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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海水」夢悠悠:千古絕唱【西洲曲】裏的難解謎題

2024-03-13國風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南北朝時期的民歌,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塊熠熠生輝的瑰寶。由於地域的差異,南北朝民歌的風格迥異:北朝民歌質樸剛健,代表作是【木蘭詩】;南朝民歌則柔媚婉轉,它的代表作就是【西洲曲】。

千百年來,文人學者對【西洲曲】贊不絕口,稱其為情詩絕唱。「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種寫景的氣象甚至一路開到了【春江花月夜】,令張若虛「孤篇壓全唐」。但另一方面,【西洲曲】讀起來又謎團重重,極為難解,有南朝文學研究的「哥德巴哈猜想」之稱。

神秘的「海水」

【西洲曲】全詩三十二句,是南朝民歌中少見的長篇,描寫的是一位江南少女對情人刻骨銘心的愛戀: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江南初春,梅花盛開,少女來到與情郎曾經約會的西洲,回憶起去年的情景,折下梅花數枝,寄給江北的戀人。詩中詳細地寫夏日采蓮,也是在反復敘述她苦苦的思戀。時移至深秋,望飛鴻落滿西洲,戀人還是久久未歸。

這樣看,【西洲曲】讀起來似乎也不復雜,但廣為傳唱的「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這兩句卻是個謎團,長期以來一直被誤讀著。

此處的「海水」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有學者說是「天空」:隔簾見天,天空像海水一樣滉漾。還有一說是「江水」:在武昌附近的西洲不可能看見海,於是把「江」說成「海」,是一種誇張的寫法。

其實,無論是將「海水」理解成天空,還是江水,都回避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搖」字的用法。

在漢語裏面,「搖」這個單字作為動詞,有兩種意思:「使物體來回地動」和「(物體自己)搖擺」。

在「海水搖空綠」這句詩中,「搖」的用法顯然是後者。「空」修飾「綠」,「空綠」合起來修飾「海水」。這裏「空」是與上一句的「自」對應的,為「白白地」、「徒然地」之意。

筆者檢索先秦至隋末創作的包含「搖」字的詩歌,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當「搖」之意為「(物體自己)搖擺」時,非實體的無形之物可以「搖」,有實體的固體物質可以「搖」,惟獨液體物質(如水、酒)不能「搖」,除非用「搖」字與另一字組成復合詞,如「搖漾」。

非實體的無形之物可以「搖」。比如心情,「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比如水裏的影子,「鳥聲雲裏出,樹影浪中搖。」比如鏡子的反光,「日光釵焰動,窗影鏡花搖。」

有實體的固體物質可以「搖」,比如綠樹、草、葉和花朵,「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旗幡之類可以「搖」,「翠鳳搖,和鸞響。」住宅裏的簾幕可以「搖」,「徑狹橫枝度,簾搖驚燕飛。」

而所有的液態物如酒、水如果要「搖」,就必須用復合詞「搖漾」、「搖蕩」來表達,「洄蕩嘉羞,搖漾芳醴。」「玉罍信湛湛,金巵頗搖漾。」「搖蕩清波,與之沈浮。」

既然所有的水都不能「搖」,「海水搖空綠」這句詩裏的「海水」就不能是實指的「水」。當然更不是指天,而是另有他物。那麽它到底指什麽呢?要想找到答案,就必須結合這句詩的具體語境來看。

清 瞿子治 折梅仕女

耳著明月珰

【西洲曲】這首詩,寫到了女子的一系列連貫性很強的行為動作,譬如她「采紅蓮」、「望飛鴻」、「上青樓」等等。「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前兩句寫到欄桿,後兩句寫到簾幕——很明顯,這時女子從欄桿邊回到了房間裏。

她坐到了窗邊,但她的心思暫時還跟在欄桿邊一樣——憶郎、仰望飛鴻,所以她要把窗簾卷起來,這樣她能透過視窗看見天。但「天」枉自高遠,並沒有奇洛基帶來「郎」的訊息。後面一句「海水夢悠悠」,這裏的「夢」可以是實指也可以是虛指,但必然意味著一件事:夜已深,她準備要歇息了。女子睡覺之前要做什麽呢?要摘下首飾——別忘了「門中露翠鈿」。摘首飾需要對著鏡子摘,而鏡台就在窗邊。

銅鏡在中國有數千年的歷史,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銅鏡已是女子閨房必備之物,而且銅鏡或者鏡台一般擱置在靠窗的位置,【木蘭詩】中的「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乃是當時女子閨房起居的真實寫照。

女子將目光從窗外收回,開始對鏡自照,也許她看見了自己容顏清減,但詩裏沒有說,詩裏只說了「海水搖空綠」。在女子閨房裏有什麽是能搖的東西?尤其是對鏡自照時能夠看見的?而且還跟「海水」有關?有一樣東西非常有可能,那就是女子身上的首飾。描寫女子所佩戴之首飾因行動而搖擺的古詩歌甚多,有一種首飾名稱就叫「步搖」,步搖早在漢代即已出現,但步搖屬於比較正式的禮服標配,與【西洲曲】中女子的生活環境不太吻合。

還有一種首飾名為簪珥。簪珥由簪與珥兩部份組成。簪插於發髻,其作用是將「冠」固定在發髻上。珥或瑱懸於簪之末端,而垂於耳旁。

另有一種專門的耳飾叫耳珰。耳珰,中國原始社會便已有之,後世常以玉、瑪瑙、玻璃等比較瑩潤的材料制成,故也稱「明珰」、「明月珰」、「明珠」、「明月珠」等。玻璃耳珰大量出土於漢魏六朝時期墓葬。這與同一時期文學作品中對耳珰的大量描寫相互印證,「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頭安金步搖,耳系明月珰」。

從出土文物來看,漢魏六朝時期墓中出土的玻璃耳珰,絕大多數為空心,以便穿系墜飾。耳珰以絲線系掛於耳垂所穿之穿孔中,珰珠下垂於耳垂之下,可以產生行動而「搖」之效果。漢魏六朝時期的玻璃耳珰以藍綠色為主。

順便提一句,一般認為【西洲曲】為「吳聲西曲」。關於西曲,【樂府詩集】說:「西曲歌出於荊、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送和與吳歌亦異,故依其方俗而謂之西曲雲。」王運熙根據歌詞及【樂府詩集】的說明,指出西曲的大致產生地為「北起樊、鄧,東北至壽陽,東抵豫章、潯陽,南至巴陵,西達巴東,而以江陵為中心地帶」。而考古發掘資料顯示,這一區域正是戰國至南北朝玻璃耳珰出土最集中的地帶。

在漢魏六朝時期描寫美女,尤其是表達男女歡好之意的詩文中,女子的耳珰、簪珥等首飾幾乎是必須描摹的物件。這樣的句子,在漢代詩文中俯拾即是。縱觀【西洲曲】全篇,如果「海水」不是指代耳珰、簪珥,則整首詩無一處提到耳飾,放在漢魏六朝的時代背景下,這豈不是很不合情理嗎?

漢代玻璃耳珰

「海水」應是玻璃器之雅稱

在唐之前的古詩歌中,「海水」這個詞匯的運用,往往給後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比如:「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唐代李善作註雲:「枯桑無枝,尚知天風。海水廣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豈不離風寒之患乎?」現代有人在此基礎上稍作發揮,解作「枯萎的桑樹仍然可以感到天風的吹拂,從不結冰的海水仍然可以察覺天氣的寒冷。」這樣的解釋總讓人覺得十分牽強,而且渤海及黃海北部海面冬天結冰也很常見。

再比如「天寒海水慣相知,空床明月不相宜。」(江總【姬人怨】)這樣的詩句,也沒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為什麽「海水」從一個對冷暖本屬麻木不仁的形象一下子又轉變到了另一個極端,對冷暖忽然極為敏感(「慣相知」)了呢?

如果將這些「海水」的概念從實指的「大海之水」中抽離出來,而賦予其「像海水一樣蔚藍的玻璃器」的意象,則所有問題皆迎刃而解了。

用「海水」來指代玻璃首飾或其他玻璃器皿,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因為玻璃器的顏色主基調接近海水的藍綠色,而漢魏六朝時期的玻璃耳珰,絕大部份都是藍綠色調。二是因為玻璃器的透明度高,也與海水相似。【世說新語】對玻璃器的高透明度多有記載:「滿奮畏風。在晉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笑之。奮答曰:‘臣猶吳牛,見月而喘。’」三是因為漢魏六朝時期玻璃器被視為「寶器」,地位在黃金、珍珠、美玉之上,而古代文人總是喜歡用一些美好的「雅稱」來指代珠寶或其他有價值的東西,比如用「明月」指代珍珠,用「泉」指代錢幣,等等。

西漢揚雄的【校獵賦】有「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這樣的句子,其將「夜光」與「明月」對舉,兩者皆屬珠寶之美稱。這與江總的詩句「天寒海水慣相知,空床明月不相宜」拿「海水」與「明月」對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岔開一句,在「空床明月不相宜」這句詩裏,「明月」容易被當成實指天上的明月,實際並非如此。中國漢代以後,人們喜歡拿大小均勻的藍綠諸色玻璃珠用作帳子類別邊沿瓔珞裝飾。既說「空床明月」,其指床帳所裝飾之玻璃珠是很明確的。這也印證了「天寒海水慣相知」的「海水」並非實指大海之水,而是指代一種珠寶。

中國古代玻璃的主要成分是鉛鋇,燒成溫度較低,質地脆、不適應驟冷驟熱的氣溫變化。可以想見,當漢魏六朝的人們佩戴著像藍色海水一樣清澈透明的玻璃耳珰或簪珥,從溫暖如春的室內陡然來到滴水成冰的戶外時,玻璃耳珰或簪珥因氣溫驟然下降而破裂的情景,不正是「海水知天寒」的寫照嗎?中國人的飲食文化特別偏愛熱的飲食,如熱茶、熱湯,可是當天氣寒冷的時候,人們用海水般蔚藍的珍貴玻璃容器盛熱茶、熱湯,只聽「啪」的一聲,玻璃容器破碎了!經過多次這樣的體驗之後,「天寒海水慣相知」就成為一條常識鐫刻在了人們的腦海中。

為什麽「海水」(指代玻璃器)這個在南北朝時期還在使用的詞匯,到唐朝就突然變得晦澀難懂了呢?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玻璃吹制技術的引進。北魏(386年—534年)時期,吹制玻璃技術開始傳播到中國內地。玻璃吹制法的采用,簡化了生產過程,降低了生產成本,使漂亮的玻璃器尤其是玻璃容器從貴族專享的奢侈品變成了更加常見的物品。北齊人魏收所著【魏書】有這樣一條記載:「世祖時,其國(大月氏)人商販京師,自雲能鑄石為五色琉璃,於是采礦山中,於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於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以為神明所作。自此中國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唐人李延壽所著【北史·西域傳】原樣采用了這一段文字。

「夜光」、「明月」、「海水」這些充滿詩意的詞匯,是用來形容那些人間難得一見的珍貴珠寶的。當玻璃器成為尋常物件之後,誰還會把它跟這一類詞匯聯系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