州列車上的「大喇叭乘警」。

上世紀90年代,孫家啟拿著大喇叭在火車上進行安全宣傳。 受訪者供圖

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乘客素質的提高,列車乘警「不打擾」成為最新提倡的工作方式,孫家啟收起了喇叭,改為平時多提醒、多檢視。

在動臥車值乘時,他會把每個鋪位都檢查一遍,人和證件要得對上,行李也得幫他們關照著。

人群聚集、移動封閉的特殊環境,也要求孫家啟處理案件要果斷及時。在車上,他們要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好犯罪嫌疑人,做好現場證人證言記錄,沒有監控的年代,要求他們把所有前期調查工作做紮實,到站後將犯罪嫌疑人移交地方警方。

警官日記中記錄的工作事情各種各樣,最多的是失竊和偷盜案件。抓小偷,曾是上世紀90年代的工作重點。抓賊需要體力和技巧,孫家啟經歷的追逐和赤手相搏是經常的事。

每當有新路線開通時,單位都會安排孫家啟去「蹚蹚路子」,他去走上幾個月,基本就能把這條線上需要防範的重點車站、重點車廂都摸清楚了。

孫家啟從警生涯最難忘的一件事,來自於一位母親的信任。她春節不能回家,只能讓年幼的孩子先乘車回去。她一定要找到乘警孫家啟,拜托他照看孩子直到成都站。等孩子送到後,這位母親寫了一封長感謝信寄到了孫家啟的單位。

那件事情讓孫家啟意識到,對很多乘客來說,他是列車上最被信任的人。這份被信任帶來的使命感,也成了他無數車上時光的精神支柱,支撐他走過一年又一年。

列車上,警察是一個讓人安心的存在。

值乘北京往返蘇州的車上,孫家啟在巡視中碰到一個女大學生向他求助:她的行李不小心蹭到旁邊一名男子的衣角,男子非要拉她下車,她不得已求助警察。

孫家啟起了疑心,他安撫好女孩後,將男子帶到餐車訊問,沒多久,男子便承認自己的真正目的是拐賣婦女。到南京站後,孫家啟將他移交給當地公安。

下一趟值乘時,車輛行至泰安站,女孩所在學校的副校長帶來她親手繡的一面錦旗,送給孫家啟。到現在,孫家啟都記得錦旗上的字是「警民一家」。

人與車

G55次列車駛過華北平原,經過大霧,穿過隧道,窗外景色不斷變化。

這些年,孫家啟隨著列車去過很多地方,但很少有能下車去認真看看的時候。他大多會在閑下來時,隔著車窗看看外面的風景。

12時15分,鄭州東站到了。以往跑北京到寶雞的線時,他也要經過這裏。

孫家啟感慨,十年來,他親眼看著這個站從一片荒涼,到商業街建成後的熱鬧繁華,旁邊建起了高樓,晚上向外看去,一片燈光璀璨。

這麽多年來,除了窗外的景色變換,他也見證了列車從綠皮車到空調車,再到高鐵的發展,親歷了鐵路的提速。

年輕時的孫家啟在列車上留影。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從前車速慢,孫家啟值乘北京到廣州的47/48車次,夜裏七點出發,第三天早上七點到站,休息一天,再原路返回北京。而現在,北京到廣州的單程只需要8個小時。

1987年,蒸汽火車冒著白煙駛過,時速幾十公裏。23歲,剛從消防隊伍退休的孫家啟被分去做乘警,經過幾個月的培訓後,剛開始由師傅劉金榮帶著他上崗。

乘警圈裏的行話,把值乘叫作「走車」。

孫家啟實習時第一次走車就遇到了「事兒」。北京到廣州的綠皮火車上,擠滿了南下淘金的北方人,人和行李挨在一起,無處下腳。乘警巡視需要踩著椅背,抓著行李架挪動。

硬座車廂裏,兩個男人起了爭執,發展成兩幫人打架。師傅帶著孫家啟趕去處理,他們艱難穿過擁擠的人群,拉開架後,把兩個打架的人移送到下一站的地方公安。兩人也因此在衡陽滯留,到回程才再次上車,回到北京。

雖然第一次走車沒有走完全程,但孫家啟見到了師傅處理問題的全過程,他把方法和流程默默記在心中。

最初的幾個月,孫家啟不適應這種長時間「離地三尺」的日子。正式值乘,他走北京到成都的車,車行兩天一夜,途經32站。下火車時,孫家啟走在路上,覺得還像在火車上一樣,腳步虛浮,整個人都搖搖晃晃。在車上「咣當」了幾個月後,他漸漸適應。

師傅教他,在長途火車上,要想把工作幹好,得能吃、能喝、能睡。有了走車經歷的孫家啟深刻體會到了這三件事的重要。

乘警的車上生活,要服務於列車執行和工作安排。哪怕是淩晨起來倒班,也得把飯吃下去;安排你白天休息,也得能睡得著。

水也得跟上。不管是提醒旅客的安全宣傳,還是調解糾紛辦理案子,乘警大部份時間要與人溝通,水得能喝下。

為了更好地與乘客交流,孫家啟下車廂時就跟著乘客們學習方言,平時休息就學習外語,把一些常用語記在本子上,以備不時之需。

孫家啟曾在消防隊幹過衛生員,在火車上,他準備好一個應急包,備好針頭線腦、消毒藥水、感冒藥等,碰上乘客有突發的小傷小病,他都會拿出這個包應急。

1996年,孫家啟在火車上幫助乘客處理小傷。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1999年,孫家啟被安排值乘從北京到上海的T21/2次列車,這列特快車曾連續20年獲得「紅旗列車」的稱號。

能在這趟車上值乘,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當年的照片裏,孫家啟站在月台上,年輕的他意氣風發,背後是那列北京到上海的藍色列車。

最後一班崗

14時06分,歷經4小時11分,G55次列車到達西安北站。二十分鐘後,又以350公裏的時速踏上返程。

列車不斷更新,人的年紀卻在漸長。衰老帶來了力不從心的感覺,孫家啟記得,以前熬夜值乘,睡一覺就能調整過來。但前不久陪著一個醉酒鬧事的人在餐車待一整夜,第二天休息時,頭都是蒙的,得緩很久。

從2023年元旦開始,每一次走車,孫家啟都會想「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不在車上了」。這話一想就是一年。

時間終於來到最後一天。下午四點半,夕陽從窗外照進列車,光影在孫家啟放在小桌板的杯子上,明暗跳動。他起身,佩好腰帶,在車廂轉了一圈。

12月30日下午,孫家啟在西安到北京的高鐵上巡視。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這趟巡視亦如往常,他常會被一些小事絆住腳。時不時要停下來掖掖行李架上耷拉下來的背包帶子,叫醒手機放在桌板上播放視訊、人卻睡著的乘客。

一個座位的車頂燈是綠色顯示無人,卻有包和手機充電線放在上面,不見乘客人影兒。孫家啟就站在那裏等著,等乘客回來坐下,仔細叮囑一番,提醒他「看好東西」。

這份工作帶給他一些習慣。說時間的時候,習慣用列車常用的24小時制。自己以非職務身份乘車時,一上車,他就開始「遠看、近看、回頭看」,轉念一想,「不對,我是乘客啊」。他走到哪都隨身帶著水杯,但從不小口飲水,一口氣咕咚咕咚灌大半杯。

孫家啟說,有值乘安排的時候,心裏總會有個奔頭兒,幾點到幾點,車在哪裏停,去到哪裏……都落在紙上,記在心裏。

現在,奔頭兒沒有了,他還不知道如何應對退休後的漫長時間。37年來,他大部份時間在車上,錯過了兒子的出生,無法在節假日好好陪家人,生活中有諸多遺憾,退休之際,自己唯一的感受是累。他想先休息下,陪陪家人,找老朋友敘敘舊。

盡管提前一年就在準備,真正來到「最後一班」的時候,孫家啟還是說了很多次「留戀」。

但他說,自己在工作上已經沒有遺憾了,「工作上該做的事情都在每一次走車中完成了。」

近一年的空閑的時候,孫家啟整理了過去三十多年的老物件兒。掛滿半邊衣服的獎章,其中有分量最重的、中華全國鐵路總工會授予的「火車頭」獎章,還有連續兩屆的「全國優秀人民警察」榮譽。警官日記已是厚厚一摞,不同時期的乘警證、火車上的鑰匙、不同樣式的袖箍,他都保存著。

到站前半個小時,孫家啟從行李箱中取出第30本警官日記,記錄下車次、到站時間,特地去問了列車長的名字,記錄下來。

孫家啟在警官日記上寫下最後一班值乘的工作資訊。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18時37分,列車即將到達北京西站,孫家啟看著窗外,向來迎接他的隊友們招手。他們帶著鮮花,早已等候在月台,送別這位老前輩。

服役於G55次列車的是CR400BF-Z智慧動車組,它的外表由紅色和橙色的動線裝塗,官方的介紹中,這寓意「龍鳳呈祥」,金色的「復興號」三個字寫在車身上,電顯上的車廂號正動態顯示。

孫家啟站在這輛年輕的列車前,留影紀念。休息待檢後的列車將繼續執行明日的行程,和他一道的徒弟小李早已換車值乘,其他列車上下車的旅客來來往往,孫家啟拉著行李箱,走出月台,離開北京西站。

一如往常,換下警服,收好行李箱。乘警孫家啟結束了他的最後一班值乘。

12月30日,乘警孫家啟結束了職業生涯最後一班值乘。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新京報記者 趙敏

編輯 楊海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