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尉晓榕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本次采访。此次访谈主要从三个部分进行采访,第一个部分是关于研途学习。请问在您的硕士或博士求学生涯期间,有没有让您比较难忘的人和事呢?
A: 我这个人健忘,天生内存就小,许多人事都经不起时间销蚀,但真要去拎,当然有,只是烈度强度大到能影响一生半世的,似乎不太有,如果强说有,就太文学了。因为我们在生活流中是被情景不断触发的,我们的行为大多是即时反应。当然,往深里说, 生命流之下是类似河床的东西,这样看,能对我们有影响的人和事,正像放入河里改变水文的石块,可是大流向仍是不变的。
我和大家一样,确曾拥有一些贵人和给力的事,这贵人是要终生铭记的,对此,我的体验是不必想起也不曾忘记,将贵人榜样化再还诸周边,还诸后生,或许是最好的纪念。至于事,我觉得一个好时段比一堆好事更重要。比如在我读博期间,曾沉浸于宽口径阅读,每天一人上玉皇山,天不黑不归,期间有好书在捧,佳乐在耳,吃喝粗陋无几,但想象肆意精神丰盛,至今回观,仍是一片金黄。
具体说,因我的论文在话题上比较出圈,所涉较广,可我的早期教育是从改革开放之前而来,所携无多,文中触及的社会学、心理学、物理学和数学,都要补课,像这类让内心充满的时光对我来说极具意义,后来,我曾一次次试图再行开启这样的模式,都被来势汹汹的俗人俗事淹没了,方才明白:世上好事不易。
尉晓榕老师日常照
Q: 您有比较推荐的书籍吗?对于国美学子们来说,应该怎样寻找比较适合自己的阅读书目呢?
A: 阅读这件事其实会被生活中的一些情状所影响,我小时候家里刚好有【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可以说是我的启蒙。后来我读大学时,又读了【忏悔录】,还有罗曼·罗兰写的【巨人三传】和【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些书籍显然催发着人格启蒙,甚至发萌着情感,而情感的线索往往牵绊一生。
到后来越读越杂了,大势是从文学转向文论,这都因我的环境流变而变,从而产生了新的书目。现在我正在读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这本书比较综合,就像一个微缩景观,把很多学科的要点进行了有意味的链接,当然更多的是生发。还有一些如德勒兹一类新锐的理论,也给我们建构了新的导图。当然,中西哲学有取之不尽的容量,建议稍微了解一下,不妨作些提要式阅读。还有我们中国的画论及古今文学概论,这个于我是本行、是本业,经典的如【林泉高致】【二十四诗品】【文心雕龙】,都是必须了解的。
其实我没有资格做青年导师,更无力开书单,所以我的学生向我求书单,我只大而统之地应对:一本世界史、一本中国史、一本世界思想史、一本中国思想史,此足矣。
【哥德尔 艾舍尔 巴赫:集异壁之大成】
英文原本(左) 中译版(右)
Q: 从您的论文以及画作当中,我们能感受到音乐对您来说有着很大的影响。之前您也提到过「诗性与音乐性是一切艺术的核心」,那么在品味音乐的过程中,您是如何捕捉那些灵光,又是如何把它们用于绘画或者文字创作中去的呢?
A: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个人好恶最后会在你的体内产生一种惯性。它的能量总要迸发,何况你在做任何事情总要带上能量,能量是多向且多出口的,把控是关键,如何把控是能力,最后的把控是修养。音乐既要听一些轻松的、畅快的,比如轻音乐类的东西,但我本人更倾心交响曲和协奏曲,交响曲的奏鸣曲式结构,我觉得是一种便于活化的范式,可以是大多数艺术软装的上好脚手架。
所以我在给学生们讲创作的时候,就特别强调一个设计感,一个交响性。设计是当今世界上最高的视觉艺术成就,我们要从里面拿东西,你可以不设计,但需要设计感,好比在我的领域,可以不作诗,但必须有诗性。还有一个就是交响性,你画面中丰富的织体、多层次、重量感、深刻度,不论是交织还是叠加,都应该体现出一种交响性。这就有点像钱学森理论中「复杂巨系统」这个概念,它已经很复杂了,又是一个庞大系统,至少在画里,你要被这种观念所感召,在画面上能呈现一点都是可贵的。所以我认为「交响性」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给出框架,能够多塞一些东西,让你手下的活看起来更具万花筒式的多面晶体效应。
当然,作为平衡,我也喜欢一些简单质朴的画面,几根线描之类的简笔画,也是一种不俗的样式,我们不但要错彩镂金,我们也要出水芙蓉。
尉晓榕老师进行创作
Q: 在您的许多画作当中,其实都能感受到您所说的这种交响乐的协奏感。 那么有没有一幅令您比较满意的画作,能够将这种音乐与艺术的融合与转换,发挥得最尽兴、最享受的呢?
A: 发挥比较好的是我博士毕业创作【一个诗人的音乐生活】,因为这个主题很分明,就是要把一个音乐性、一个诗性,这两个性质都揉合进画里,然后以一种悦目的样式呈现。我当时没什么犹豫,也没什么损耗,直截了当地就把这种能量释放了,换来一场畅快。当然我平时除了传统的操练以外,如果想做些新作的话,很多时候也比较习惯考虑到一些音乐的元素。 比如音乐里的旋律,其实就是我们绘画的诗绪的线条,那种腕力,靠手腕和手指的动作做一些漂亮的转折,这时诗绪跟旋律是一回事。
我们的留白,其实跟音乐的休止符以及段落中间的时间间隙,都有很大的形式关联,这还包括它们的声部跟我们的章法,那些声部的重叠,也是与我们的复合型章法、各种技法上的色墨叠加相关,所以这些都是原理共享的。
【一个诗人的音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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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在您所心仪的音乐中,是否也影响到您在创作过程中的实际选择?或者是您在人生生活状态上的一种选择?
我记得是在民国的时候,就有关于「怎样的人生是最值得过的?」这一全国性讨论,后来比较公认的是梁启超的输出,即一种「艺术人生」,普遍认为这最值得过。艺术人生也就是生活和艺术完全交融,他那个状态就是生活可以艺术化,艺术也可以生活化,它们双向奔赴,最后形成高幸福指数的一种生活方式、生活样式。
尉晓榕老师工作室一角
Q:沿着您提到的「浙派」和「学院派」,那么所谓的「南宗」与「北宗」,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称呼和划分的呢?
A: 南北分宗的事,是个老问题,发端于中国禅,禅不可说,学者也不敢轻断,要我说,只能算不该说而强说,分宗的确让我们感受到了某种清晰,似乎也与现象对得上,不过,这种提法也只是对现象的描述,不太本质,逻辑是有,但只是类似物随境变的浅层逻辑,可放进参照系,也可高高挂起。 何况分与合无非是时间轮替的征候,也是一体的时段性呈现。 董其昌是个智者,他用自己的大感觉和智力盈余,开出一个有趣的智力题,平添了成吨的才子文章,仅此而已,因例外太多,所以不宜太认真。
Q: 之前您也说日常会看一些哲学的著作,那么围绕我们中国的传统哲学观念, 像儒、释、道、禅宗、理学、心学这些哲学观念,当中对您最具启示的是哪些方面?
A: 我接着刚才说的「南派」「南宗」,我在「南宗」里面取得更多的营养。我从江浙这块南宋故地走出来,自然偏南宗多一些。 当然,你要打通很多学理性的东西,儒、释、道都要一起上,甚至中西哲都不能缺位 。比如宋明理学,它对中国的山水画影响是深刻的。然后到了王阳明,他的心学讲求心外无物,世界图景其实在你心里已经具足了,在画面中可能也是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去呈现即可。
所以我们就经常讲「知道不知道」? 知的是什么? 知的是「道」,我曾有一篇拙文【画有画道】,也是稀释这个道理的。你要了解,我们画里的「儒、道、释」是什么? 你看各个流派,在画面上用一个平面视觉形式、一个图像的方式都能找到对应的思想。同理,所有的观念也都能找到符号性对应,这不是一个虚假命题。 道是填充画中精神内容的,这两者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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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对于学生,我觉得现阶段思想性也不一定要太强,学生主要是修习塑造、操练技法,取得一揽子浅近功夫,每个人要把各个阶段都夯实了,加上好的衔接,你就可能成功。年轻时候,虽然有些人少年老成,比较早熟,先进入思想磨砺期,这也很好。但主要还是习得技法,此后,你还有几十年时间任你淘出一个好样式,然后再用这个样式去承载你的思与境。
递进中会自然形成阶段性,这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先把技法搞好,中年的时候搞方法论,晚年玩境界,这是从形式到精神的整一运作。
A: 画家是特别感性的动物,对于这个群体,家乡是你舌尖上的味道,味觉是终身的,可以叫「植根性」。我们的根性,家乡文本的德性,不单是根性的,而且是根茎化的,呈现为坚守和广延的双重品质。
在绘画经由文学化导向的过程中,我们往往把乡情对一生的影响放大了。一个从艺者,他的志业就该是打破所有固化,走向神畅之境。我们不难看到,一些从闭塞乡土中走出来的人,经过几次蜕变而成为见识远阔的行业精英,其一生的线索中,似乎看不到线头,也没必要看到。我想, 一个人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甚至在哪里结束也不重要,始终保有上升态势,才重要。
Q :在您的经历中,有很长一段学习时间是在杭州完成的。那么,和家乡相对应,您认为杭州这座城市给您带来的影响是怎样的呢?
A:一个是培育,一个是重建。家乡是培植性的,这里是再造性的。若要上进,须有强大的内心能力,还要有颠覆自己的能力。 这个时候你像多节火箭,第二节淘汰第三节,第一节淘汰第二节,这样才能步步拔升。我在杭州生活的时间大大超过了在福州的时间,而人在杭州,我们的视野也应该是超越杭州的,就像周有光先生提到的「世界看中国」,这是睿智的翻转,这些启示都很重要。我觉得故地恋久了,会成为心智的羁绊,这情形和恋爱脑一样。我鼓吹超越,包括超越自己的超越,更新自己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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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我看20年内应该不会有根本的影响,但是20年以后就不好说了。因为艺术是个性创造,灵感是土壤,不可预期是氛围,不可复制是保障,是一个「错误也很精彩」的事业。而人工智能是所有过往文明的提取物,尽管能力无限,却很难彻底摆脱设定感和指令感,艺术唯一的活路就是与科学平行,永不相交,尽管那样的交汇会令我们无比亢奋。我又想,人类与其艺术一样,对科技抱有不灭的欲拒还迎的暧昧,科艺的交汇如果成为现实,也只能算是一次轮回,艺术将会开始新一轮的逃离。而每一次逃离,都无异是人类最后尊严的一次宣示。一般来说,每个画家都是一个个人方案,只能尽量去仰望上帝视角,而把科学的可能只视作凯撒的成就。成功的画家,只能做到令人满意解,那得不到的最优解永远在上帝手里,人工智能大概只能以偏执的姿态逼近最优解。如果人工智能上千岁,它看100岁时一定很羞愧,于是不难看出,它的底层逻辑是人化的,当然,这个结论或许正暴露了人的局限性。
所以我们也不必过于惶恐,往往优点越强烈的事物,缺点也随之强烈。现阶段的人工智能大体是共性取代个性,规律性取代偶发性,整一替代了杂芜,钢性强悍替代了人的所有弱点,这就等于神性灭了人性。现在产生了一个问题:艺术的使命是什么?看来,艺术是人类文明生态及其全部荣光的最后保留地。
Q: 您曾经获过哲匠金奖,「哲匠」是一个艺术群体,共同拥有着许多令人敬慕的高超技艺和博雅胸怀,也是我们国美人的立身之本,代表着创造性劳动的匠心和所在的学术高度。那么作为始终深耕美术教育领域,并且获得了哲匠金奖的艺术家,尉老师您认为当今的青年画家应该有怎样的特质?同时,作为一个国美的青年学子,应当如何跟进这种哲匠的理念、国美人的理念,做好自己的作品,做好自己的学术?
A:「哲匠」这两个字可以拆分,「哲」就是想得深,「匠」就是做得好,二者又深又好就全了。这是一个境界,是积极能动的意志逐求,所以是一个有人之境。
我觉得其实这个目标对同学来说,也不要一下子太高。 因为这件事是有分层的,比如说最早是目标,后来是蓝图,再后是理想,最后是什么不知道,大概是宗教境界吧。 你先定目标,它还分大目标、小目标、近期目标、长远目标,就先从小目标做起吧。比如作为一个学生,先把基础造型解决了,再贴敷上你的专业语汇,达成这样的目标,大概你已步入中年,这期间你成天想的是「进步」二字,整个中年,你应该触类旁通,迁想妙得,应该成天想着「转换」二字,到晚年,再用你的所有习得和感悟去做一件「退步」即「进步」的事,即一种高明的减法,待减成高维的地板,其上便可以建塔了,这个塔就是衰年变法,这是蓝图,但这还只是个人线索,你还要考虑你的作为对人群的正向意义,这算作理想吧。
Q:
尉老师还有什么话想对现在的青年学生说吗
?
但是,作为学生,建议敬畏学术规制,敬畏传统,敬畏新异的事物,甚至敬畏所有异己的东西,你可以敬而求之,也可以敬而远之,排异不如包容,因为排异也很耗能。我越来越相信这点,很多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就是千万不要轻视跟你不同的东西,不必与其发生能量对冲,除非为了宣示你的文化意志。很多东西你只要进去了以后,你才知道那个东西为什么会有生机,为什么被人所维护。
此外,我还想说一点,权作建议:人间无非情理二字。而从艺者只有一个杠杆,就是「情」,「理」只是相对的,不必绝对化,它在一旁照顾好「情」就可以了。我们生命的重要感悟,往往出于「情」,却不是「理」,一个好作品的标准说到底就是能否撬动受众的情感。所以我坚信搞艺术的人应该正直善良,正直是免俗的,善良是易感的,二者合力,才能使作品感人。一句话,你可以懦弱,但请你正直;你可以一身毛病,但必须善良。六祖说:「仁者心动」,心动则有为。
Q: 最后请您写一句想对国美青年研究生说的话?
A:我愿在岸边接引后浪!
编 辑 |王慧乐 倪义臣 章雨昕
责 编 |胡心云
审 核 |徐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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