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北京。
姜文,许晴,葛优,周晓文,芦苇。
五个人就看着彼此。
众人静默无言,纵使启齿,亦难觅得合适之词。
他们的新作【秦颂】被尘封于光影之间,未能绽放其应有的光辉。
武警包围了北京电影洗印厂,他们封存了刚冲洗好,但还没有寄出去的电影拷贝。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冲洗好的电影拷贝,将会被送往全国各地,在内地大规模放映。
现在,一切都变了。第二天,文件也下来了。
电影被要求:停止一切发行放映、宣传活动。
香港大洋影业,肩负投资重任,以五十万罚金示以悔过;西安电影制片厂,担当制片之职,深刻自省,严加检讨。
负责发行的中影集团做深刻检查。
随后【秦颂】就从影院和国内媒体上完全消失。
01:立项的初衷
1990年,芦苇在创作这个剧本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他将要耗尽6年心血的作品,会消失。
那会,芦苇刚跟周晓文合作完【疯狂的代价】票房口碑双收,两人野心勃勃,要拍一部与众不同的电影,芦苇翻阅史书找到了:秦始皇。
但,他不愿意去重复拍「这位千古一帝,灭六国,平天下,却最后又因暴政推翻」的故事。
芦苇清晰地认识到,秦始皇被误解太久太久了:秦始皇不完全只是一个暴虐无道的君王。
统一六国,南平百越,北击匈奴;建立皇帝制度;修长城;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
这些皆是秦始皇之杰作,他手执权杖,谱写千秋伟业。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人们很难把开创如此壮举成就的秦始皇,跟彻底的暴虐暴政的昏君给联系起来,至少秦始皇不是。
芦苇好奇的是:秦始皇为什么走向暴虐,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儒,秦始皇为什么要违背秦时崇尚节俭的传统,去修建耗材耗民的阿房宫。
到底是什么让秦始皇走到了今天?
带着这个问题,芦苇脑海里有过几百次推演,但人太过复杂,为避免剧情走向空洞。
他择了秦始皇跟高渐离的故事:一位平六国,君临天下的人,在企图征服一个奴隶的灵魂,却遭到彻底失败的故事。
芦苇娓娓道来,对观众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沉重的真相:那秦始皇的败落,早已在命运之中注定。他身为帝王,却亦是历史长河中最为庞大的奴役者,终究无法逃脱覆灭的宿命。
荣誉宛如至高无上的君王,既驾驭着万千子民之心,亦驾驭着帝王之座。
任一位君主,若将国视为国,则家之利益,必当退让于后,以国为重。
秦始皇,封建时代的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亦是不幸沦为封建历史祭坛上的牺牲者。尽管他身为一代雄主,但历史的洪流却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个体的力量终究无法改变历史的大势所趋。
他无力驯服那奴隶内心的坚韧之魂,亦无法挣脱权力的桎梏与束缚,秦始皇唯有锐意革新,却未曾敢于颠覆旧制。
因革命之路洒满鲜血,而他本人又是封建利益集团中的受益者,故他无法割舍自身之利益,去颠覆自己的命运。
秦始皇的故事,芦苇写了6年。
周晓文心怀期待,静候芦苇六载春秋。
1995年,芦苇笔耕不辍,终得佳作。周晓文怀揣此剧本,怀揣着满腔的期许,向姜文与葛优献上了这部匠心之作。当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一页页凝结着心血的字句,似乎已能感受到未来荧屏上璀璨的光影。
姜文与葛优二人,对之怀有极其深厚的兴趣,如诗如歌,情意绵绵。
演员很快就定了下来,钱也很快。
北赴香港,踏入大洋影城的殿堂,映入眼帘的,是姜文、葛优、许晴这三位演艺巨匠联袂主演的盛景。背后,是周晓文导演的智慧掌舵,芦苇编剧的才情倾注。我心潮澎湃,慷慨解囊,挥手间便倾注了四千万的巨资,只为这部佳作能够熠熠生辉,照亮影坛的星空。
那年,北京二环的房价尚处五千余元之微,一平米仅盈掌中之宝……试想以四千余万之资,足可揽获京城数十处府邸。
但谁也没想到,电影杀青,后期制作完成,就出问题了,电影拷贝的印刷跟不上发行。
那会儿,中国影院是胶片记放映,影院要先拿到拷贝好的胶片才放,没胶片,电影放不了。
4000万投资,让周晓文压力很大,商业化的浪潮中,电影前后造势花了不少钱,定档就在7月,结果北京洗印厂那边出了些问题,延期了。
撤档来不及了,传统媒体时代,接受信息落后,之前的宣发早就铺天盖地过去了。没办法,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中影高层拍板:先放。
初在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成都五座繁华都市揭开神秘面纱,一轮首映礼后,静待一周时光流转,再于全国范围内绽放光彩。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一轮放映的第四天,电影就被强制下架了,且封存了尚未寄出拷贝。
1997年,尽管在周晓文和姜文葛优的奔走下,【秦颂】被放了出来,但形势大不如以前,
大洋电影公司,昔日投资界的翘楚,如今却深陷亏损泥潭,苦不堪言。不久之后,公司掌舵者痛定思痛,毅然宣布撤离内地投资舞台,决心另觅他途,不再参与此地的纷扰角逐。
4000万的投资打了水漂后,周晓文也因此一蹶不振,后面拍了好几部片子不声不响。
人们都忘了他曾是第五代导演的佼佼者。
2006年,【秦颂】十周年。
周晓文发了条微博感叹道:
「最遗憾的就是上映了没几天就禁映了,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知道了也不能说。」
如今,25年过去了,禁映的真正原因依旧无从得知,但是潜在「禁映」的原因是有迹可循的。
这些禁忌,一定程度上,给后来的历史影视作品都敲响了警钟,也给学者研究提供了范本。
【秦颂】的挫败,犹如「先锋者」的一次勇敢探索,虽未能如愿,但其启迪之光仍熠熠生辉,照耀人心。
02:被封禁的潜在原因是什么?
第一,镜头的尺度
周晓文的【秦颂】就跟他当年那部「国内首部全裸出镜的【疯狂的代价】一样,有着太多关于女性角色的尺度性的镜头。
随着1996年,对电影文化的新要求,一方面,这些具有明显具有尺度的镜头,不再过审,
一方面,这些镜头对剧情的推动并无实际性作品,甚至就连没有尺度也不影响剧情进展。
某种程度,【秦颂】的尺度镜头更像是商业性的考量,因为女主是那些年家喻户晓的许晴。
遂生诸般离奇之事,恍如隔世,不可思议。
葛优饰演的高渐离,在跟许晴饰演烁阳公主发生关系后,烁阳公主瘸掉的腿就好了。
离奇的是,他们竟在嬴政家太祖庙的巍峨牌匾之下,缔造了生命中的一段情缘。这虽是艺术的夸张与象征,但对于影片情节的推进,并无实质性的助力。
因此当年【秦颂】被封禁的原因之一,或许就是它过于商业化考量的尺度性镜头。
1996年,在全国五大城市所上映的正是没有删减过的镜头,这很尴尬,要是全国上映,那注定会掀起一阵舆论的风潮和批评。
第二,架空历史后的创作缺陷。
尽管芦苇于剧本之主题已稳稳立足,然而在某种层面上,当历史被架空之后,所编织的虚幻故事犹如一把利刃,悄然割裂了历史的完整脉络,使其真实性受到侵蚀。
历史上,秦灭最后三国的顺序是楚、燕、齐,但是在电影中被改为燕、楚、齐, 李斯曾提醒过秦始皇这一点,而秦始皇的理由是 「因为燕国有一个会写 ‘秦颂’的人」。
故事中的角色形象,已然被扭曲变形。
在【秦颂】里,刺客跟将军,这两个明显的秩序破坏者被贬低了。荆轲被拍成了小人,王氏父子满门忠烈,却被拍成了贪权好色的莽夫。
甚至,王翦父子在电影中,反复变节,甚至跟清朝吴三桂那样的人差不多,完全变成小人。
姜文演的秦始皇,虽然演技炸裂,人物的设定也丰满,但最后暴戾决断皆出有因只为复仇。
但实际上,剧本不是这样写的。
第三,要的跟表达的不一致
在最初的剧本里,整个电影人物都清楚他们自己是谁,也都清楚自己无奈而压抑的选择。
"运石南山,千斤在肩;万人垂颈,一人上天。"
他们共同写就了一段看似波澜壮阔实则灰暗残酷的历史,芦苇想说的也正是天下纷争,王朝论文,但周晓文把这段处理没拍好。
芦苇曾说,【秦颂】的主线就是一个友谊破裂的故事,高渐离跟嬴政是患难与共的。
他们两小的时候玩得越好,长大后精神冲突与决裂便越痛苦越见悲剧的力量,因此两个人小时后在狱中共患难的戏应该是根基。
但周晓文拍的时候,把这段狱中的戏砍掉了,变成了无厘头的搞笑版本。
姜文曾多次提出疑问,身为至尊至圣的秦王,凭什么要宠爱高渐离这个讨厌麻烦的家伙?
一矢中的。主题跟情节失衡了。
更离谱的是,周晓文将嬴政与高渐离改成了两个为非作歹毫无信义的小无赖,身处狱中的两个小孩,竟然能将狱卒生生活埋。
这部电影的「戏根」已被彻底毁掉无法成形了。
最后结果就是,【秦颂】在形式上的立意,有了很强的借古喻今的政治性,而相对缺少了一些人物的「人味儿」和历史的真实感。
于是整个影片就变成了,为了围绕着主题表达,去歌颂人性,最后忽视了铺垫的细节。
在【秦颂】里最缺乏的东西,反而是导演想要去推崇的东西:人物的美与人性。
03:如断弦之琴,声音破碎而难以成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颂】在商业上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它没有把一个好的商业故事拍好。
但它又是成功的,因为「封禁」这两个字,似乎给了外界很多人所赋予他结构主义的光环。
电影的主题是很好的,但是周晓文的表达欲望让这部电影有些粗糙,原本复杂的内在自我挣扎的秦始皇,在电影中戏份太少了。
这也导致电影在结尾的时候有些机械,明摆着就是冲着点睛去的,但是目的又太明确了。
为什么皇帝会失败?为什么会成为历史的献祭者。
原因就在:封建体制,从一开始走的时候,一眼就能望到了尽头,看到了失败的结局。
人在航行中沉浮,天似囚笼所有的人都像是腐朽的骷髅,历史车轮里又划了一个圈。
重点应该是那艘船上腐朽的窟窿,而周晓文在乎的只是那个车轮上的一个圈。
然而遗憾的是,姜文与葛优的卓越演技挑梁大轴,赵季平的美妙音乐,以及曹久平的精湛美术,共同构筑了一部堪称阵容煌煌的佳作。
他们也都无法挽回这部主题与情节失背离的电影了。
25年前,拍【秦颂】的那年,北京二环的房价均价5000出头,4000万够买不少房了....
此资财,若是化作屋舍之基,或许更为稳妥。然,此等筹谋,已是日后之事,暂且搁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