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陈俊伶 摄影报道
在汶川大地震震中映秀镇川西岷山峡谷间,一侧破碎的河道仍在诉说着大地震时所经历的创伤。另一侧震后重建的213国道平缓悠长,不断向高原深处延伸。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一碗水村就坐落于此,震后16年,一座风格绮丽的植物园在彼时的废墟上建成。
汶川植物园大门。陈俊伶 摄
它是汶川植物园,占地超过6000平方米,这里不仅让2000余种中国原生植物落地生根,更有用百余吨瓷片构建起的奇幻雕塑群。出乎意料的是,这座植物园没有大量资金投入或专业机构技术支持,全靠一对父子自主完成。
「它是一个人类和自然和谐共处的小世界。」35岁的汶川植物园主人刘明语气坚定。在这对父子眼中,这里是他们实现植物梦想的地方。
植物改变世界,也成就了父子俩的梦想
走进汶川植物园的室内展厅,廊柱上挂有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相片。照片拍摄于2006年,为纪念「阿坝州首届兰花博览会」,相片中的人们围在长桌边,观赏着摆放的几十盆兰花。汶川植物园的故事,可以从镜头内外的相机、兰花和站在照片中心的那个人——刘先友说起。
汶川植物园内部。陈俊伶 摄
刘先友是刘明的父亲,是个「60后」。20多岁时,出于对植物的痴迷,他成了一名植物向导,为海外友人以及科研机构工作人员提供讲解服务。为了留下植物高观赏性的瞬间,他存下1000元买了一台胶片相机,到处给漂亮的花草拍照,一拍就是30多年。从上世纪90年代起,他频繁奔波于全国各地的植物展,带着儿子同行几次,也在刘明心中埋下了植物的「种子」。
1999年,世界园艺博览会在云南昆明举行,那届植物盛会,兰花成了绝对的主角。从那时起,刘先友开始四处收集兰花新品种,其中不乏名贵品种。
刘先友介绍,2003年时,当时最贵的一盆兰花卖了23万元。凭借收集兰花名声在外,他还被授为阿坝州兰花及珍稀野生花卉协会会长,并时常组织、举办当地的兰花展览活动。「兰花名品我收集了有500多种,市面价格应该是超千万元的。」
不过,辉煌在天灾来临时戛然而止。
2008年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刘先友的家身处震中。刘先友回忆,地震发生时,他正在都江堰,返回汶川的唯一道路被震毁。不顾阻拦,刘先友拄着一根竹竿步行回家。回到村庄已是三天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狼藉。
最让刘先友感到心痛的是,养育兰花的大棚和里面的兰花都被摧毁了。
那一年,刘先友的儿子刘明19岁,在成都打工的他回到家乡,一家人在安置点待了3个月。当看到曾经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因为滑坡不见踪迹,他的心头一颤。为了不让更多当地物种消失,他决心与父亲一起收集乡土植物并完成引种,接续完成两代人建设「植物王国」的梦想。
「植物改变世界」,打造植物园的前期,刘明将这句话用石头雕刻在门帘处。从此,植物几乎成了父子俩的全世界。
自己育种,植物园物种总数超过2000个
没有植物学基础,建植物园如何入手?初期,大多数时候都是刘先友开车行驶到野外,父子俩手动记录下植物的生存环境,将不同物种引种回家。
先从最熟悉的找起。岷江蓝雪花是刘明儿时记忆中最常出现在家附近山坡上的植物。小时候,他常常将路边这种「小蓝花」的花瓣采摘下,吮吸尾部甜甜的蜜。再经过深入了解,他发现这种源于岷江的花在百年前就被移株到了欧洲,经过百年栽培,已经衍生出了几十种外观各异的品种。而当国内花企再次引进时,需要缴纳一笔不菲的品种权费,才能使之在市场流通。
「这非常可惜,我们原本就有丰富的原生植物资源,育种的事,为什么不能中国人自己做呢?」这件事给了刘明启发,他决心在原生植物育种和引种过渡上下功夫。
其中一类重点培育的品种是淫羊藿。淫羊藿往往作为经济价值丰富的中药材为大家熟知。然而刘明了解到,淫羊藿在国外已经培养出非常多的园艺品种。它原本起源于中国,尤其在四川资源优势明显,具备通过杂交选育出优质淫羊藿品种的条件,也能在城市绿化中扮演重要角色。
刘明杂交的淫羊藿花部拼图。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通过进行200多个种间杂交组合实验,淫羊藿在植物园里展现出广阔的遗传多样性。「目前全世界已知淫羊藿60种左右,我们园区所收集的原种淫羊藿属已达50种,包含杂交后代淫羊藿属总数达100余种。」除了最常见的绿叶状淫羊藿,选育出的淫羊藿新品种在刘明手中开出了紫色、红色、黄色等各类形状和色彩的花朵,在进一步观察性状表现后,有望在未来登记成为新品种并进入市场。
除了物种收集,刘先友还提出了「过渡植物园」的概念来概括植物园所提供的高山植物引种驯化功能。他们所在的映秀镇一碗水村位于海拔近1000米的地方,是高低海拔之间的过渡带,而阿坝州物种极其丰富,最大海拔差可到五千多米。父子二人希望通过人工栽培、自然选择等方式,让汶川植物园作为缓冲区,成为高海拔植物适应其他海拔环境的场所,来提高其存活率和利用率。
刘明收集的植物种子。陈俊伶 摄
结合资源收集、杂交选育等方式,截至目前,汶川植物园已收集引种细辛属50余种,秋海棠100余种,共繁育野生植物种质资源300余个属,物种总数超过2000个。越来越多来自北京、云南、广东等地的官方科研机构向父子俩寻求种质交换,汶川植物园正成为名副其实的野生植物种质资源库。
白天身处花园与植物们打交道,授粉、浇花,为植物做移植、换盆、播种、扦插、拍照……到了夜晚,刘明则习惯于不断查阅、整理资料,扩充物种库的名单。对于一类不熟悉的物种,「补课」到深夜,阅读海外文献是常有的事。但他对此非常乐观,「并不觉得辛苦,对于喜欢的事越做越快乐。」
五颜六色的瓷片拼接出「植物界」
汶川植物园坐落于不太宽阔的213国道旁,石质的外墙上用五颜六色的瓷片拼接出彩色壁画,为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小村落增添了丰富的色彩。大门做成了书的造型,封顶写着「植物界」,寓意着踏进植物园就如同进入植物的世界。
走进植物园,除了各式各样的植物,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高约3米的「植物界八仙」,映衬在群山下,像极了植物园的「守护神」。再往园区中间走,以马赛克构成的植物雕像和壁画随处可见。这些艺术创作,全都靠刘明父子和一碗水村村民共同完成。
之所以选择马赛克元素,刘明坦言,是曾经看过的园艺建筑纪录片给了他灵感。在印度城市昌迪加尔,有一座「垃圾公园」变废为宝,通过瓷砖片、酒瓶盖雕砌成一座座小塑像,成为全球旅游爱好者的心仪之地。「植物、花卉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如果通过艺术创作进行还原,植物园将更接近我心中理想的世界。」
为解决原材料问题,他们曾专程去景德镇寄回陶瓷,也驱车到四川各地的玻璃厂进行实验,在综合费用与材料性能之后,最终选择了酒瓶。从成都彭州的一家啤酒厂,刘先友陆续拖了50多吨花花绿绿的「垃圾」回来。
面对庞大的工作量,刘明叫上了同村没有外出务工的邻居们,一同完成「异想天开」的构想。没有艺术和设计基础,刘明就用图纸和画笔一遍遍设计草图,大家一起将不同颜色的酒瓶敲碎、分类,一片片将轮廓填充完整。对于比较复杂的雕塑,经过细节打磨,需要近一个月才能完成。
从2017年动工到现在,截至目前,植物园中已有10多座大型雕塑,200多幅植物马赛克。从动物到神兽,都在瓷片的雕琢下化为植物的形象,充实着这个植物世界。
还有一些雕塑是为传递植物知识而存在。比如园区中间有一座以汶川高山草甸特有植物「尖被百合」为原型的亭子。黄色的瓷片贴满植物的6个花被片,亭子内部则是人们平时难以观测到的花朵内部。在刘明看来,大众对某种植物的认知大部分起源于其功能或绮丽的外表,殊不知每种植物内部的花期都是不一样的,而这些不平凡的一面只有朝夕相处、细细「品读」才能够发现。
以「尖被百合」为原型的陶瓷亭子。陈俊伶 摄
「坐在亭子里,人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传粉的昆虫,桌子是雌蕊,用塑料瓶挂的灯是雄蕊,顶部用瓷片还原了梵高的画作‘星空’。」刘明说,身处高原看星星的画面在他小时候曾无数次出现,希望构造这样的场景让更多人了解原生植物带给大自然和人类的美好。
不过,父子俩对于植物园的构想还远没有完成。
「目前还只完成了30%左右,未来还要做更多雕塑,要增设更多功能区域,植物品种也要扩展到4000种以上。」刘明相信,天生万物,各得其法。播种的种子会遵循自然法则生根发芽,父子俩埋下的叫做「热爱」的种子,也将伴随这座「植物世界」更加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