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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詩人對新樂府的理論闡述

2024-03-19國風

作者:郭麗(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在唐代,有一批詩人在努力恢復古樂府傳統,如李白、元結等人。與此相反,還有一批詩人又在大力倡導新樂府,如中唐李紳、元稹、白居易等人。其實,早在初唐時盧照鄰就表達過對新樂府的看法。他在【樂府雜詩序】中對周代以來的樂歌提出了嚴厲批評,認為古樂府沒有很好地繼承周代樂歌傳統,同時認為古樂府擬作要求遵守本事,因此形成了「【落梅】【芳樹】,共體千篇;【隴水】【巫山】,殊名一意」的現象,這是詩人缺少反思和創新能力的表現。他強烈主張:「發揮新題,孤飛百代之前;開鑿古人,獨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粵在茲乎!」然而,盧照鄰只是提出了這一理論主張,他本人並沒有寫出「自我作古」的新樂府,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中唐詩人李紳、元稹、白居易開始有意識地寫作新樂府,並對新樂府做了理論闡述。李紳的新樂府沒有流傳下來,其有關理論闡述只能從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題註中看到一些片段。元稹的新樂府理論集中體現在【樂府古題序】中,白居易的新樂府理論則主要體現在【新樂府序】【與元九書】中。在新樂府創作上,白居易後來居上,大振幅提升了新樂府的創作規模。新樂府組詩創作,由李紳的十二首、元稹的二十首,增加到白居易的五十首。

元、白等人進一步完善了新樂府概念。盧照鄰只是提出「發揮新題」,但他並沒有創作新樂府。之後杜甫創作了一些新樂府,但並未明確表示所作就是新樂府。元結也創作了一些新樂府,但他將其叫作「系樂府」。到了李紳、元稹,才把所作新樂府稱作「新題樂府」。到白居易,則明確稱作「新樂府」,即【與元九書】中所謂的「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可見,白居易所謂新樂府,也是指新題樂府。梳理「新樂府」概念出現的過程可以看出,從「發揮新題」,到「系樂府」,再到「新題樂府」,最後到「新樂府」,新樂府概念越來越明確。

在顛覆古樂府傳統上,元、白的態度更徹底,理論表述也更清晰。元稹【樂府古題序】雲:「至於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後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於文或有短長,於義鹹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予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元稹把是否諷諭現實作為評價樂府優劣的標準,他認為寫作古題不如借古題諷諭時事,借古題諷諭時事不如寫作新題。元、白把樂府的現實功用強調到了極點。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表示:「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他認為新樂府在內容上必須為具體的現實政治而作,不能為了作詩而作詩,顯然很強調新樂府的政治諷諭性。而元稹所說的「沿襲古題,唱和重復,於文或有短長,於義鹹為贅剩」,也較盧照鄰「【落梅】【芳樹】,共體千篇;【隴水】【巫山】,殊名一意」的說法更為犀利,對古樂府的批評也更加徹底。照此說法,古樂府就只有文學價值而全無社會價值了。

元稹還闡述了一些樂府學知識。其在【樂府古題序】中對樂府詩的入樂情況作了區分,將樂府詩的辭樂關系分為兩種:一種是「因聲以度詞」。即所謂的「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具體包括「操、引、謠、謳、歌、曲、詞、調」八個詩題標記。一種是「選詞以配樂」。即所謂「後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具體包括「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九個詩題標記。這是繼沈約之後,曲學家之前,對樂府詩辭樂關系最清晰的表述。「因聲以度詞」也自此成為一個關鍵概念,被後世用來揭示詞體起源。

元稹指出文人編撰的【樂錄】存在不當之處。如其【樂府古題序】雲:「而纂撰者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除【鐃吹】【橫吹】【郊祀】【清商】等詞在【樂誌】者,其余【木蘭】【仲卿】【四愁】【七哀】之輩,亦未必盡播於管弦明矣。後之文人,達樂者少,不復如是配別。」元稹所說【樂錄】當為【歌錄】。【樂錄】與【歌錄】有別,前者記錄樂府表演活動,後者記錄樂府歌辭。元稹認為不應把那些不入樂的詩編入【歌錄】。這一看法過於絕對,需要具體分析。宋代以前凡稱樂府者,必與朝廷禮樂機構有關:或是朝廷禮樂機構曾經表演的歌辭,或是朝廷禮樂機構正在表演的歌辭,或是希望成為朝廷禮樂機構表演的歌辭。據此而論,元稹的說法,就將大量樂府詩排斥在樂府【歌錄】以外。更何況,前人將元稹提及的【木蘭】【仲卿】等詩收入【歌錄】,必定有所依憑,並非隨意收錄。且郭茂倩在編撰【樂府詩集】時曾看到過元稹【樂府古題序】,但仍然收錄了【木蘭詩】【焦仲卿妻】等詩,這說明元稹這一觀點並未得到廣泛認同,最起碼郭茂倩並不認可。

元稹修正了「樂府肇於漢魏」的說法。【樂府古題序】雲:「劉補闕雲:‘樂府肇於漢魏。’按仲尼學【文王操】,伯牙作【流波】【水仙】等操,齊牧犢作【雉朝飛】,衛女作【思歸引】,則不於漢魏而後始,亦以明矣。」劉補闕具體情況不詳,其所雲「樂府肇於漢魏」是就樂府總體狀況而言,樂府詩中確有部份琴曲歌辭和雜歌謠辭出自先秦,但這不能改變絕大部份樂府詩產生於漢代這一基本事實。【樂府古題序】雲:「其有雖用古題,全無古義者,若【出門行】不言離別,【將進酒】特書列女之類是也。」指出了前人寫作古題偶爾也會背離本事,這有助於人們了解擬作古樂府的一些實際情況。

元、白新樂府辭中也涉及一些樂府學知識,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倡導古樂、反對俗樂的觀點。如元稹【華原磬】雲:「泗濱浮石裁為磬,古樂疏音少人聽。……華原軟石易追琢,高下隨人無【雅】【鄭】。棄舊美新由樂胥,自此黃鐘不能競。玄宗愛樂愛新樂,梨園弟子承恩橫。……何時得向筍簴懸?為君一吼君心醒。願君每聽念封疆,不遣豺狼剿人命。」從詩中可以看出盛唐時古樂日漸雕零、俗樂備受歡迎的狀況,而詩末四句也表明元稹對此持反對意見。白居易【五弦彈】也表達了相同觀點,詩序雲:「惡鄭之奪雅也。」詩中進一步闡述這一主旨雲:「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廟歌。一彈一唱再三嘆,曲淡節稀聲不多。融融曳曳召元氣,聽之不覺心平胡。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弦人不撫。」古樂有很多優點,音調舒緩,曲淡節稀,一唱三嘆,能令人心境平胡,怎奈重今賤古是當下人之常情,古樂已無人演奏。

再如白居易【法曲歌】雲:「法曲法曲合夷歌,夷聲邪亂華聲和。以亂幹和天寶末,明年胡塵犯宮闕。乃知法曲本華風,茍能審音與政通。一從胡曲相參錯,不辨興衰與哀樂。願求牙曠正華音,不令夷夏交相侵。」在白居易看來,胡樂摻入華音,會直接威脅到華夏政治興盛,因而呼籲朝廷一定要正華音,清夷聲,絕不能讓胡樂侵襲到華夏之音。此詩中有自註雲:「法曲雖似失雅音,蓋諸夏之聲也,故歷朝行焉,玄宗雖雅好度曲,然未嘗使蕃漢雜奏。天寶十三載,始詔諸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識者深異之。明年冬,而安祿山反也。」可見,他甚至將安史之亂與樂府表演胡部新聲聯系了起來。

這一看法並不限於白居易一人,而是唐人的普遍認識。開元年間,胡部樂曲升堂演奏,到天寶年間,樂曲多以邊地名,如【涼州】【伊州】【甘州】等,這些樂曲多為邊將進獻。【開天傳信記】就記載了精通音律的寧王根據五音特點聽出了新曲【涼州】的異常,認為是「播越之禍,悖逼之患」的征兆。盡管音樂與政治本無關聯,但審音知政在儒家理論中向來備受重視,而音樂與政治治亂的關系,又往往在政治衰亂之際被強化揭出。寧王的觀點事後確實因為安史之亂的爆發得到了佐證,雖然這樣的觀點在如今看來不免無稽,但是卻也反映了唐人對胡樂新聲與國運衰敗之間關系的認識。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19日 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