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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孩子們在想什麽

2024-03-13國風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首【詠鵝】,相傳為駱賓王七歲時所作,今日幾乎是家喻戶曉,老少成誦了。

可惜留下的相關記載太少,無法還原詩人真實的少年生活,更不知道他接受過什麽教育,有過什麽人生理想,為什麽寫這首詩。

類似的少年詩人,已知的有十多位,才情與作品稍顯零亂。

幸運的是,近代以來,在絲綢之路要道上的敦煌藏經洞,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的古墓群,在湖南長沙城北望城鎮的唐代窯址,發現了大量唐代孩子的習字雜鈔,有寫經尾題、瓷器題詩,乃至一些隨意的塗鴉,其中的許多文字都保存了那時孩子們的真實想法。

更令人驚訝的是,從漠北到江南,地域如此廣闊,但其中許多作品有大量雷同,令人不能不驚訝於文化傳播的廣泛普及。

來源:視覺中國

感念父母之恩,是人子的天性。

玉九一有詩雲:「由由天上雲,父母生我身。少來學裏坐,今日得成人。」

坐進學堂的孩子,有長大的感覺,老師再將父母養育之恩告之,孩子感受更真切。

此詩從天上的雲起興,將「父母生我身」加以強調。後兩句平淡之中充滿深情,就如同近代教材「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般含蓄雋永。

此詩也有幾個文本,如伯三五三四寫於【論語集解】卷四末,有題記:「亥年四月七日孟郎郎寫記了。」

中國書店藏張宗之寫本署「癸未年永安寺學士郎張宗之書記之耳」。

後者首句作「雲雲天上去」,末句作「長大得成人」,應該是流行很廣的一首詩。

從現存敦煌大量佛經來看,很多出於學郎的手筆,內容大量重復,顯然不是出於傳播或保存文獻的目的,很可能是將寫經作為禮佛的功德或敬佛的物品,這麽說來,所抄的經文也就具有商品的價值。

伯二九四七雲:「書後有殘紙,不可別將歸。雖然無手筆,且作五言詩。」

他們抄書、抄經,顯然受雇於人。書抄完了,紙還有剩余,東西是別人家的,不能帶走,但可以用這些紙寫詩啊!

一些學郎詩就是這樣保存下來的。

來源:視覺中國

學郎們抄經時的心情似乎並不愉快,如這一首:「可憐學生郎,每日畫一張。看書佯度日,淚落數千行。」

這位的任務似乎是畫佛像,也看書,不知何以痛苦如此,乃至淚落千行,僅僅畫像或看書,似乎都不至於如此啊。

另一位則講得很明白:「寫書今日了,因何不送錢。誰家無賴漢,回面不相看。」

寫書是為了換錢,辛辛苦苦寫完,為什麽還不給錢?後兩句罵得很重,怎麽可以這麽無賴呢?我給你做事,你居然連一個好臉色都不給我,太不像話了。

能賺多少錢呢?另有答案:「今日寫書了,合有五升米。高貸不可得,還是自身災。」原署:「貞明五年(919年)己卯歲四月十一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學仕郎安友盛寫記。」

詩很可能是安友盛所作,詩的水平並不高,似乎他連押韻的技能都沒有掌握,但他的心情是輕松而愉快的。

書終於寫完了,按照先前的承諾,應該可以得到五升米,這夠家人生活一段時間了。

他的想法是跳躍式的,因為有了這五升米,可以不用借高利貸了。高利貸雖然可以暫時緩解危機,但債務繁重,最後還是自己的災害。

平靜之中,可以體會到他的歡悅。

學郎們平時總免不了互相取笑,彼此編綽號,取別名。那算是輕的,他們學了幾首詩,當然要用來互相調侃,嚴重一些就是謾罵了。

「沙彌天生道理多,人名不得奈人何。從頭至尾沒閑姓,忽若學字不得者。打你沙彌頭腦破。」

學郎在寺廟掛單,就是小沙彌,總覺得敦煌的孩子也如今日南傳佛教的僧人一樣,少年時期會在寺廟中度過一段時間,所以罵學郎、罵沙彌,其實是一回事。

作者沒有留下自己的年齡,也沒有留下事由,可能是年輕的學郎所作,因為這些詩的內容都任意胡鬧,罵人也不留分寸,略知押韻就率意耍酷,更接近未成年人的口氣。

即便自勵,也可以很隨意,如:「青青河邊草,遊如水舄舄。男如不學問,爾若一頭驢。」這首詩在敦煌遺書裏出現過很多次,首句可以追溯到【古詩十九首】,接寫魚遊水中也還連貫,第三句講出大道理,男子應該讀書講學問啊,如果不這樣,還真不如一頭驢!

末句畫風大變,又不押韻,但孩子肯定喜歡這樣的比喻,更喜歡以這樣的比喻來互相攻擊,其中有無限的樂趣。

來源:視覺中國

讀罷以上的文字,一定會有所困惑:這些是唐詩嗎?今日家喻戶曉的那些唐詩,那時候有人讀嗎?這些學郎詩,思想平庸,藝術粗糙,都是一些最家常、最世俗的想法,有什麽好呢?

應該說明的是,唐詩的民間傳播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

什麽是最好的作品,各個時代的看法不同,就算在唐代,文化發達地區高度掌握文化的人群,與邊地的一般民眾,顯然會有很大不同。

敦煌的學郎,以及教授他們的老師,大概就是這樣的水平。他們的閱讀範圍並不太廣,他們的生活目標世俗且平常,他們的喜怒哀樂,只是普通人的喜怒哀樂。

這是他們的局限,但也正是這一點最特殊而可貴。

我們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普通民眾的所思所慮,看到他們的文化追求以及達到的程度。

他們可能是偉大時代的落伍者,也可能是任何時代在基層生活的普通人。

因為有這些平常的作品,再讀那些大詩人的經典,我們可以感受到同一個時代的作品可以如此立體而多元,豐富而日常。

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陳尚君。選自【讀者】雜誌2024年第6期。

那些閃光的日子,都有【讀者】陪你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