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新时代青春之歌——关于青春的主题词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半个多世纪前,作家王蒙在【青春万岁】序诗中如此描述那个时代的火热青春。青春是绚烂之花、希望之火,是生命长河中的激流。新时代文学青年又是如何描写「青春」的?五四青年节,我们特别邀请5名青年作家提炼主题词,叙写他们的青春之歌。
无限
李 唐
且允许我大胆下一个判定:失去了可能性,也就失去了青春;而拥有可能性的人生,则永远都是青春的。
「青春」一词来自【楚辞·大招】:「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意思是万物葱郁,青绿茂盛之时,即为「青春」。
记得我还在上中学时,流行的就是所谓「青春文学」,大部分90后写作者或多或少都受过一些青春文学的影响。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青春文学似乎成了「矫情」「伤痛」「无病呻吟」的代名词。如果一个写作者被读者称为「青春文学作家」,恐怕并非褒义。
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是对「青春」词义的窄化。按照我的理解,「青春」并非特指年龄,更多的是某种状态。一个人即使正值青春年华,却满心世故,那也算不得年轻人;相反,一个看似早已青春不再的人,如果仍然能保持一颗向上的心,青春也依然在他或她的身上。
正如1915年,【新青年】创刊号上总结的何谓「青春」: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然而我还想引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一句话,他说:「啊,青春!青春!或许你美妙的全部奥秘不在于能够做出一切,而在于希望做出一切。」这句话我印象深刻,因为其扩宽了青春的内涵,揭示了青春的另一层重要却被忽略的意义:青春代表着无限的潜能,或者说可能性。
孔子的弟子宰予聪明伶俐,深受老师赏识。可是有一天孔子发现他在白天睡大觉后,说了一句千古名言:「朽木不可雕也。」这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了?事实上,孔子是在哀叹一个人不思进取、无所事事的状态。在孔子眼中,还有什么比「停滞」的人生更可怕呢?这种人生的状态就是辜负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性。青春也就随之而去了。
魏晋时期有一名少年天才,叫王弼。他只活了短短的22岁,却成为魏晋玄学的创始人之一,并且他对儒家和道家经典的解释,也成为后世学者的必读书目。王弼最有创造力的学术成果是提出了「以无为本」的学说。简言之,「无」代表了无限可能性,因为「无」是无法被限定的,只有保持「无」的状态,各种思想才有融合的可能。
青春也是一种「无」。它无法被任何解释框定,因而才如此有魅力。它代表着一个人还未定型的阶段,一切皆有可能。且允许我大胆下一个判定:失去了可能性,也就失去了青春;而拥有可能性的人生,则永远都是青春的。
不过,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央求外界赋予的,而是要自己去主动追求的。我想起一个意大利的故事:一个老人跟随一个天使寻找天堂,他们走啊走走啊走,一直没找到天堂,但走上一条通往天堂的阶梯。他们一直走,离开了地球进入了太空。老人实在太累了,总是问「什么时候到天堂?」天使回答:「马上了。」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天使不得不承认「天堂本来就不存在。只有脚下的这条路。」
老头回头看着遥远的地球,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是感谢天使带我们来到这里,虽然找不到天堂,但能让我仔细看一看我来自的地球。」
「青春」就是主动寻求可能性的旅程,就是脚下的一步步路,而「行走」本身就是可能性的延续。只要我们还有行动的决心和毅力,青春就从未远去。
求知
三 三
无论作为写作者,还是一个普通人,直面时间且以自身的方式接受它的秩序,是终需抵达之处。
童年时代,我最想拥有的朋友之一,无疑是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是我拥有的第一套全册的书,由在书店上班的宁波姑妈相赠,还是拼音标注版。为了读懂光怪陆离的东方故事,我提前自学小学语文课程。起初,我为山鲁佐德而忧虑,生怕喜怒无常的国王终会将她推向和其他嫔妃同款的命运。但不知在哪一刻,我突然明白,故事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正如世界可探索的部分是无穷尽的。无法入睡的夜里,我对国王怀有无尽艳羡,不仅为他有一个攒了满腹故事与叙事技巧的妻子,更为这种非常让人安心的陪伴——在未知的人间,一个人能够如此被陪伴。
我自己的第二位山鲁佐德——如今想来,也许是其中相对寻常的一名——是村上春树。大约高一,无意间读到【且听风吟】。这本书在村上的小说中并不出众,甚至人物心灵还存留着显著的青春化现象,但我当时非常感慨。一则为其叙述的清澈,二则隐隐感受到一个更浩瀚的空间向我张开双臂。在我懵懂未知之际,文学已向我施展了召唤术。我买齐了千禧年初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村上春树全集,陆续跟读。也由此顺藤攀入日本文学的殿堂,逐渐阅读了各时代的日本作家。
第三次与山鲁佐德相遇,同样是一个相对早的时期。那时我本科刚毕业,拿着各种证书,打算在律所里找一份与专业相关的岗位。十月初,诺贝尔奖揭晓时,我初次接触到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这个名字,遂买了一本【逃离】。初读门罗,我也并不能立即领略到她的精到。所幸,朋友之间的讨论氛围,使我一本又一本地读门罗的小说。读至【亲爱的生活】,一个朋友打比方说,如果文学真的有圣殿存在,这本书显然已登堂入室。约翰·伯格曾把讲故事的人称为「死亡的秘书」,并引用本雅明所言,「讲故事的人所能叙说的一切都需要死亡的批准,他从死亡手中借得他的权威。」这句引述多少能揭开了门罗小说的妙处。死亡在此化身为一种关于时间的理念。村上春树感到时间的流逝,从叹息到后期的拾起碎片重置时间;而门罗在早期就穿越死亡获得了一种新的时间视角,它是无数非线性的瞬间时刻的并存。无论作为写作者,还是一个普通人,直面时间且以自身的方式接受它的秩序,是终需抵达之处。
至于最早与山鲁佐德相遇,要算读到南炳文、汤纲所著的【明史】上下册的时候了。念中学时,我对历史非常感兴趣,几乎每周都从上海文庙的二手书摊淘感兴趣的史书。那时,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一套中国断代史系列,除了前述【明史】,林剑鸣的【秦汉史】、胡厚宣与胡振宇的【殷商史】、杨宽的【西周史】都有购读,但【明史】是感怀最多的。人物栩栩如生,细节叫人感慨。记得为了论证李东阳的博学,写明孝宗与他关于「龙生九子」具体为谁的讨论。对年少的我而言,这些都是提前灌注的远于日常的知识,我如抄写般迅速记住了它们,但并不明白它的意义。然而,在未来的多年里,我通过许多情境重新理解了这些信息。也是在读完【明史】之后,我开始尝试写第一篇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
张潮【幽梦影】中道,少时读书,只如隙中窥月。如今的我确实愈发擅长读书,但所思复杂,纯粹的求知之心渐转单薄。回想那些被故事陪伴的日子,怀念复加。
冒险
杨知寒
日常中每做一件没有做过的事,都是冒险,每一段怀着信心走在小路上的日子,都是一个人的青年时代。
我爱打游戏,但打得并不好,仅仅是喜欢一种沉浸在其他生活里的感觉。从某些方面看,写小说和打游戏十分相像,都要经常穿梭于不同时空,体验不同的情感和故事,最后再是,经常在心底里扮演别人。所有游戏中,我最喜欢的是RPG类游戏,即角色扮演游戏,所有角色中,我最喜欢扮演冒险家。
大概因为这是日常生活里扮演不到的角色,也是即便我能扮演到,也演不好的角色。冒险家需要有踏上一块新大陆的勇气,而日常生活里我怕黑怕虫怕打雷。冒险家需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而日常生活里我连完成一件必要的事情的决心,都每每不足。冒险家有一个好的体魄,一副灵活的头脑,一群和他志同道合的伙伴,或者没有——他孤身上路,带着充沛的信心。有时我夜里坐出租车回家,听着耳机里的游戏音乐,也会暂时幻想,自己骑着一匹跟我出生入死的马,我们跨过星夜,跨过明天的第一道阳光,仿佛值得恐惧和彷徨的事,都随马蹄流于身后。这么说来,真是很美好的,但美好不能只存在于幻想和精神庇护所里,它需要真实发生,靠一些真实的动力。
经常觉得,人的年龄除了是一种客观信息,其实很多事情都不能为它所改变。我见过怀着童心老去的人,也见过十三四岁暮气沉沉的灵魂。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不尽相同,因此并不能做任何的评判,只是会越来越喜欢着过去不那么喜欢的一种情绪,热情也好,激动也罢,开怀大笑又或者坚定的一个眼神,亲近着这样的情绪,自己也能受到感染。敲键盘的手轻松些了,哼歌的调子更欢快了,热血沸腾不会常有,而对待生活和自己,感受充实的时刻越来越多。其实,除了那些游戏里天马行空的壮丽故事,日常中每做一件没有做过的事,都是冒险,每一段怀着信心走在小路上的日子,都是一个人的青年时代。
还记得,学校过去办合唱比赛时唱过的歌。有一句印象最深,是【光荣啊,中国共青团】里的,一些歌词记不全了,开头那句,总是萦回在脑子里,有时我会拽着身边的人一起唱,「我们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拥抱时代。」五月的花海,听着就有一种美丽的气息。气息是我们带来的,因为它壮阔,美丽是花海带来的,因为能当一朵小花,也是自然中美好的归属之一。美好的事物所以美好,除了它本身美好,被看见,被相信也相当重要。我相信自己是一朵春天的花时,我就是了。我相信自己在度过漫长的青年时代时,我就在了。我相信我是一个冒险家,能听到海浪拍击,我就不在一片沙漠里;我相信我是一个冒险家,能看见鲜花满园,我就不在一辆出租车上。
相信,无疑是种强大的能量,青年人的相信,更有点石成金的神奇。当怀疑和冷漠越来越多,或许就需要换个角色,给自己带来新的视野。我仍然珍惜拿着锅铲和一盘蚝油青菜作战的时刻,它让我觉得自己有滋有味儿地生活在世间。厨房里出现的,可以是一个30岁的被锅铲反制的年轻人,也可以是一个,初出茅庐还要和锅铲鏖战下去的冒险家。
热爱
陈小手
「旅行者1号」自带的动力已经耗尽了,但还能高速往太阳系外飞,它还有惯性。
我高中时有个好朋友叫王平,他特别痴迷天文学,最大的梦想是去天文台工作。他成绩不好,平时连400分都考不到,可这并不影响他热爱天文。
高中毕业后,王平没考上大学,踏入了社会。不论做什么工作,他都想往天文靠。他主动去炼钢厂当工人,因为他觉得熔化的钢水像太阳。钢厂工人是个苦差事,王平特别瘦弱,一米六的个子一百斤不到,身体撑不住,后面只好离开钢厂,和亲戚合伙开了个天文主题火锅店。这店不像吃火锅的,墙上画满插画,科普宇宙现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科技馆。刚开始生意很好,大家吃个热闹,新鲜劲一过,没多久就倒闭了。
后来,他又跟人学汽修,别人没事的时候玩手机打扑克,他总是窝在废旧轮胎里看天文书。大家指指点点,觉得他有点魔怔,老想着天上的事,地上的事什么也做不好。他不以为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笔记本上抄天文天象预报,什么时候木星合月、什么星座下流星雨,类似这样抄了很多。
我曾问他,为什么痴迷天文学?他说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旅行者1号」探测器的报道,当时就被迷住了。「旅行者1号」是人类目前飞得最远的飞行器,已经飞出太阳系了。这个飞行器上带有一张叫「地球之音」的唱片,刻着地球的景观、音乐,还有各种语言的问候。他觉得这个唱片让「旅行者1号」有了生命。
王平说「旅行者1号」飞出太阳系后,将在两个星系的过渡区继续前行,这里面没有任何发光体,它得在黑暗中再飞几万年,才能抵达另一个星系。他感慨几万年得多长啊,在黑暗中默默飞几万年那得多孤独,他常常觉得「旅行者1号」就是他自己。我不大能理解,让他解释解释,他也说不清。王平还说现在「旅行者1号」自带的动力系统已经耗尽了,但还能高速往太阳系外飞,它还有惯性。
我不清楚这跟他痴迷天文学有什么关系,这爱好又怎么当饭吃?王平为了去天文台曾自考过本科,想着读完本科再读研究生,只要努力肯定能做成。可惜考了几次都没过,底子太差了,他英语不行。前段时间有个天文观测站招测量员,对学历没要求,特别适合他。可惜他爸把腿摔坏了,妹妹还在上小学,他妈身体也不好,他得在家照顾,撇下他们他不放心。去还是不去,他很纠结。
一时去不了,王平宽慰自己说,人生就像买彩票,大多数时候都不中,不中继续买就行了。我问他要是一直不中呢?王平说,「旅行者1号」已经没有目标任务了,去太阳系外成了一个更宏伟的目标。它有惯性,飞好几万年,你说那得多大的惯性。
我在脑海想了一下,过渡区没一点光,「旅行者1号」无声往前飞。那个惯性可不是谁都有。王平准备等他爸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问问观测站还招不招人。他们或许招,或许不招,可这并不影响王平热爱天文。
宝藏
蒋 在
在这个时代,我们也终将一一寻找到那些伟大的,炙热的,点燃我们生命的「持微火者」。
上周同事问我,回国后,现在生活和回国前设想的是否一样?
我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当年读的是英语文学专业,我设想如果回国找不到工作,便回到家乡贵阳,在小区门口开一个牛奶铺,给附近的居民订送牛奶。然而,我并没有顺利地加入畜牧业,而是选择了文学。
因为读书、写作,我在北京逐渐扎下根来。每次回到家乡,同学、朋友都会羡慕在大城市漂泊的我们。小城市的生活安逸,「逃离北上广」或许也是一种选择,但对于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来说,北京有着无可替代的精神文化价值。
有一次在北京,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诗人莫非老师回忆起往昔,聊到曾在【十月】杂志做诗歌编辑的骆一禾,还说起海子。那个对我来说,只在铅字里存在的黑白人物,一下变得鲜活而立体起来。
那个年代的人一个个来到了我的聚光灯下。时间的概念被打破,年月的斗转星移不过是人认知上的更替,过去和现在骤然产生了联系与联结,在我们的对话里,时间被点亮,就像璀璨的银河,一下子开始星星点点地闪烁,而我们成为这个星系的一部分。
这是在北京这片土地上才会发生的事。而类似这样的事还发生过不止一次。
今年【十月】杂志第3期,「全球首发」栏目将发表爱尔兰文学大师托宾新作【长岛】的第一部分。
5年前,我因为阅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师】,在书的末尾译者简介中找到了译者邮箱。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作为一个编辑甚至一个读者,和托宾将产生怎样的联结,这种奇妙是不期而遇的。三月的某一日,我从一名出版人那里得知了托宾新作的消息,几经辗转终于联系上了他。就这样,托宾的新作在我供职的【十月】杂志发表了。这件事让我感恩又感动:因为和你仰慕的作者产生某种联结是多么珍贵的一件事。
哪怕托宾并不知道,有一个编辑、一个读者在遥远的中国、遥远的北京,在某一个时刻与他的文字,产生了某种遥远的情感共振,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发掘、培养了一批名作家名编辑的韩敬群老师,回顾几十年编辑生涯,写下了【编辑的光辉宝藏】一书。「光辉宝藏」这个词出自门罗的小说【机缘】。门罗在小说里写道:「很少人,非常非常少的人,才拥有宝藏。如果你真的拥有,那你就千万不要松手,你必须别让自己路遇拦劫,从你自己身边把它丢失了。」
对我来说,光辉宝藏既是我们每个人独有的、不可被复制、不可被取代、赖以安身立命的东西,同时也像【机缘】里的小说主人公朱丽叶那样:某一天她终于站在了火车的瞭望台里仰望星空,她开始在夜空里,一一辨认出了那些最重要的星座。我庆幸拥有了这样的光辉宝藏,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们也终将一一寻找到那些伟大的,炙热的,点燃我们生命的「持微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