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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侃的精進與隱忍

2024-03-19國風

來源:【山水洲城記】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詩人陶淵明,卻不知道他的曾祖陶侃因戰功獲封長沙郡公。雖然位極人臣的陶侃晚年坐鎮荊州,但至死都想回到其封國長沙。

魏晉南北朝時期,軍閥混戰,社會動蕩不安。因有了陶侃的精心治理,長沙獲得了一段相對寧靜而的平胡的時期,「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長沙人為了感念陶侃,留下了許多有關他的美好傳說。

古籍中的陶侃畫像。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個晴日,我佇立在湘江第一灣——窯灣,看太陽隔著霧靄,在寬闊的江面,灑下夢幻般的金光。江對面的都市,如一幀依稀的剪影。江中心的楊梅洲,則像一幅煙霧繚繞的山水畫,在陽光的籠罩和穿透下,又煥發出熠熠生輝的油畫效果。此等情景,我竟找不出詞語來形容,或許只有印象派莫奈【日出】中的光影意境,才能與之媲美吧?

我來這裏,是來尋陶侃墓。史書說陶侃葬於長沙,但墓地位置並不明確。有人說陶侃就葬在湘江第一灣——這個他曾屯兵操練的地方。也有人說,這裏只是他的衣冠冢。但不管如何,這裏既然保留了他的氣息,他的魂魄應該會時常降臨於這座叫陶公山的矮崗上,憑江臨風,欣賞這美得令人心醉的景致。風物如此多嬌,他身後的日子想必不會孤寂。

陶侃是晉朝的重要軍事將領,來頭很大,曾因軍功升至侍中、太尉、大將軍之職,都督八州軍事,封長沙郡公,兼領江州(九江)刺史,死後追封大司馬,賜謚「桓」,後世稱為陶桓公。

在東晉很長一段時間,陶侃都稱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可以說,連皇帝都怯他三分。如果他想舉旗造反,成功的機率非常大。據史載,陶侃的確有過這種念頭,但思慮再三,沒敢妄動。這臨門一腳的隱忍,既成就了他歷史上的道德美名,又保全了他家族的人丁興旺。

陶侃應該是最早一位入駐長沙嶽麓山的重量級名人。 他曾在清風峽附近結廬以居,因四周遍植杉樹,廬名稱為杉庵。不過陶侃戎馬一生,閑居於此的時間並不長。東晉滅亡後,杉庵隨之湮蕪,後世沒有詩文提及。直到清代,兩江總督陶澍為紀念其先祖陶侃,強勢在嶽麓書院濂溪祠一旁,覓得一地,砌三面粉墻,支一拱屋梁,作為杉庵舊址所在。

不過,陶侃確實是一個很值得說道的人。他從寒門崛起,獨步亂世,一路高歌猛進。不但位極人臣,還把一個破落小家,演變成了龐然大物。個中原由,令人深思。

陶侃身世卑微。這麽說,可能並不準確。其父親曾任吳國揚武將軍,官秩六品。只是在陶侃小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家道由此衰落。寡母心藏風雲,欲重續家族榮光,對子女要求甚嚴。

有個典故,流傳甚廣,名為「截發筵賓」。這個典故完美凸顯了陶母諸多優秀品性,如知書達禮、熱情好客、待人至誠等等。但若要仔細推敲,就會發現,陶母在其中所表現的敏銳與機智,更令人嘆服。或許這才是陶母留給兒子最大的財富?

鄱陽郡孝廉範逵訪賢,被風雪所困,借居尋(潯)陽縣(九江)小吏陶侃家。陶母立刻明白,這是老天爺賜下的一次翻身機會,便果斷出手,傾其所有,招待範逵及其手下。錢銀不夠,立馬剪掉長發去換酒肉。「截發筵賓」的典故便由此而來。馬料不夠,便把寒冬保暖的稿薦(用稻草編成的墊褥)鍘了餵馬。屋子太冷,便卸下廂房幾根木柱,焚燒禦寒。

陶母截發筵賓。電視劇【東方小故事之陶侃母教】截圖

萍水相逢,非親非故,卻「毀家」招待,世上竟有這般人家?範逵一行人感動得不成。風雪停後,範逵告辭,陶母又讓兒子送行。這一送,不想成了廬江郡督郵兼樅陽縣令。自此陶侃甩掉了小吏身份,正式步入仕途。

陶侃的第二次機會,仍是一場風雪。

太守張夔的夫人病了,需要到百裏外延請醫生,然而大雪紛飛,山河冰封,萬徑無人。同僚們束手無策,陶侃卻挺身而出,並慷慨陳詞:「侍君侍父,乃為臣為子應有之義,太守為本郡父母官,又是我等頂頭上司,郡守夫人就如同我等母親,哪有父母病了,子女不盡心盡力的?」

說罷,打馬投入漫天風雪,沒有一絲猶豫,把張夔感動得眼睛濕紅,把同僚羞愧得臉飛諾爾,心中各自都有計較。沒多久,朝廷舉薦孝廉,張夔便把本郡的名額給了陶侃。

有了孝廉身份,陶侃決定入京謀求更大舞台。他瞄準的物件是壯武郡公張華,可這老頭起初看不上這位出身低微的江南蠻子。對他的拜謁,愛搭不理。唇齒間吐出來的,都是一些單字:嗯,啊,哦,可。或者幹脆不出聲,只微不可察地搖頭點頭。換作後世的杜甫,早拍拍屁股,另投他人門下了。但陶侃心思縝密,不會犯這種錯誤。張華再怎麽耍大牌,他都不氣餒,並且執禮愈恭,言行愈謹。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張華終於被打動了,讓下人奉茶,延請陶侃坐下說話。陶侃談吐自如,頭腦自出機杼,胸中丘壑縱橫,視野囊天括地。一番交談,張華發覺陶侃實乃大才,便舉薦他為郎中。

寸功未立,只因品德優良,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把握了幾次關鍵性機會,便一飛沖天。陶侃的晉升之路,讓後世胸藏猛虎的青年有了細嗅薔蜜的典範,繼而明白「君子當修德以待時」,以及「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是何等的重要。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至暗時代,那種亂世,稍微有實力的人,不是圈地自保,就是招兵圖強,懷揣異心者,多如過江之鯽。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社會道德體系也沒有被完全摧毀,想要有所為,就必須得有個好名聲。陶侃後來之所以能成大事,跟他早期積攢的名聲有莫大關系。拼不過門第的人,就拼聲譽。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才是陶侃後來在種種的復雜局勢中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的原因吧?

司馬氏篡位曹魏,認為自己是趁了皇室衰微之機,所以立國之初,司馬炎就大肆封賞宗親,贈地封王不在話下,以期他們能拱衛京都,維護皇權。

這樣一來,外姓的確不敢擅權了,可堡壘卻從內部瓦解。司馬炎一死,晉惠帝壓不住陣腳,諸王皆起異心,紛紛擁兵自重,互搶地盤,眈視皇位。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亂」由此拉開帷幕。

中原板蕩,外族入侵,流民四起,給了文臣陶侃帶兵的機會。太安二年(303年),義陽(河南新野)蠻張昌聚集服役壯丁和中原流民,在湖北江夏(武漢)揭竿而起,朝廷命荊州刺史、南蠻校尉劉弘帶兵鎮壓,劉弘召陶侃為南蠻校尉長史,領大都護。這兩個職務應該不比郎中高。但在亂世,虛職再高,都不如兵權重要。這一年陶侃44歲,由此開啟了後半生南征北戰的戎馬生涯。

陶侃之所以會入駐長沙,也是為了平亂。 永嘉五年(311年),湖南爆發了一場無厘頭的起義。湘州(長沙)刺史荀眺聽信流言,說從巴蜀來湘的流民準備造反,便欲將他們全部捕殺。

其時醴陵縣令杜弢素有清名,要居中調停,荀眺只是不聽。流民便擁杜弢為起義軍首領,一場以湖南、湖北、江西為主,涉及河南、廣西、廣東等地的大規模流民起義由此爆發。雙方打來殺去,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湘北和鄂南折騰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彼此的將領一會兒你降我,一會兒我降你,走馬燈似的。沒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實質就是一場地盤爭奪與權力瓜分的遊戲。

永嘉七年(313年),陶侃以龍驤將軍、武昌太守之職,在武昌重創杜弢的流民軍。流民軍敗退長沙。陶侃升為寧遠將軍、南蠻校尉、荊州刺史。

次年二月,因部將臨陣反叛,陶侃中計,只好匆忙逃竄,上小船,由漢水入長江。又遇伏,差點被捉。多虧手下力戰,陶侃才得以脫身,帶殘兵退至湖北黃陂,等待救援。

半生戎馬,類似的危險,還有很多,但陶侃都能化險為夷。似乎有運氣的成分,但細究起來,就會發現,這一切都跟陶侃的品性、能力、智慧與格局不無關系。

比如這回,就是陶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結果。尋陽太守周訪也是晉代名將,與陶侃相識於微末。陶侃先他一步崛起,卻割舍不了這段情誼,不但多次舉薦周訪,兩人還互結兒女親家。現在陶侃被困,周訪忙帶兵前來救援。

若幹年後,大將軍王敦害怕陶侃崛起,欲設鴻門宴陰殺他。周訪忙聯系陶侃部將,在外面搖旗呼應。王敦思慮再三,不得不放走陶侃。單是陶侃的部將他不怕,殺了陶侃,樹倒猴猻自會散掉,但他怕陶侃部與周訪部兵合一處,到那時,威脅力更大。

陶侃僥幸脫身,拉著周訪的手,流淚說道:「若沒有親家在外吶喊助威,我只怕是被害了。」可其實他最該感謝的,還是他自己的識人之明。從這些事中,也可看出陶侃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人生布局。

陶侃因兵敗漢水,被大將軍王敦撤了所有職務,可陶侃部將不答應,王敦只好讓陶侃以布衣的身份繼續領軍。這便是在外帶兵的好處,文官若被撤職,又沒什麽雄厚的家族背景支撐,那只有乖乖滾蛋。亂世武將則不同,若手下的兵卒都是自己招攬的,就會死死地綁在一起,很難分離。

建興三年(315年)二月,流民軍傷亡過大,杜弢請降,瑯琊(臨沂)王司馬睿接納了,並任命他為巴東參軍。無奈圍困杜弢的諸路大軍仍對流民軍猛攻不已,杜弢憤怒至極,再次反叛。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奇怪現象?

其時已是西晉末年,都城洛陽已被匈奴攻陷,晉懷帝司馬熾在逃亡途中被俘。12歲的皇太子司馬鄴在長安(西安)繼位。匈奴像一把尖刀,把長安和長江以南地區分割開來了。瑯琊王司馬睿由此崛起,但這時他尚未稱帝,最多只能算作江南盟主。他接受了杜弢投降,但湘鄂贛諸將為了各自利益,不肯放過杜弢所占據的地盤。

三月,尋陽太守周訪收復豫章(南昌)。杜弢的部將杜弘奔竄廣西賀州,繼續作亂。杜弢悍將王真率三千精兵,聯合五溪(懷化)蠻夷,兵出武陵(常德),欲攻武昌。陶侃料敵之先,在巴陵(嶽陽)設伏,大敗流民軍,王真退守長沙。陶侃在湘江楊梅洲演練軍馬,然後直下長沙,在河西嶽麓山與紅泥山逼仄處設關紮寨,如今此處隘口,仍被稱作「陶關」,就在楓林路西湖公園東側。

兩陣對壘,王真倨傲無禮,將雙腳架在馬脖子上,被陶侃一頓臭罵。王真起身端坐,神色肅然謙恭。陶侃知王真已有悔意,便與他截發起誓,互不相負。幾日後,王真應約投降,杜弢措手不及,倉皇應戰,不敵,棄城而逃,後死於逃亡途中。

陶侃於是入駐長沙,借住城南賈誼故居。嶽麓山上的杉庵便是在此時修築的,陶侃難得享受這等輕閑時光。可沒過多久,大將軍王敦便派陶侃去交州(越南河內以東一帶)圍剿杜弢的余部杜弘和溫劭等人。陶侃設計擊潰杜弘,又挾余威嚇退溫劭,並在韶關始興縣將其擒獲,杜弢之亂由此平定。陶侃因軍功被封為柴桑侯,進號平南將軍,都督交州軍事。其時已是建武二年(318年),西晉已於一年前悄無聲息地滅亡,東晉順理成章地崛起。

賈誼故居。圖片來源於天心區人民政府網站

之後,陶侃繼續東征西討,南攻北伐。賺得累累軍功,以至加官進爵,位極人臣。最後朝廷封無可封,便賜他「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殊榮。意思是他上朝奏事,可以穿鞋軍刀,不用彎腰小跑,傳宣太監也不會直呼其名,不過被陶侃當即婉拒了。反正他領兵在外,也沒幾次入朝機會。不領受這份虛榮,一是能成全自己的德名,二是能降低皇上的猜忌,三是能減少朝臣的妒嫉。

史書曾記有一事,讓人覺得陶侃的功名富貴,來得有些僥幸。陶侃服母喪期滿,江州刺史華軼推薦他任揚武將軍,又任命其侄陶臻為江州參軍。其時陶侃還只是一個給人「打工」的低階將領,沒有打造出自己的軍隊,而他的伯樂之一劉弘已經病故,陶侃生生懸在半空,不知何處落腳。華軼這時伸出了橄欖枝,無疑是雪中送炭。不過,也給陶侃頭頂埋了一顆雷,因為華軼與瑯琊王司馬睿不和。司馬睿其時雖還沒有稱帝,但氣象已生,華軼無疑是在自尋死路。

且看史書是怎麽描述這一段歷史的。【晉書】說陶臻擔心災禍降臨,便稱病離開江州,找到陶侃說:「華軼才能不足,卻有包納天下之誌,並與瑯琊王有隙,將來恐有不測之虞,我不打算跟隨他了。」陶侃聽後大怒,罵他不忠不義,命人將侄子送至華軼處。

陶臻卻在半途逃離,投奔司馬睿去了。司馬睿喜出望外,任命陶臻為參軍,加陶侃為奮威將軍,賜赤幢、曲蓋、軺車等象征身份與榮耀的東西。陶侃為顧全親情,不得不與華軼斷交。

之後,司馬睿做了江南盟主,要攻打不屈從的華軼。陶侃雖沒有親自出兵,但華軼卻是他親家周訪斬殺的。而陶侃也由此升任為龍驤將軍、武昌太守。軍政大權一把抓,他終於擁有打造自己軍隊的地位與實力了。

現在問題來了。事實真如史書所說,陶侃莫名其妙就站在了勝利的一方嗎?這場對華軼的背叛,究竟是由陶臻主導的,還是陶侃隱在暗處,暗示陶臻這麽做的呢?著史者是沒有察覺陶侃的心機,還是縱然察覺了,也想為賢者諱呢?

或許就是這樣的吧,當一個人的賢名積累到一定程度,人們就本能地希望他盡善盡美,以便後世再添一位道德完人。

房玄齡是【晉書】作者之一,他說陶侃有問鼎天下之誌,無奈曾夢中折翼,便遲遲不敢行動。這裏有一個典故,說是陶侃早年在一次夢中,夢見自己腋生八翼,一飛沖天。天門九重,他已入八重,惟有一門進不了,便用羽翼瘋狂拍擊,守門人一煩躁,狠狠打了他一棍,他便從天上直墜而下,左翼全部摔斷。夢中驚醒,仍感左腋疼痛不已。

多年後,他果真都督八州軍事,占駐了西南半壁江山。功高蓋主,難免心生異誌。但每每想起早年夢中情形,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便自動打住,覺得那是上天對他的警示。於是便守著這份鮮花著錦的聲望、烈火烹油的權勢,無所作為,安度晚年。那暗中積聚的錢財,全留給了家族繁衍生息。

陶侃這一步棋,無疑是正確的。司馬炎若知道自己兒孫之後一百余年的慘狀,也絕不會篡位奪權。陶侃或許正是擔憂這一點,才沒跨出最後那一步,由此也成全了自己永遠的賢名。

與他想法一致的,還有王導、溫嶠、謝安、謝玄等人。他們每個人都是時代巨子,都有逐鹿中原的實力,但都沒有造反。元熙二年(420年),大將劉裕取晉稱帝,史稱劉宋。前朝爵位被他一股腦兒全部廢除,只有以上幾人的爵位得以保留,應該是劉裕仰慕這幾人的賢名。陶侃的子孫由長沙郡公降為醴陵縣侯。也就是說,在這之前,陶家曾盤踞長沙近百年,這與朝不保夕的「稱王稱霸」比起來,實惠多了。

「八王之亂」後,匈奴、鮮卑、羌、羯、氐族等少數民族,長驅直入,由此拉開了三百年的「五胡亂華」序幕。才幾十年時間,北方漢人便從二千萬銳減到五百萬,門閥士族紛紛遷往江南,史稱「衣冠南渡」。他們盤攏莊園農戶,組織私兵,平時耕種,戰時殺敵。弱者求生存,強者搏天下。晉代皇帝多數像金絲雀一般,被養在籠中。權力被門閥、權貴、外臣和武將瓜分殆盡。有機會造反的,絕不會遲疑。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大量流民被陰謀家操縱,如臂使指。種種亂象,實在多得無法形容。正因為如此,陶、王、溫、謝等人堅定的心智,突出的品格,才顯得尤為珍貴。

東晉百余年,北方少數民族分分合合,自是戰亂不休。長江以北地區,既是陰謀家的造反地,又是少數民族的劫掠地,戰火也連綿不斷。都城建康(南京)周邊,動不動就是「清君側」的隊伍與「勤王」之師互伐互攻。西南邊陲,少數民族也紛紛鬧獨立,很快又因首領對權力運用的生疏,而使部落陷入不可調和的內亂中。

只有湘州,自杜弢的流民軍被陶侃平定後,很長時間都沒有大的動亂,人們由此獲得一種寧靜而脆弱的平胡。這種平胡,直至宋、齊、梁、陳的政權過渡,都沒有被打破。因為皇權更替,幾乎都是都城政變,未曾引發大規模的地盤爭奪戰。

不得不說,這與陶侃有關。 陶侃既被封為長沙郡公,又做過湘州刺史,還在巴陵等地長期駐軍,對整肅湖湘道德秩序和社會人倫生活有著很好的促進作用。

有一則軼事,說是陶侃見一位路人,手持一枝未熟稻穗,便向前詢問是怎麽回事。路人說自己隨手扯根稻穗,只是好玩而已。陶侃將他罵得狗血噴頭,說他不憐農人之艱,不惜稼穡之苦。這事在當地傳為美談。這既表明陶侃時刻都在想挽救當時社會的道德頹勢,又表明他對農業生產的重視與珍惜。雖然軍閥混戰,但局部地區竟被陶侃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更多時候,陶侃則屯兵荊州和武昌,這相當於在長江構築了一道軍事防線,讓江北的野心家、少數民族及流民軍不能過江進犯,從而在客觀上保障了瀟湘的安寧。要知道,鄂東南和九江一帶,一直戰事不斷,成了多方勢力與建康皇權爭奪的焦點。陶侃就像一枚釘子,釘在那裏,無論是誰都拔不掉。他身後的湘州,自然平安無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陶侃也算是保全了湖南儒學道統,因為北方儒家文化與儒學秩序完全被少數民族糟蹋得不成樣子了。「衣冠南渡」雖然是指往東南渡向江浙地區,但仍有極少數帶著財富和學問的門閥士族,往瀟湘而來。齊國大將李道辨平叛道州(道縣),因國都政變,齊政權被梁政權所替代,便化兵為民,鑄劍為犁,在道州寧遠駐紮下來。幾百年後,這個家族孕育了湖南第一位狀元李郃。他這種「武裝南移」,也算是變相的「衣冠南渡」。事實上,歷朝因屯兵而形成的村莊,在湘西和湘南地區還有很多。

魏晉南北朝的湖湘儒學,還像黑暗裏的星光,非常微弱,正因為這樣,陶侃的這份保全,更顯得彌足珍貴。

鹹和九年(334年)七月,陶侃病逝於武昌樊溪,歸葬於長沙城南二十裏外的山丘。據考證,就是現在的樹木嶺,只是後世並沒有發現其墳墓。

陶侃共有十七個兒子,見於史書的,就有十個。他們中有戰死沙場的,有死於官場傾軋的,也有因爭襲長沙郡公爵位,死於兄弟鬩墻的。但更多後代,得以保全性命於亂世。如今湖南長沙、湘潭、醴陵,江西九江、鄱陽,湖北武漢、荊州等地的陶姓人家,很多都是陶侃的後代,「陶家村」散布周邊若幹地區。

如今,陶侃已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中,聲名不顯。可他的子孫,無論在後世哪個朝代,都有脫穎而出之輩。其中一位,傳誦一千五百余年,仍被世人津津樂道,那便是詩人陶淵明。他是陶侃的曾孫,只要上過初中的人,都能背誦【飲酒】【歸園田居】等詩,其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等詩句,差不多能讓所有人口齒噙香一輩子。

在長沙,讓人耳熟能詳的,還有陶侃的孫子陶淡和曾孫陶烜。這兩人先前隱居在離古城長沙不到十公裏遠的臨湘山。那會兒,陶家是長沙古城最大的勢力,據說奴婢都有好幾百。可陶淡與陶烜生性清冷,無意仕途,離群索居,一心向道。

兩人生前並沒有可供瞻仰的功績,死後卻留下了屍解升仙的傳說。「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遊於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後蛻,謂之屍解仙。」據說屍解仙留下的肉體,可以一直不腐不朽。有傳聞說陶淡叔侄的屍體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才被搗毀。

正是這個傳說,天監四年(505年),當地在臨湘山築建陶公廟,紀念兩位得道仙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居然廟宇不倒,香火不斷。晚清時期,忽傳陶公顯靈之說,皇帝大臣紛紛題字贈匾,將此地道家文化的氛圍推至高潮。然後才有了㮾梨鎮,以及㮾梨街道。

陶公廟山門。圖片來源於長沙縣人民政府網站

有次農歷初一,我慕名前來,竟被它的喧鬧景象給震住了。只見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一個個虔誠無比,穿梭於人群中,仿若無物。他們手持燃香,人人自成世界,神遊於現世之外。

山門雄闊,台階陡峭,殿宇森然。仔細看來,陶公廟竟是無一不精彩,無一不雅致。無論屋脊、爪角、照壁、吊檐,還是踢腳、欄桿、藻井、鬥拱,都將中國傳統工藝體現得淋漓盡致。建築、雕塑、壁繪,精美絕倫,古色古香,氣勢恢弘。宗教神秘而莊重的氛圍就這樣給恰到好處地給烘托出來了。香爐裏,明火熊熊,旺如野燒;廟殿中,塑像莊嚴,恰如真神。徜徉在香煙繚繞的大堂曲廊,心中始有異樣,魂魄像被什麽拿捏了一般。

據說每年正月十三日與八月十七日,為陶淡叔侄生日。㮾梨街道會舉辦盛大的廟會,一次十天左右。大量香客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虔誠朝拜。商賈聞風而動,攜帶商品在此交易。「㮾梨街人不種田,兩個生期吃一年」,誇張的民諺側面反映了廟會的盛況。

以武建功,蜚聲史冊。 而長沙民間坊裏代代相傳的,並不是陶侃的赫赫戰功,而是他人品官德的馨香。 賈誼故居又稱陶侃故居,天心區沙河街原名禮賢街,設有陶公祠和惜陰書院,分別源自陶母「截發筵賓」和「教子惜陰」的典故。麓山古寺的六朝古松,為陶侃親手所植。為免生情債,菩薩勸說陶侃躲避前來相會的白鶴姑娘,現在嶽麓山東南還留下陶侃穿石遁逃的遺址,名曰穿石坡。雲雲。

其中流傳最廣的,便是陶侃射蟒的故事。說是西晉人鄧郁在嶽麓山抱黃洞修道,得道後羽化登仙,抱黃洞由此荒廢,入口處雜草叢生,藤蔓纏繞,到東晉時期,最終被一條大蟒蛇占據。蟒蛇修煉成精,每到七月十五日,就從嶽麓山頂伸出一條老長的舌頭,越過湘江,搭到長沙城邊,百姓看著這座彩虹似的長橋,以為是成仙天梯,膽大之人紛紛跑上去,便進了蛇精的闊嘴,成了它的美味食物。

這一年七月半,入駐長沙的陶侃登白鶴觀賞月,蛇精又出來害人,被陶侃識破,當即搭箭控弦,朝橋上燈籠射去,頓時燈滅橋消。他斷定是射中了蛇精的眼睛,便傳令全城藥店,如有爛眼道士前來療傷,就賣給他毒藥。蛇精果然中招,敷藥後全身潰爛,最後死於嶽麓山抱黃洞中。

某個黃昏,我懷揣極大的好奇,找到了抱黃洞。彎腰屈膝鉆進去,忍不住訝然失笑。這是我見過的最醜陋、最矮淺的洞穴了,甚至根本稱不上洞。道士與蟒蛇除非得了失心瘋,才會先後縮身於此修煉。想必,長沙人只是懷念陶侃的英武神勇,才要借得此穴,附會一段傳說。我若認真,便是愚蠢了。噫,這麽想時,面對山中四合的暝色,與山下初上的華燈,悵然若失的情緒,才慢慢消散。

登上嶽麓之巔,夜風吹拂,全身清涼,頭腦清醒。忽有一言,湧上心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些天來,我苦苦尋覓陶侃遺蹤,不就是因為這種心理嗎?這種以天地作弦,撥弄時代樂章的人物,余輩雖不能模仿其人生軌跡,成就其歷史功業,但若能從其為人處世中參悟一二,也會受用無窮。

作者簡介: 謝宗玉,湖南長沙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現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管理處主任。代表作有【遍地藥香】【賊日子】【與子書】【塗滿陽光的村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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