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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殺手】:絕佳的藝術表現力,但不適合大眾

2023-12-20影視

【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是81歲的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繼【沈默】(2016)7年後,又一次回歸院線的大銀幕作品。上一部【愛爾蘭人】(2019)因為是和網飛公司合作,所以被普遍視為老頭在新世代的一次試水嘗試。而【花月殺手】中導演聯合了兩大招牌男星,他現在合作最多的男主演「小李子」,以及舊愛勞勃·德尼羅。加上描寫故事是描寫印第安人,聯想到好萊塢這幾年政治正確的文化運動,這些元素都讓本片具備了豐富的宣傳點,在上映前就引發了不少影迷的憧憬。

【花月殺手】海報

本片現在IMDB的評分是8.0,略好於之前的【愛爾蘭人】;爛番茄網站上的藝術評分有93%,與【歐本海默】持平;但是在豆瓣的評分則只有7.3,遠低於另兩部影片8.8的評分。這說明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理解,相比美國觀眾,大洋彼岸的我們都更不關心片中描寫的印第安人。

除去題材的文化差異,另一個明顯的問題是:它太長了。和上一部【愛爾蘭人】類似,都有3個半小時。對於習慣了被短視訊投餵的年輕觀眾來說,這是如恐龍一樣龐大的遠古巨型生物。馬丁·斯科塞斯曾批評過漫威商業電影「不是電影」,明顯本片更接近他心中理想「電影藝術」的模樣。雖然【歐本海默】也有3小時的長度,但本片整體節奏更為緩慢,對於觀眾來說需要有一定的審美能力才能看得津津有味。如果只是想輕松娛樂一下,而不是上一堂藝術和文化社會課,那麽顯然【花月殺手】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印第安女性和中年老李談了一場詐騙戀愛,並不是那麽有吸重力。想象一下如果是二十五歲的小李和年輕女星戀愛?這個故事對於觀眾來說會充滿性吸重力。然而這不是本片。

這是一部在藝術表現上極為內斂的影片。

內斂到如果缺乏對故事背景的了解,會在頭一個小時迷失在影像之中。直觀的感受就是:這拍的是什麽?這個人想幹什麽?他們兩個人對話巴拉巴拉又在聊什麽?

這種直觀的感受,是因為導演大部份時候在以近乎白描的方式拍攝場景和人物,不去給觀眾提示更多故事的發展;同時少部份時間又以極度個性的風格展現了一些「電影的藝術手法」。如果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會被這些內容弄得十分困惑。

少數場景和氛圍,非常類似導演之前擅長的黑幫片,很容易看明白。但大部份場景則不是那麽便於理解。

簡單介紹一下影片故事,取材於美國近年的一本暢銷歷史讀物,揭露了1920年代在俄克拉荷馬州,歐塞奇族印第安人因為在原居住地上發現了油礦,全族變成了富翁,而引發了眾多美國白人如豺狼一樣圍在印第安保留地,對他們有計劃地進行詐騙、謀殺、轉移財產的故事。勞勃·德尼羅在本片出演主要配角,是表面和藹親切的鄉紳商人,背後則是策劃謀殺案的大佬,最後調查才發現背了十多條人命;而「小李子」李奧納多則出演一名從一戰退伍後,被大佬叔叔引誘利用的年輕人,和一名印第安女性結婚,並協助叔叔找人實施謀殺,以求獲得全部的土地遺產繼承。

這個「合夥組團詐騙殺人」的故事,還涉及在荒涼的美國西部,其他肆意謀害印第安人的法外狂徒。這些人之間松散的犯罪合作,隨著影片的進展,會變成導演最擅長的某種黑幫片型別,又像是一段美國白人默許對印第安人展開種族滅絕的隱秘歷史——據猜測,實際在1918年至1931年中,離奇死亡的印第安受害人恐怕高達幾百人,而只有少數白人因謀殺最後被判罪,有更多鏈條上的共謀者逃脫了法網。

這是一段駭人聽聞的歷史軼聞。如果細看影片,會發現除了這些明顯的犯罪者,事實上當時美國政府所謂「必須找有社會地位的白人監護人同意,印第安人才能自由支配財產的制度」,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助紂為虐的掠奪機制。都是主流社會對少數人群的一種迫害。

印第安女性們隨著財富增加,在外形打扮上似乎靠攏了時尚,但她們的社會地位,仍然只是「待宰的羔羊」。

回到影片,如果對這些背景缺乏了解,只是跟著人物進入每一個場景,那麽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會用一種使觀眾相當迷惑的方式展開情節。

比如開場「小李子」和叔叔勞勃·德尼羅的一場五分鐘的對話,是兩人的第一場對手戲。大家都知道這是名演員之間的一次魅力碰撞,但是這場戲卻很「水」,聊天的內容像是拉家常一般,只是族群長輩善意詢問後輩「你退伍後有什麽打算啊」「以後要好好工作不要放蕩啊」此類毫無營養的對話。

這是一種導演刻意隱藏故事戲劇性的手法。在漫長的影片時間中,很多時候觀眾都必須去猜測:這個人想幹什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實際的目的是他表面說的這些話嗎?相較於年輕導演往往迫不及待地引導觀眾的懸念,驚恐,對人物的擔憂,用煽情音樂等常規手段引導情緒走向,生怕演員的表演不夠明顯觀眾看不懂,老導演對所有這些手法顯然有些厭煩了,大部份時候更像素凈的紀錄片一樣在拍攝場景,讓人物只說「人物應該說的話」。

對話內容和演員的表演方式,會讓觀眾很難一下子抓住重點。但越往後看越明白,人物的想法早就在心裏了,他們一直在不顯山露水地表現重點。

這種慢火煲湯的方式,在影片開頭一段時間是完全調不出鮮味的。只有進入到故事中段,當幕後主犯叔叔越來越暴露出殺人劫財的真實目的,而主角年輕人開始困惑於自己的共犯行為時,觀眾才會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這樣的人!

不加科技和狠活,當食材自身的鮮味被誘發出後,戲的味道變得越來越濃,能讓人看到其他影片中看不到的微妙戲劇性。在這對犯罪組合的對手戲中,當叔叔一次又一次勸誘主角犯下更多罪行時,他甚至不多以金錢利益為引誘,反而談的都是「你應該努力保護你的家庭,為家族留下財富」,「你老婆生病總會死的,我們都會死,你應該讓她受的痛苦越少越好」。即使已經明白了人物目的,單看勞勃·德尼羅循循善誘的表演,觀眾還是會產生如「小李子」一樣的困惑:他說的如此有道理,是一位我無比尊敬的長輩,又這麽為我著想,我難道不應該聽他的安排去做嗎?

當知道了故事發展,再去看本片,會覺得一目了然。但單看畫面,你會認不清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沒錯,生活中也是這樣,往往事後我們才能看明白人的本質。

當詐騙犯成了全世界最關心你的人,這才是最高級的詐騙。同樣,老導演對「戲」的理解和處理,在拍攝時都處於同一種尺寸之中,開頭看起來很「淡」。但後面會自然變得越來越「濃」。這種尺寸就是:一種極為接近生活質感的戲劇性。所有細節都含著「戲」,你能看見就看見了,你看不見也沒關系。

在影片後三分之一,當調查局的警探找上門,犯罪團伙打算相互出賣以求自保時,人物之間的交鋒到了白熱化。他們表面看起來平靜,其實每一次面對面都在努力給對方下套,把自己從罪案中摘出來。這些「鬥智」的橋段,在30年前導演成名的【好家夥】(1990)、【賭城風雲】(1995)中就使用過。但相比過去的馬丁·斯科塞斯會故意把時間停下來,利用人物旁白等外部插入,讓觀眾更能看懂所有這些潛台詞,今天80歲的導演已經越來越淡然了。他就是讓人物這場把話都說完了,然後再給觀眾看,他下一場還有其他動作,然後你應該明白了吧?他要幹的就是這些事。

要看懂【花月殺手】,需要具備一定的閱歷和智慧,至少要比影片中的「小李子」更有人生經驗,才能明白人物這個眼神是在看什麽,說的是什麽意思,其實幹的又是什麽事。

這是兩人的一次關鍵對話,老頭給小夥子下套的時刻。但單看劇照,會覺得如此之「松」,完全看不出這種戲劇意圖。

不知能否在即將到來的頒獎季,本片演員獲得一些表演獎的肯定。

爐火純青的勞勃·德尼羅已經80歲了,一點看不出他有老邁的跡象,每個眼神都中氣十足。再給他頒獎那也不再是他的榮譽,而是那些獎的榮譽。

而「小李子」作為曾經億萬少女的夢,比時下當紅練習生不知紅多少倍,在獲得過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後,也學會了掩藏自己天生的鋒芒。你能想象他不演白人精英,而是一個有點土,有點癡情,有點狡猾,但其實是很傻的農村小夥嗎?這個角色原本更適合王寶強,「小李子」演完了沒讓觀眾出戲,他的演技就贏了。

這些表演水平,根本不需要頒獎,都立在哪裏了。不明顯,看不出什麽刻意的設計,但都是表演細節。

除了主角,所有印第安人的角色也沒有什麽表演痕跡,會讓你不經意忘掉他們大部份是演員。比如女主角莉莉·格萊斯頓,是個37歲,大學專修表演的美國原住民。

在極為高級的戲劇處理外,影片另有一些藝術化的段落,是導演忍不住在偷偷「炫技」,甚至這部份風格上和總體有點不協調,而略顯突兀。

包括開頭,為簡要介紹歐塞奇族印第安人的社會歷史,導演用了符合當時時代的默片電影手法;而結尾,為人物最終的發展作介紹時,又用了電台欄目現場制作的花樣。這些帶著花哨的點綴,是導演對於「影視藝術發展史」的迷戀和致敬。同時最後還有導演本人出場的一段念白,為印第安人的這段悲劇歷史做了發自內心的哀悼。

馬丁·斯科塞斯導演出場,告訴觀眾印第安人的墓碑上,沒有提到過「謀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觀眾請自己領會。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到:我們這些美國白人,應該懺悔。

回到全片最開頭的部份,是印第安人集體的一場哀悼,哀悼本民族的文化即將喪失,年輕人將被白人代表的現代文明所同化;結尾,現存的族裔構成了五顏六色的巨大花朵,對應了影片的名字「花月」,也是印第安文化的一種意象。

透過這些,再串聯起影片中幾次出現的、印第安人於彌留之際看到的「幻象」,就能明白對於導演來說,他拒絕把影片中的印第安人處理成符號式的「膚色政治正確」,或是愚蠢而又單純的受害者們。他試著從他們的角度,展現他們的善良和寬容,對比白人的野蠻和兇殘。獨特的文化視角,即使這部份對於主流觀眾來說,是「奇異」而無法理解的,但這些「鬼影」就是他們真實看待世界的方式。

這是一種有政治文化意味的藝術設計,同樣體現了審美趣味上的高級。

不僅黑人是命,印第安人也是命。同時還是一種文化。即使對於主流文化來說,這種亞文化會有些神秘,但它自有其美。

【花月殺手】是一部高級的影片,想要欣賞,需要觀者有一些復雜的審美趣味。這裏所說「高級」,反面不是低階或庸俗,只是大眾。大部份觀眾不會喜歡這部影片,會覺得它冗長、乏味,甚至多半無法堅持看完頭一個小時。

但導演應該不在意這些。觀眾喜不喜歡,如何評價本片,能不能收獲票房或獲獎,都不是他的追求。

在這個歲數上,他的追求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以之前一段馬丁·斯科塞斯的采訪原文轉譯結束本文:

Q: 你已經80歲了。你是否還有那股激情,想要回到攝影機後面,開始下一部電影?

馬丁·斯科塞斯: 是的。必須是。我希望我能休息八周,同時拍一部電影(笑)。整個世界都向我敞開了大門,但為時已晚。太遲了。

Q: 這話的意思是?

馬丁·斯科塞斯: 我老了。我讀到了一些東西。我看到了一些東西。我想講故事,但沒時間了。當喬治·盧卡斯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把奧斯卡獎頒給他時,黑澤明說:「我現在才開始看到電影的可能性,但已經太晚了。」他83歲。當時,我也會問「他是什麽意思?」現在我明白他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