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那海
壹
入秋,去了滿覺隴。桂花尚未開。暮色時的遠山,薄陰的天空,草木在柔和的光影裏生息。山風一起,落葉已有了秋聲。
黃仁宇寫【黃河青山】時,有日看到路邊開著紫色的苜蓿花,忽覺入秋已經很久了。王世襄說起明式家具,用了「沈穆色」三字。不浮曰沈,沈穆是一種深沈而幽靜的美,讓人想到的是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這種起於沈靜中回味得來的情緒,也是山水畫所能表達的最深的心靈。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紙本設色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八大山人有幅【秋山圖】,古木雜樹,淡墨清嵐。這幅畫於甲戌年處暑的秋山圖,以迷蒙樸茂之筆寫家山,筆法極簡,又有溫潤之意。恰如宋人【漁父曲】:秋山遠,秋木黃,斜汀曲嶼苕花香。楊鍵有首詩,或可寫給八大山人:「哦,清淡的幾筆/來自於一顆心 /一顆無法敘述的心。」
清 八大山人【秋山圖】紙本水墨 上海博物館藏
五代畫僧巨然有【秋山圖】,秋山、秋江、茅屋、旅人,是江南的潤秀山水。一生經歷「白馬秋風塞上」與「杏花春雨江南」的李唐,身上流動著兩宋山水畫風格的演變。元代詩人鄭東寫了一首【題李唐秋山圖】:「萬壑霜飛木葉丹,石橋流水暮生寒。卻疑二月天台裏,一路桃花照馬鞍。」如今,這幅【秋山圖】已經不知所蹤,詩歌依然還在傳唱。美國底特律美術館收藏有一幅李唐【紅樹秋山圖】,與這首詩的意境極像,種種精妙。
五代 巨然【秋山圖】絹本水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以萬點朱砂胭脂亂塗大抹,他的【秋林人醉圖】無疑也畫出了秋色的神妙之處。
董其昌一生多次畫過秋山圖,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他的【秋山圖】,秋景秀潤,題跋有「鑒者能以具眼知我」句。前幾日讀李日華【味水軒日記】,還提到董其昌有幅癸卯年(1603)畫的【秋山圖】,筆法仿巨然,可惜多露仿之痕跡。
明 董其昌【臨趙孟頫秋山圖】軸 紙本設色 上海博物館藏
秋山總是引發詩思,讀到東山魁夷的一句很有力量的表達:冬天到來之前,樹木燃燒起全部的生命力,將群山盡染,一片紅彤彤……
我見秋山,猶如天地萬物走到了心上,卻沒有一點聲響,也是一種動人心弦。
貳
秋山總令人迷醉。清初四王都畫過【秋山圖】,這不僅是對秋山的情結,還緣起一幅羅生門般的秋山圖。
清 王翚【秋山萬重圖】軸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王時敏【秋山白雲圖】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惲南田【甌香館集】以【記秋山圖始末】為名記錄了此事。這幅絢爛至極的黃公望【秋山圖】,明清時多處有記載,見者想必也不少,其後卻煙消雲散,徒留傳觀者驚嘆。芥川龍之介將惲南田的筆記體文章脫胎為一篇小說【秋山圖】,借煙客翁王時敏口說,「真是一切如在夢中,也許那張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讓我們還原下這個故事。
秋夜,月光清亮。庭院芭蕉翠竹,點點翠綠。夜已深,王時敏與王翚談興正濃,意猶未盡。王時敏問王翚:石谷(王翚)君知【秋山圖】邪?
王時敏回憶多年前,有一日,老師董其昌這樣告訴王時敏,他生平所見黃公望墨妙,只有潤州張修羽家所藏【秋山圖】為第一,其他畫作無法與之比及。
「汝不可不見【秋山圖】。」董其昌對王時敏說。
王時敏大為好奇,當下便求董其昌修書一封做介紹,前往潤州張修羽家。門童引入,庭院深深,遍是灰塵。屋宇森然,地上滿是雞糞雜草,連走路都要側身。王時敏心裏在嘀咕,這怎麽可能是藏【秋山圖】的地方呢。正在疑惑之時,聽到主人開啟房門,仆人掃幹凈地面。主人整肅衣冠,以賓客之禮待之,請出【秋山圖】。
此時的王時敏如置秋山,上接古人,心神相契,一眼萬年,便想購買此卷。不料主人啞然笑曰:「這是我至愛,哪能給你呢。」
王時敏「既見此圖,觀樂忘聲,當食無味,神色無主」。後再回潤州,幾次登門張府,門童都以主人不在而拒絕。庭院空寂,糞草依然散落一地。過了一陣日子,王時敏依然無法忘記,便讓人再赴潤州張家懇請求畫,主人依然不答應,「奉常(王時敏)知終不可致,嘆悵而已」。
這段來自惲南田【記秋山圖始末】(劉子琪譯註【南田畫跋】)的記錄,故事還沒有結束。回到王時敏與王翚的那個秋夜長談,如同當年董其昌告誡王時敏,「汝不可不見【秋山圖】。」王時敏對王翚說:「石谷君,汝不可不見【秋山圖】。」此時董其昌已經去世數年,王時敏已時值暮年,藏家也已更替幾代,再度提起【秋山圖】,還是惦記。
藏家王永寧得知王時敏與王翚尋找【秋山圖】一事,費盡周折,終於找到家道敗落的潤州張氏後人,花費數千金,將張家鐘鼎書法和黃公望【秋山圖】等藏品悉數買下。一時畫壇藏界都知【秋山圖】已歸王氏所有。
時候已是夏季,紫薇花開得正盛。這日下午,王永寧府邸名流雲集,傳說中的【秋山圖】即將亮相。「清初四王」的王時敏、王翚、王鑒也應邀前來賞畫。王翚先到,藏家王永寧已經等不及,大笑道:【秋山圖】已是我囊中之物,便令侍從取出展開。
這一幕等待這麽久。眾人屏住聲息,圖卷慢慢開啟……
這讓人很難描述的一幕出現了。此時看到畫的王翚,他的臉上居然充滿疑惑。這是讓人匪夷所思的表情。這時候王時敏也到了,看到秋山圖,他的臉上滿是詫異,露出無法掩飾的失望。
然而接踵而至的王鑒,一望「秋山圖」,卻是興奮地指著畫贊不絕口,驚喜至極,直呼「神妙」。王鑒稱:「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寶也。」
藏家王永寧的表情才漸漸舒展開來。
這真是夢幻的秋山圖。
三
秋山圖是羅生門。
一千個讀者,一千幅秋山圖。
時間真是奇妙的東西。50年後,這幅【秋山圖】,還是當年王時敏所見的嗎?如果不是,同是潤州張修羽家所出,何以如此不同,真跡在哪裏呢?何以王石谷(王翚)大失所望,未聽聞【秋山圖】故事的王鑒看後會如此激動稱其「神妙」呢?啟功先生在【書畫鑒定三議】中指出秋山圖還是那幅秋山圖,這是由於「年齡不同,經歷的變化眼光有所差異所致」。惲南田則猜測道:「昔奉常(王時敏)所觀者,夢邪?神物變化邪?埋藏邪?龜玉之毀邪?」
芥川龍之介小說結尾,有王翚與惲南田的對話,耐人尋味:「可煙客先生(王時敏)心中,不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圖】嗎?而你心中也……」「青綠的山巖,深朱的紅葉,即使現在,還歷歷在目。」「那麽,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了吧?」
如今,我們看到王翚【溪山紅樹圖】,是擬元人王蒙筆意與布局對【秋山圖】的再造。溪山紅樹,古艷時香。赭石及朱膘點染,濃墨及石綠相襯。輝煌的秋色見於這秋波蕩漾,遍生紅樹的山林,也見於這炫麗斑斕又變幻多姿的光色。還能說些什麽呢?讀畫的人,意欲居在這片秋林中。究竟擁有怎樣神明般的力量,才能讓王翚畫出如此沈醉的秋色。造物有無盡神秘,正讓他去娓娓道來。
清 王翚【溪山紅樹圖】紙本設色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康熙三十年(1691),南田已經去世一年,王時敏也已故去十余年,王翚奉詔領銜主繪【康熙南巡圖】十二卷,迎來了他的封神之路。畫卷完成,得康熙皇帝「山水清暉」四字褒獎,一時追隨者甚多。此後王翚離開京師,回到故鄉,沈迷山水之中,滋養著他的胸中丘壑。康熙三十九年(1700)庚辰八月,清暉老人王翚已經69歲。他繪【秋山萬重圖】軸,這是家鄉常熟虞山一帶深秋的無盡秋色。題跋為:「仿黃子久(黃公望)秋山筆意,海虞王翚。」這麽多年了,依然是縈繞不絕的秋聲,念念不忘的黃公望的秋山圖啊。
「汝不可不見【秋山圖】。」已經是很久前說的話了。
我住的清波門與凈慈寺相距不遠。想起順治九年(1651)陳老蓮有篇【遊凈慈寺記】,老蓮寫道,「魂氣與山氣、水光、雲影、花色共生滅,吾願足矣。」時屆秋日,多少會探尋歸宿,思忖安息之路。盡管時間固執,人總想尋覓秋山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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