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写了一封信来,问我可曾享过巴黎的艳福。不错,巴黎是个以风流浪漫著称的都市;而且正如凤举先生所说,那些香艳地方的主顾,大都是法国以外的人。可惜我对此向来是外行。虽然夜深归寓时,从 所谓Numéro rouge (红房子 妓院) 旁边经过,耳畔也常飘来一声轻软的Viens joli garçon (来吧,漂亮的小伙子) !可是我也只有加紧往前走,没有T. C.那么大胆的去问津。大概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了。
▲ 雷诺阿【红磨坊的舞会】
布面油画,1876年,131 x 175 cm
现藏于奥赛博物馆
然而巴黎也自有它可留恋处。使我留恋的,既不是徐志摩所谓「鲜艳的肉」,也不是叔存先生所赏识的自Notre-Dame(巴黎圣母院)以至Champs Élysees(香榭丽舍)一带的景色,而是拉丁区的书铺。
所谓拉丁区者,是指Seine(塞纳河)河南岸,St. Michel(圣·米歇尔 街名)大街两旁,现在的第五第六两区。这一带学校林立,而书铺也集中在此。有规模较大的Hachette(阿歇特 书店名)与Larousse(拉露斯 书店名),有专卖科学书的Masson(马松 书店名),有专卖社会科学书的Alcan(阿尔岗 书店名),有专卖左倾书的Edition S. I. (S. I. 出版业),还有以八折九折来专拉中国学生做主顾的Sicard(西卡尔 书店名)和Rodstein(罗德斯坦 书店名),以及专卖巴黎大学讲义的或专卖裸体照片的……书铺,形形色色,无一不有。
▲ 阿贝尔·乔治·沃勒沙斯基【塞纳河畔的书摊】
约1926年,布面油画,65.4 x 80.6 cm
我所最喜欢走的,还不是这些书铺。拉丁区中旧书摊之最大者,当推Gibert(吉贝尔 旧书店名)。我在巴黎这两三年中,眼看着它门面一天一天地扩大。在St. Michel街上它就有四个门面。每逢下午散课后,总是挤满了学生模样的人。夜深了,一切商铺都打烊了,它还与咖啡店一样的灯火辉煌。惟其因为规模大,所以虽常去,而且它哪个书架上放着什么我几乎可以记得,然而我对它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因为我到旧书摊的目的,一半固然在买书,一半也是想找人谈天。Gibert的伙计有工夫和人谈天吗?所以我比较的更喜欢像Sous la lampe(在灯光下)那样的小书摊。
▲ 吉贝尔旧书店旧影
1946年
我住的街名Échandé(艾肖戴 街名)是巴黎的老街道之一。如果到Carnavalet(加纳瓦来 博物馆名)博物馆去看一看二百年前的巴黎地图,便知道现在的热闹街道如St. Michel及St. Germain(圣·日耳曼 街名)等,当时是没有的。但Échandé及St. Andre dès Arts(圣·安德烈艺术街)等小街却早已有了。这些街上,小古董铺及小旧书摊特别多。我开窗一望,便可瞧见四五家书摊。稍远便是Sous la lampe。这原是望舒的熟铺子。但到里昂去后,写信托我去找一部陶渊明诗的法译本。这是我和这家老板认识之始。从他的语音及头发看来,决不是法国本国人。然他却比法国人更和善,更健谈。附近几家旧书摊老板的声音笑貌,我就在梦寐中也可描摹出来,而Sous la lampe的主人尤其使我难忘。
▲ 1865-1868年的圣·安德烈艺术广场
查尔斯·马维尔 摄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巴黎女子职业虽普及,但旧书摊中很少女掌柜。只有Luxembourg(卢森堡)公园附近一家名为Bouguinerie du Chat(猫儿书店)者,是一个老太太开的。门面小极了,真只够容一只Chat(猫),然而颇多好书,而且这位老太太也极懂事,极可亲,不像法国一班老婆子之可厌。又如参议院前边的Matarasso(马答拉索 书店名),除老板外还有个年轻女郎在。那位老板颇不老实,但那位小姐却天真得多。他家常有难得的书,而我又不喜欢那位老板,所以常等他不在时,去和那位女主人接洽。这样却舒服得多。如果一定要打听我的艳福,就拿这件事来充数罢。自然,比起W. L.在巴黎时的故事来,这真是启明先生所谓「小巫之尤」,然而在我也就算是「最高记录」了。
▲ 爱德华·科尔特斯【巴黎圣母院与书摊】
木板油画,16 x 22 cm
拉丁区的旧书摊,大半是在Seine河岸上,东起植物园,西至拿破仑墓,河岸上原有石栏,高约三尺,卖旧书者做了几只木箱,安在石栏上。白天开箱陈列,晚上关箱加锁,而箱子是始终安在那边不移动的。这个四五里的长蛇阵般的旧书摊,是巴黎著名风景之一。其中年老者,常常与十九世纪知名文士有很深的友谊。他们娓娓不倦地和你谈这个人的轶事,或给你看那个人的手迹。每当风和日丽时,在河边上散散步,谈谈天,买买书,真是乱世中惟一乐事!
这是就平时说,但另外还有几个卖旧书的节气。最重要者当推从圣诞节连上新年的一个月,其次是七月中法国国庆时,而五月初的「书节」又次之。到那时,St. Michel街旁安搭彩棚,棚内是一切杂耍,而临时的旧书摊占其半。「书节」并没杂耍,但各书店不论新旧照例对于买满二十法郎的顾客加送赠品。这些时候,大概是拉丁区中最热闹的时节了。
▲ 2007年塞纳河畔的书摊
旧书摊中所卖的大都是文学、史学方面的书,科学书较少,也有带卖旧邮票或古钱者。旧书较新书自然便宜得多,例如一部Balzac(巴尔扎克)的全集,新者至少需1000法郎,但我买的一部旧的却不到200法郎。便宜的程度各家并不一致。Guizot(基佐)的【法国史】,价自50法郎至150法郎不等。我却偶然遇到一部只值二三十法郎,装订还很讲究的。有时新书一经转卖,也可便宜许多,如Larousse(拉路斯)六厚册的【二十世纪字典】,那是现存法文字典中之最佳者。去年年底才出齐,自然难在旧书摊上找。但是价实在太贵了(几乎等于一部毛边纸「四部丛刊」的预约价),我便托几家熟铺子去尝试找找看。不到几星期,居然找到一个人愿意出售,卖价只有原来的一半。
▲ 拉路斯版【二十世纪字典】书影
我乱买旧书的结果,不但自己手头常常弄的很拮据,而且还贻害别人。第一受累的是房东。他原来给我一架四层的书橱,后来他又给我添了一架八层的。然而还是不够,我也不好意思再破费他了,便捡一部分放在床底下。因此又妨害了茶房,每天他来收拾房子时感到非常的不方便。最后还有沅君。每逢她在家煮菜,派我上街买面包时,我一溜烟又拐到旧书摊里去了,恨得沅君直叫:Abat L-s bouguins(打倒旧书商)!
1934年6月15日,于巴黎
本文选自【游寓他乡记淘书】,王晓建编,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