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第十二屆世界和平論壇在北京舉行。來自中外各國400余名前政要、專家學者及媒體人，討論如何在「逆全球化」風潮擡頭的大環境下推動新的合作，為恢復穩定的國際秩序作出努力。
來京參會的南韓延世大學名譽教授文正仁是南韓國際政治、外交學界的元老學者，曾長期在南韓和美國的學界活躍，主張對朝關系和解。
他在南韓首倡「東北亞平衡論」概念，即南韓不在中美之間「選邊站」，最大限度地保持戰略平衡。這一概念影響了金大中、盧武鉉及文在寅三屆政府的外交安保政策。文正仁還在文在寅政府擔任南韓總統統一外交安保特別助理，深度參與南北韓和解行程。
文正仁在接受東方衛視、看看新聞Knews記者權小星專訪時向記者表示，中韓關系的改善不僅有利於兩國，更有利於實作半島和地區的和平。
他還指出，南韓現政府貿然選擇向北約「靠攏」，並隨美起舞「很難說是一件好事」，尹錫悅政府應該重新思考現有外交戰略的正當性。
以下為文正仁與記者的對談實錄。
談中國外交：「三大法寶」成就中國外交
記者：首先，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您作為經常往來中國的南韓學者，您對中國近年來的外交政策有何觀察？
文正仁：習近平主席對中國外交的方向提出了非常正確的理念，並受到很多國家的歡迎。在我看來，中國外交有三個重要特征，也可以說是三大「法寶」：
第一是全球發展倡議，著力於挖掘開發中國家的潛力，幫助這些國家消除貧困，將重點放在發展而非紛爭，給世界指明了方向。
第二是全球安全倡議，透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向世界提出永續性安保的方案，並倡導尊重領土和主權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提倡以聯合國憲章為宗旨解決紛爭，並積極探索非傳統安全領域的中國之道。
第三是全球文明倡議，倡導透過避免沖突，建立世界人民和諧生活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對於當今世界十分有意義。
這樣看來，中國外交構想的終極目標就是，透過發展促脫貧，透過合作促和平，透過文明和解進而將世界轉向不同價值觀共存的、永續的世界秩序，這些對於變亂交織的世界都是難能可貴的，中國給出了一種嶄新的方案。
記者：本次世界和平論壇的主題是「完善全球安全治理：護正義、促團結、謀合作」。發生在北韓半島的危機，成為主要話題之一，您認為在目前的半島局勢下，實作和平最重要的是什麽？
文正仁：我在歐洲參加學術會議的時候，很多專家都會討論一個話題：在俄烏沖突和加薩危機爆發後，全球的下一個危機爆發點會是哪裏，今年以來，半島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古羅馬學者韋格蒂烏斯曾就和平有一段著名的言論：「想要和平，就必須要準備戰爭」，對此我是不同意的。
目前的半島局勢下，需要的不是把「軍事遏制力」等詞匯放在嘴邊，不是時刻準備戰爭，而是緩解緊張。
韓方增強軍事力量的舉動，會導致半島軍備競賽加劇，加速雙方的不信任，再加上美國等外部勢力的幹預，無疑加大戰爭的可能性。
為了緩解緊張局勢，我們應當更務實一些，不能擺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權心態，難道只有我們一定是對的，北韓一定是錯的嗎？我們經常將韓朝對話的條件定為「北韓棄核換取解除經濟制裁」等老思路。半島需要更加務實的解決方案。中國提出的「雙暫停」等方案，就存在著許多現實價值和務實意義，我們應該重新評價中國的方案。
另外，說到美國等國家，我不太清楚它們是真心希望半島和平，還是希望半島重新陷入戰火。我認為，如果真的想在半島維持和平，保護韓朝雙方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就應該改變看待半島的戰略定位和解決方案。
很明顯，維持現狀並不能帶來和平，也不能寄希望於某些大國能夠實作所謂的「和平」。透過更加積極的預防性外交，改善現狀，才是主要大國應該在半島承擔的責任和作用。
談中美競爭：南韓必須要避免「選邊站」
記者：尹錫悅將參加7月舉行的北約峰會，這也是南韓總統連續第三年受邀參會，而北約近年來屢次幹涉對華事務，將觸手伸向東亞地區，您如何看待本屆南韓政府積極「靠攏」北約的行為？
文正仁：北約的全稱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有著明確的地域劃分，它應該在北大西洋地區工作，它的誕生也是有很強的時代背景。
北約為什麽要將影響力擴張至東亞和東南亞地區？我相信，這背後是美國的考量。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透過北約聯合東亞地區的同盟國，一同圍堵中國。
若美國的戰略目標實作，亞洲將會分為兩個陣營。我實在無法確信，尹錫悅政府將自身的國家戰略與美國的戰略構想對接，是否真的有利於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對於這個問題，南韓社會及決策層必須要三思。
記者：相信您也關註到，近年來中美之間危機不斷，而受到這一因素的波及，半島局勢也出現波折，外溢效應也影響到了中韓關系與東亞地區的整體局勢。您如何評價中韓關系的現狀，與目前的東北亞局勢的現狀有何關聯？
文正仁：應該來講，在現階段，美國和中國進入所謂的「戰略競爭關系」已經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而且，戰略競爭不僅在某一個領域。在地緣政治、經濟學、科學技術乃至價值觀領域，競爭都在進行。
美國要維持自身霸權地位，因此試圖糾集同盟國對中國的崛起進行牽制阻撓，這符合美國自身利益。
在此背景下，南韓應該做出什麽選擇？在南韓國內，不同派別、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來自保守陣營，包括現任的尹錫悅政府及幕僚。他們認為站在美國一邊阻止中國崛起，是對南韓最好的選擇。
第二種觀點認為，半島在歷史上長期受益於與中國的交流，應該以史為鑒，搭上中國快速發展的「便車」，對南韓自身發展有益。
在我看來，中美兩國對於南韓同等重要，不應當放棄其中任何一個選項，南韓必須要有智慧，避免「選邊站」。具體來看，在維持韓美同盟現狀的基礎上，與中國健康發展戰略合作夥伴關系，這也是南韓大多數民眾所希望的外交政策，也是南韓外交長期保持優良傳統。
尤其是在金大中、盧武鉉和文在寅等進步陣營掌握政權的時候，會強調協調好韓美同盟以及維護好與中國的戰略合作夥伴關系，兩者作為南韓外交的基礎同樣重要。
目前，南韓國內面對中美競爭的格局，有著很多不同的觀點和看法，但尹錫悅政府無視其他意見，站隊美國，並認定向美國靠攏就可以維護國家安全與和繁榮，這一想法無法代表南韓的民意。
談半島局勢：維持現狀不能換和平 各方需要「易地思之」
記者：您長期以來主張南北韓應當積極展開對話，以實作和解和和平，作為南韓最知名的「和解派」學者，目前南北韓危機四起，陣營對抗局勢加劇，在您看來半島正在產生的危機來自哪裏？
文正仁：這個話題讓我感到非常惋惜。可以說，目前的韓朝關系是史上最糟糕的情況。雖然韓朝間存在爭端並不是一件新鮮事，但從未像現在這樣，韓朝間的所有溝通渠道全部切斷，雙方沒有任何能夠管理偶發性爭端的溝通渠道。
我曾任職於南韓總統府的外交安保團隊，在文在寅政府期間，韓朝從首腦開始，情報機構、主管部門成立的聯絡辦公室、西海與東海非軍事區的軍方之間都有聯絡渠道，即便是在尹錫悅前的保守陣營掌權期間，也有板門店的韓朝紅十字聯絡熱線。但目前，這些渠道完全被切斷了，無一幸免。
這意味著在前線發生偶發性的軍事沖突時，可能並沒有辦法阻止其發生。2018年9月，韓朝雙方簽署了韓朝軍事協定書，根據這份協定，雙方設立了緩沖地帶，盡量減少偶發性軍事沖突的可能性，並盡可能緩解緊張局勢，但這一機制也沒有了。
可能有些南韓人認為，若半島出現沖突，可以依賴其他大國進行調節介入。但很明顯，自朝美河內首腦峰會以失敗告終，拜登政府就任以來，美國沒有與朝方溝通的有效渠道，而中國在半島問題長期提出「雙暫停」（記者註：「雙暫停」倡議由中國提出，是指透過北韓暫停核導活動，美韓暫停大規模軍演，推動雙方回到談判桌前），「照顧彼此核心關切」等政治解決半島問題的倡議和主張，我們卻未予以重視，使半島危機的解決難度越來越大。
記者：那麽在您看來，目前危機的根源在於哪裏？又應該如何去解決？
文正仁：說到危機的根源來自哪裏，我認為根源是來自2019年在越南河內的第二次朝美首腦會談的失敗。
當時，金正恩應該是帶著相當大的希望存取河內，並做好了「Small Deal」（小振幅的成交）的心理準備，結果被美方拒絕。川普總統更是要求北韓實作，完全、可核查、不可逆的無核化（CVID），才能保障北韓經濟的「光明未來」，並對北韓予以威脅，這與階段性進展下可階段性解除制裁的「國際慣例」不相符，因此朝方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失望。
據我所知，當時金正恩以重新開機朝美對話為條件，要求美方暫停當年8月開始的韓美聯合軍演。當時川普答應了這一要求，但回國之後還是啟動了軍演。從北韓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對於美國還是南韓，在無法保障正當關切的背景下，失去期待成為必然。
尹錫悅政府就任以來，秉持與北韓不對話不溝通的政策，推翻前政府的成果。在此背景下，北韓前腳試射彈道飛彈，後腳韓方就增加韓美聯合軍演，並部署美國的戰略武器。雙方陷入了無休止的對抗。
談中韓關系：中韓合作是歷史必然 未來在年輕人
記者：今年5月，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時隔數年再次舉辦，東亞合作成為熱門話題，在您看來，如何展望東亞區域，尤其是中韓兩國的合作前景？
文正仁：在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期間舉行的韓中領導人會晤確實具有積極意義，雙方在韓中自貿協定的下一階段談判，以及服務領域的自由化部份達成了一致，此前三年來沒有啟動的韓中投資合作委員會也將重新啟動，雙方還就成立韓中供應鏈安全協調委員會，重新開機兩國間副部級外交安全2+2對話達成共識，從這一點來看，雙方確實達成了一定的協定。
改善中韓關系有利於半島和東北亞地區的和平穩定。倘若南韓執意加強與美國的同盟關系，那麽南韓乃至整個半島都將成為「新冷戰」格局下陣營對抗的最前線，我相信沒有南韓民眾會希望這樣。
因此，韓中兩國有必要在各領域保持良好的關系，其中當然包括經濟領域。如果南韓和中國「脫鉤」，兩國都將蒙受損失，並且南韓承受的損失顯然會更大。韓中兩國在國際產供應鏈網路中互補性強、關聯度高，如果貿然「脫鉤」，影響的不僅是兩國的經濟，更對東亞地區乃至全球經濟有負面的影響。
中國外交政策的根基在於維護中國領土和主權的完整，這是中國的核心利益。
現在南韓政府官員在台海局勢、南海問題、產供應鏈上跟隨美國的表態，甚至與美日展開合作，加入意在圍堵中國的「印太戰略」，破壞中國的核心利益，那麽韓中又如何能夠進行永續性合作呢？我認為南韓政府應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
我認為人們應該認識到韓中兩國的合作是歷史的必然，中國是距離南韓最近的大國，正所謂與鄰為善，更沒有相互敵對的必要，管理好韓中關系有益雙方。
記者：在最近的網路空間中，出現了許多對於中韓關系不友好的聲音，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如何能夠提升雙方民間的好感度？
文正仁：目前在中韓的網路世界，都有相當一批「嫌中」、「厭韓」人士，但這一情況主要出現在網路上，而我遇到的普通人絕大多數都是友好的。
這個問題也讓我想起前一段時間大熊貓「福寶」回到了中國的時候，有許多南韓民眾念念不忘，還要特地去四川看「福寶」，「福寶」給韓中關系帶來了福氣，這種互動就十分有意義。
互聯網上的指責源於相互不理解和誤會。同時，一些西方媒體的歪曲報道，在南韓保守派媒體的「添油加醋」下，也影響了南韓民眾對於中國的認知。
我依然寄希望於兩國的年輕人，他們是最有活力且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的群體。希望他們能夠摒棄相互成見和不理解，多交流、多互動，這一問題總會得到解決。
看看新聞記者: 權小星
編輯: 權小星
攝像: 李柏林
責編: 婁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