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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評︱甘肅詩人牛慶國詩作專輯 / 評:江蘇啞石

2024-01-23國風

詩與評︱甘肅詩人牛慶國詩作專輯 / 評:江蘇啞石

牛慶國

經過村莊

◎牛慶國 (甘肅)

小時候 跟著母親過村莊

每次都遇見狗

狗傷人的事 聽得多了

膽小的我們 怕狗

怕狂吠猛撲的狗

怕不聲不響的狗

怕一條 兩條 三條

全村的狗

那時候村裏狗多

每一條都很兇

可我們只是想經過村莊

狗怎麽就不讓呢

每一次

母親都一只手揮著棍子

一只手護著我

經過一個村莊

又經過一個村莊

那是我們去看姥姥

身上背著水和幹糧

去時這樣

回來時也是這樣

可多年後

當我再次經過村莊時

母親卻不在身旁

苜蓿貼

一滴露水

剛好讓螞蟻全身滲透

在螞蟻看來 苜蓿也是樹

一直用葉子反光

直到一場大雪

收藏了陽光的碎片

那時 苜蓿的熱量

傳遍一個村子

被鐮刀砍過

但第二年又發新芽

苜蓿的下輩子 還是苜蓿

那個背著苜蓿回家的人

苜蓿對他說 它認識回家的路

有一年 它把一個人背到了地裏

有人在城裏給苜蓿寫詩

他寫下 孤獨並不是出類拔萃

他是一個吃過很多苜蓿的人

他姓牛

感恩筷子

用一根筷子 蘸一滴清油

一個秋天

就開滿藍幽幽的胡麻花

那喜悅 就值得懷念

也可以在一杯水裏

攪一撮白糖

因為那淡淡的甜

有些苦 就值得留戀

也可以攪一碗鹽水

讓最需要的人先喝

再沒有滋味的日子

有鹽 就值得過下去

我曾見過

有人把一根筷子釘在門口

像一根釘子

更像路標

我也曾見過

有人把三根筷子豎在一碗水裏

人對筷子說過的話

不知筷子是否都懂

當然 平常的日子裏

筷子只奔向食物

就像我們這些最普通的人

一根筷子就是一個人

兩根就是夫妻

一把就是一個家

懷念一輛自由車

一輛自由車

從山腰裏出來

一溜煙

是我那時最愛用的形容詞

迎著田野的風

前輪是太陽 後輪是月亮

輻條上閃著星光

那是在山村小學

年青的老師

有一輛錚亮的自由車

孩子們都以為

我來自城裏

但每一次回來

我都要把它從山腳一直推到山腰

或者山頂

弓著腰時

聽見自己的體內有一台馬達

在轟鳴

當然 遇到河

我就把它扛在肩上

嘩嘩啦啦歲月一樣的流水聲中

高高的車把

像牛的兩只犄角

至於有一次

我把它扔到路邊的莊稼地裏

獨自回家

直到第二天才把它騎走

是因為路太陡

夜太黑

即使咬著牙

我也推不動它了

後來 在縣城的街道邊

我把它弄丟了

從此 它就在我的鄉村記憶裏

有了斑斑銹跡

杏兒岔誌

天是青天 總是那麽高

地是黃土地 一直那麽厚

雨不多 雪不多

但陽光多 風多

一年四季 每年都二十四個節氣

十幾樣草 十幾種樹

都耐旱易活

七八樣莊稼 年年都種

年年都收

除了馬牛羊雞豬狗 毛驢和騾子

還有麻雀喜鵲 烏鴉和鷹

野獸也有 但大多在夜裏出沒

一條河從山凹裏出來

出門就遇上莊稼

幾十戶人家八九個姓

都沾親帶故

婚喪嫁娶 生兒育女

土地多多少少

上有老下有小 前有路後有轍

男左女右

有村長 有教書先生 有泥瓦匠

有鄉土醫生 有風水先生

他們都是人物

窗戶叫窗眼 炕洞叫炕眼 竈口叫竈眼

流水的地方叫水眼

一口水窖叫一眼窖

一孔窯洞叫一眼窯

好多眼看著人

天叫老天爺

地叫土地爺

叫一聲爺

所有人都有子子孫孫

種地是大事 吃飯是大事

蓋房子是大事 娶老婆是大事

生孩子是大事

給孩子娶老婆是大事

把老人埋到土裏是大事

上一輩子是這些大事

下一輩子還是這些大事

為了這些大事

活著就是更大的大事

向人借種子是丟人的事

一碗油換不來一碗水是丟人的事

雞飛蛋打是丟人的事

傷天害理是丟人的事

被人指脊梁骨是丟人的事

誰不怕丟人誰就是最丟人的人

村誌上記載 第一個來這裏的人

只帶著雙手和一張口

後來又來了一個

說人人都要繳皇糧

再來一個 說改天換地了

但地裏依然種莊稼

還有人來到這裏

帶來針和花線

帶來鑿子 石頭 眼鏡 紙和鉛筆

帶來皮影 嗩吶 爆竹和年畫

其中一個說 他會算命

他們帶走了一些羊皮

一些糧食

一些男人剃下的頭發和女人剪下的辮子

再之後 有人帶來化肥和新的種子

帶來建築材料和工匠

帶來一個叫做鄉愁的詞

有幾個背井離鄉的人

後來去找過他們

唯一的古跡是河邊的土地廟

過年時鬧社火

有人從地裏揀到古幣

就穿了紅線掛在孩子的脖子上

老屋裏有母親用過的木板箱

隱約可見牡丹和喜鵲

曾經的油燈 石磨 背篼 犁頭 碌碡

以及舊收音機 舊縫紉機 舊自由車 舊電視機

舊鍋碗瓢盆

現在都擺在鄉村博物館裏

大地賦

夢見一條河流 像傍晚的地平線

從那裏回來的人 帶著疲憊

和河邊的幾塊石頭

作為一種報酬

幾次想從石頭裏敲出水來

躲在土裏的人 鷹到處找他

在月光下趕路 路上遇見狐貍

有人從天上看出些什麽

老天大吃一驚

人間的智者 命如油燈

雲卷亂星 草掩羊群

其實世間 並非只有人世

黑夜 庇護萬物

白天 運送時間

此際 秋入山河 小草頂天立地

當雪埋住幹草 火就在草裏叫喚

風在路上 和一個人說話

說你是親人 也是陌生人

說草把自己的水 端給了一棵樹

說你的榮光 大家知道

那些散落在土裏的時光

為所有的白天和黑夜指路

它們是草木奔赴的居所

也是人間的路標

秋風吹過 天光大亮

經過黑夜 大地依然安好

在父輩的土地上 我種出了莊稼

天地為之歡騰

註:本組詩作由詩人牛慶國提供,致謝!

江蘇啞石:

近日收到牛慶國兄發來的詩作後,依習慣,並未急於寫評,而是多遍細讀,並翻覽了他之前贈送的幾本詩集,以期對他的詩作特征能有一個相對準確和客觀的理解和把握。

每讀詩人牛慶國的詩作,都能切實感受到其蘊藏於詩行間的那種發自肺腑的對於鄉土的熱愛、疼痛、悲憫和感恩之情。這種血脈相連的情感,遠非「鄉土詩人」這一流行的標簽所能概括的,它早已成為刻在詩人骨子裏的,如同一條連線其詩作和鄉土之間的臍帶。

這種刻骨的情感對詩人詩歌寫作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譬如寫作的視角、語言風格、詩作內蘊,以及技巧運用等等。譬如在視角方面,他的詩作多是近距離的審視,而非隔靴搔癢;語言風格上質樸平實,而非浪漫浮華等等。就如本組詩作中的【經過村莊】【感恩筷子】【懷念一輛自由車】等,即是以慣常的平實語言,記錄下詩人生命歷程中那些銘記於心的人和物。這種平靜且克制的敘述語調,抒情色彩雖不強烈,但讀之更容易入心。

杏兒岔,在詩人牛慶國的詩歌版圖中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它不僅僅是詩人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更是精神和心理層面上的原鄉。故,在他的很多詩作中杏兒岔是高頻出現的詞語或意象。它就如連線詩人牛慶國和故鄉的一種精神通道,也是詩人「心頭的指南針/總指向一個叫杏兒岔的方向」。回到那裏,就像「回到人間/回到人間的疾苦和溫暖」(牛慶國:【回故鄉】)。並且,他用自己的詩作不僅照亮了杏兒岔那片土地上諸多原本不為人知的物事,也藉此實作了自身一次次的精神返鄉。如本組詩中的【杏兒岔誌】。

牛慶國是緊貼著生活寫作的詩人,這是從他的大量詩作中所體現出的另一特征。打個或許不太恰當的比喻,牛慶國的很多詩作就如生活以文字形式呈現的投影。所以,讀他的詩作,能讀出真實生活作用於人之身心後的冷暖,讀出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鳴。

此外,從本組詩作中還可看到詩人牛慶國的另一可喜變化,即在詩作內蘊的深度及寬度方面的拓展。尤其是【杏兒岔誌】,相較於他同類主題的詩作而言,更為沈郁、悲壯和厚重。在編者看來,這種變化無論是對其本人,還是對於當代鄉土詩的寫作而言,都應是一種很重要的收獲吧。

詩人牛慶國近照

作者簡介:牛慶國,詩人、甘肅省作協副主席,出版詩集多部。

編後語:

因屬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故是種些茄子,還是栽點韭菜黃瓜馬鈴薯啥的,當然由俺自己說了算。選詩及推詩亦同,只選推那些和俺有眼緣的。如在閱讀時還能讓俺的小心臟有點撲通撲通的感受,俺會更不遺余力。有時,也會假裝下文化人隨手寫點讀後感什麽的,自然也屬於自說自話,可聽可不聽。

但謝絕拿詩外的東西嚇唬俺,那些你認為亮閃閃的物件,自己留著玩就好,俺最討厭拿這些東西作為詩的修飾物!

編輯:李政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