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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如此古怪的兒童詩集,我確實頭一次見識

2024-07-22辟謠

【天真好奇皆成詩】,作者: [美] 克里斯·哈裏斯 著,[美] 萊恩·史密斯 繪,譯者: 李汀,出品方: 奇想國童書,出版社: 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版時間:2024年7月

為【老爸老媽浪漫史】做編劇的

童詩詩人哈裏斯

我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位寫童詩的克里斯·哈裏斯(Chris Harris,1970-),只是因為要在「東成西長」的播客中聊美國童詩桂冠詩人傑克·普魯斯基(Jack Prelutsky,1940-)的荒誕詩集【下雨下豬下面條】,我才因對照參考的需要接觸到了哈裏斯的【天真好奇皆成詩】。讀了數篇哈裏斯胡謅逗樂、機智俏皮,卻也不失其浪漫情懷的詩篇後,我不由得在心底生出十二分的贊佩,而且多少感到有些震驚:這樣的童詩天才,我怎麽會對他一無所知!

在網上搜尋「克里斯·哈裏斯」名下的其他作品既容易又困難,因為在美國圖書館數據庫中有多位同名同姓者,寫作門類也有相當跨度。幸好,圖書館數據中還標註了作者的年齡,在排除了1939年、1952年、1954年、1961年、1976年出生的同名同姓者之後,這位1970年出生的克里斯·哈裏斯目前名下只有4本童書,【天真好奇皆成詩】是他2017年出版的處女作,而其續集「My head has a bellyache」(【我的腦袋肚子疼】)也是2023年剛出版的。所以這麽看來,沒聽說過這位詩人也情有可原。

不過深究下去,我發現這位哈裏斯老兄其實在美國電視行業裏還頗有些名氣,他曾為一個常青樹般的【大衛深夜秀】節目擔任編劇,擔任過【古德溫遊戲】和【室內大秀】的執行制片人兼主持人,還擔任過熱門美劇【老爸老媽浪漫史】的編劇兼執行制片人。作為頗受歡迎的脫口秀節目、熱門肥皂劇的成功編劇,他的確具備那種快速把成人聽眾(讀者)逗樂的語言天分,但這樣一位跨界人物,何以能寫出讓小讀者也哈哈大笑的荒誕詩呢?

【老爸老媽羅曼史第二季】海報。

我看過哈裏斯去學校與小讀者互動的影片,他邀請一個女孩與他合作朗讀書中的一首詩【住在阿嚏裏的老奶奶】(The Old Woman Who Lived in Achoo),他朗讀書中的黑色字部份,女孩讀書中的褐色字部份,當他讀到「從前有位老奶奶 / 住在一只鞋子裏」,女孩便會嚷嚷「早日康復!」然後接下來,無論他的角色如何解釋,女孩的角色都會變著法兒地喊「早日康復!」如此這般,逗得全場的孩子都捧腹大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效果?這必須用英文才能解釋。原來這首詩的原型是一首在英文世界家喻戶曉的傳統童謠,「The Old Woman Who Lived in a Shoe」,但「a shoe」(一只鞋子)的發音與打噴嚏的「Achoo」相似,而在他們的習俗中,聽到別人打噴嚏就要喊一聲「Bless you!」(早日康復!)於是,哈裏斯就將這一誤會以韻文方式擴充套件開來,念童謠的人(黑字部份)越描越黑,直到最後控制不住自己,還真的打起了噴嚏,將這場語言鬧劇推向最高潮!

哈裏斯的逗樂之所以如此奏效,很大程度是因為它來自他和女兒之間的真實玩笑,只不過原本是女兒在背童謠,而不大正經的老爸在一旁插科打諢。只是這種父女間的玩笑值得寫成一首詩嗎?這樣寫出來的韻文真的算是一首詩嗎?你看,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就很有賴於我們對詩歌的理解。以這首詩為例,它的語言十分簡潔、凝練,念起來頗有音樂感,有節奏、有韻律,韻文中還藏著意象——「老奶奶、鞋子、噴嚏、打嗝」,而在朗讀的過程中還能看到一場因語言產生誤會的日常場景,當事人的情感表達也越來越強烈,一方越來越生氣,另一方越來越困惑……而在局外的觀眾卻很清楚發生了什麽,他們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這一過程中,詩人與聽眾(讀者)完成了一次默契而歡樂的合作。那麽,這首荒誕詩是不是純屬胡鬧而毫無意義呢?如果你一定要小結並挖掘意義,或許會發現生活中確實存在這類可能會越描越黑的誤會,而用來解釋的語言往往正是誤會的源泉。所以,有時我們也要學會自己笑著跳到局外。

【天真好奇皆成詩】內頁圖。

荒誕童詩的過去與現在

哈裏斯的荒誕詩顯然繼承了英國詩人兼畫家愛德華·李爾(Edward Lear,1812-1888)的衣缽,語言學家呂叔湘曾將李爾的詩集The Book of Nonsense譯作【荒誕詩】,後來另一位語言學家陸谷孫又譯作【胡謅詩集】。這類詩在中國也有傳統,被稱為「打油詩」,相傳源於唐朝一位綽號「張打油」的書生,其代表作【雪詩】在中國也是家喻戶曉:「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這樣諧謔的句子,既生動又搞笑,孩子們自然是喜歡的,只是似乎格調不高,往往難登詩歌的大雅之堂。

在英文童詩世界裏,帶有抒情詩趣味的詩歌原本也是主流,大人編選的給兒童的詩集,多半也會優選經典詩人創作的篇幅較短、內容相對簡單的詩篇,即使是專門為兒童寫詩的詩人,也在書寫童年時努力保持著抒情浪漫的趣味。不過,也有童詩研究者指出,這種對童年的探索有時更多是基於大人自己的需要,大人懷著對自己童年的某種渴望和回憶,渴望回到童年那已回不去的故鄉。這種「懷舊思鄉」情結可能會導致大人自己的沈湎放縱,透過自己的希望、夢想、記憶和偏見的「扭曲鏡頭」來回看童年,至於當下的兒童讀者是不是真的樂在其中,倒不是這些懷舊的成年「童詩詩人」會特意關照的重點。

大概到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愛麗絲漫遊奇境】的作者路易士·卡羅爾與上面提到的愛德華·李爾在童詩世界開辟了一條新路徑,沿著【鵝媽媽童謠】中有些純屬逗樂的荒誕篇章,創立了一個或可稱為「荒誕童詩」的流派,他們創作的荒誕詩讀起來非常好玩,恣意幻想的意象誇張到相當無厘頭,但讀者若仔細琢磨,又覺得頗有余韻,甚至可能暗藏高深的數理、哲學原理,這種大愚之中包藏的智慧,讓這種荒誕詩變成相當「有意思的無意義」。

到了20世紀的美國,橫空出世的蘇斯博士與謝爾·希爾弗斯坦更是讓這類荒誕童詩發展到新的高峰,他倆不但能寫而且能畫,瘋狂的韻文配上瘋狂的插畫,極富音樂感的朗讀加上狂放不羈的聯想,讓他們的書成為幾代孩子的最愛。前面提到的傑克·普魯斯基也是創作荒誕童詩的天才,盡管不太擅長畫畫,但他非常高產,與多位才華橫溢的插畫家合作,出版了80多本詩集,也在2006年被美國詩歌基金會授予兒童詩歌桂冠詩人。這也印證了荒誕童詩已融入了當代兒童詩歌創作的主流。

【天真好奇皆成詩】內頁圖。

說回克里斯·哈裏斯的詩集,在它出版時,【出版者周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這位童詩界的新人是「希爾弗斯坦、蘇斯博士、拿殊和李爾的當之無愧的繼承者」。其中三位前面已經說到,而那位拿殊說的是美國現代詩人奧格登·拿殊(1902-1971),以其韻律怪異、結構奇特並暗藏機鋒的荒誕詩而聞名。比如一首輕巧的小詩【小貓】,「這就是一只小貓的 / 煩惱 / 結果,他終要變成一只 / 大貓」,看似一句廢話,但也表達了某種復雜的情感和思想,從小貓到大貓,可能影射了人生的成長和變化,其中的滋味,怎一聲「煩惱」(trouble)了得?

在哈裏斯的小詩【即使是蝴蝶】中,也能找到類似的感嘆,被譽為「光明的國王」的蝴蝶,小時候也經歷過毛毛蟲的階段,「在破繭前既沒有美貌也無法飛翔」,這多像人類有些無助的兒童時代,可是成年的蝴蝶卻在回望童年時感嘆:「啊,我多麽想再回到年少的時光!」

哈裏斯的詩集中這類帶有對童年「懷舊思鄉」情結最具代表性的詩篇是【你永遠不會像十歲時那樣感到高大了】,讀這首詩時,可能成年人會有更大的觸動。一位四十五歲的女性讀者說讀到「火焰變成余燼,余燼變成了塵灰。/ 未來變成現在,現在變成了過去」時,突然已是淚眼婆娑。

哈裏斯在訪談中說,這首詩的確創作於他的工作現場,在投入了整整一年心血全情制作的某個電視節目被莫名「槍斃」之後,他突然感到某種沖動,趴在電視制作間的小餐台上寫下了這首詩。在那一刻,他好想回到十歲,於是用假想的十歲口吻寫下了那些有點沈甸甸的感悟。他不知道當下十歲的孩子是否能讀懂,幸好他身邊正好有兩個孩子,當時八歲多的女兒讀罷覺得很不錯,甚至認為它頗為「鼓舞人心」。好在這是一部詩集,哈裏斯在臨近尾聲時另外準備了一篇【二十五年後,讓我們在這裏相見】,模仿一本書的口吻,再次向「十歲時的高大美麗」致敬,並以一種開玩笑的輕松氣氛,平衡「懷舊思鄉」情結可能帶來的沈重感。

【天真好奇皆成詩】內頁圖。

我認為,平衡之道是這位初出茅廬的兒童詩人的成功秘訣之一。一方面他是不大愛說正經話的大頑童,也具有捕捉天真童趣的生花妙筆,但另一方面他畢竟也是兩個孩子的老爸,而且在頗沾染塵俗的電視行當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們會看到,哈裏斯努力在成年與童心世界之間保持著平衡。比如在【最晚的睡覺時間】中,他非常成功地捕捉到小孩子們互相吹牛卻也童稚天然、無傷大雅的狀態,最後讓小保羅將牛皮吹到了極致而獲得了令人捧腹的反轉效果。這大概有賴於他與孩子的長時間陪伴,以及日常的敏銳觀察。又如【有時候我不想分享】中的「但是為什麽我的小弟弟,可以分走我的一半曲奇,就因為他是我的弟弟?」,據說這一提問直接出自哈裏斯的女兒。哈裏斯所取的平衡之道在於,他從不用成人的倫理套路來介入孩子的這類自由表達,他甚至極富創意地將這種表達發揮到復合幽默感和音樂感的極致。但他似乎也未必完全站在「吐糟」的孩子這一方,實際上在推向極致荒誕搞笑的同時又展開了一面鏡子,借此來鼓勵自嘲或旁人善意的嘲諷。在【我最後一次沒整理床鋪就下樓吃早餐時發生了什麽】中,其實也展現了哈裏斯身為父親總要講講道理的另一面。

不過,哈裏斯身為大人的平衡之道,更多帶著對成年的自嘲,而非對童年的訓教。比如在P207同一頁中的【孩子的告別】和【父母的回應】,孩子全心全意想要父母陪伴,而父母在擁吻孩子的同時就想讓孩子趕緊去學校。這樣的心情,可能有帶孩子過長假期經驗的父母都能理解,孩子重新開學的那天,大人才感到真的是「放假」。當然,詩句中的「我會一直想著你的笑。/ 我愛你……」也是真心的,簡短的話語,也喻示著孩子終將獨立走向大世界,【父母的回應】也可以看作目送孩子背影時的深情祝福吧。

也許是因為常年擔綱編劇的緣故,哈裏斯在出版首部詩集時,頗不尋常地將整本書當做一出劇來表演,所以他的平衡之道還貫穿於詩與詩之間。比如題名為【不公平的謎語】的詩出現了三次,【大人都比小孩好】也出現了三次,前後也有呼應和平衡。第一首【大人都比小孩好(一)】頗有點兒童哲學趣味,讓我忍不住聯想到【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的感覺,最後那句點睛之筆「但往往小孩擅長而大人不那麽擅長的事情,/ 才真正重要。」有點像比較正經的格言。但到了第二首就開始搞怪了,大人說自己「絕不會犯錯吳」的時候卻留下了錯別字!而【大人都比小孩好(三)】就變成了排練中的合唱,大人自作聰明地指導孩子,最後卻變成了一場災難(當然是對大人而言)!相比之下,【門】與後續四首回環往復的【那首詩的標題叫做「門」】則更為古怪,一開始還多少有點正經的樣子,越到後面就越混亂了……

【天真好奇皆成詩】內頁圖。

通常,我們在讀一本詩集的時候,很難期待有讀到一個完整故事的感覺,除非從頭到尾是一首長詩,或者中間有很多用詩寫的小故事。但知名編劇哈裏斯偏偏要制造這樣一種獨特的效果,讓詩集中的一些詩歌本身產生某種沖突感和戲劇感。詩集原本的書名「I'm Just No Good at Rhyming」,直譯是「我就是不會押韻」,這首詩出現在開篇部份,仿佛在宣告「因為我不會押韻,所以本詩集是不押韻的」,但實際上整本書都在押韻!而且說話的人還假裝自貶,「我精通格律、/ 拼寫和節奏感。/ 但我永遠做不了詩人,/ 因為我就是不會押韻。」——這本身就是很矛盾的說法。因為現代詩歌(尤其是鼓勵兒童創作的詩歌)已經不是那麽講究押韻了,韻律和節奏所帶來的音樂感反而更加重要,而巧妙措詞(拼寫)也很重要,說話的人明明就是個詩人,卻說自己「永遠做不了詩人」,這本身是不是很可笑?而回頭看這首詩中間的內容,說話的人明明也會押韻,只是總是故意錯了位。好吧,讓小讀者看著都幹著急。

當詩集臨近尾聲時,詩人沒完沒了地宣布「上一首就是最後一首」,然後死活也不肯「畫上句號」,謝幕離場。最吊詭的是,這位詩人無論怎麽說話,都會沒完沒了地押韻!最後,只能大聲吐槽「我就是不擅長不押韻」。所以,你拿他怎麽辦呢?這位編劇兼詩人在詩集中制造了很多戲份,連書中的頁碼也是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目錄看起來一團亂麻,好像書中的文字和各部份元件也打鬧起來。好在愛讀書的孩子恐怕也愛看熱鬧,俗話說:看熱鬧的人不嫌事大!

最後,還必須說說為這本書配畫的萊恩·史密斯,他可以說是美國童書插畫界一大怪傑,拿過兩次凱迪克銀獎(【臭起司小子】和【格林爺爺的花園】),也拿過一次英國的格林納威大獎(【一個部落的孩子】),他的插畫可以異常安靜、唯美,也可以特別喧鬧,或如【三只小豬的真實故事】那樣頗有黑色幽默和顛覆色彩,或如【臭起司小子】那樣將怪誕的後現代趣味發展到極致。哈裏斯這本充滿遊戲精神卻也亦莊亦諧的童詩集,的確很適合請他來畫。

據說,萊恩·史密斯最初是在手機上讀到編輯發來的詩集中的一些詩稿,他覺得作者寫得很有趣,已經有點動心想要接下這個任務了。這時,他讀到了【我不喜歡我的插畫家】,不禁拍案叫絕,大喊一聲「簽約」!——原來萊恩·史密斯也「不嫌事大」,他很快就為作者畫了一幅奇醜無比(恐怕已超越臭起司小子)的畫像。作者和插畫家在這本詩集中互相埋汰、拆台,讓整本書更具沖突感和戲劇感。不過,如果你是一位和平主義者,我可以偷偷告訴你,這其實也是這兩位大頑童合謀的一個計策,透過他們的雙簧表演,讓文圖之間更具張力,也能逗得小讀者更加開心。而這兩位惺惺相惜的天才,因為這本書的合作已私下結成深厚友情。

如此古怪的兒童詩集,我確實頭一次見識。特此寫下長文吐槽,以為紀念。

撰文/阿甲

編輯/王銘博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