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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文改編觀察|【慶余年2】的口碑為何不如第一季

2024-08-04辟謠

編者按:幾乎每個月都有一些網文改編成影視劇,網文改編的是非一直不少。每月的網文改編觀察,提取當月網文改編中存在的某個共性問題,與大家一起透過現象看本質。5月聚焦的網文改編劇為【慶余年2】,談談「劇王」在改編上的得與失。

【慶余年2】無疑是今年第二季度劇集市場的「劇王」,播放數據頗為亮眼,在劇情的尾聲,單日有效播放量的市場占有率一度突破驚人的50%。

【慶余年2】海報

劇確實爆,但爭議也很多,直觀反映在豆瓣評分上。第一季超過100萬人在豆瓣上打出7.9分,【慶余年2】豆瓣開分有所下滑,開分為7分,在很多觀眾看來,【慶余年2】開篇幾集的劇情低於預期。但隨著劇情的推進,第一季那種熟悉的味兒又回來了,豆瓣評分緩慢上升。

從改編的視角來看,編劇王倦對【慶余年2】的處理總體上並不見得比第一季差。【慶余年2】的改編,有延續第一季優點的地方,比如對「情懷」的凸顯;有遜色於第一季的地方,比如第二季在喜劇處理上的失衡,導致第二季開篇幾集招致很多批評;【慶余年2】在改編上也有傑出的地方,它對封建皇權的批判力度不僅是第一季所沒有的,在近年來的古裝劇中也實屬罕見。

優點的延續:「情懷」的凸顯

在第一季中,王倦就對範閑的人設做了重要的改動。

在小說中,範閑是個好人,但他首先是個很普通、很大眾的人。用原著作者貓膩的話說,範閑「貪生怕死,好逸惡勞,喜享受,有受教育之後形成的道德觀,執行起來卻很俗辣,莫衷一是,模棱兩可,好虛榮,慣會裝,好美色」,「如果我們把範閑身上的那些衣服撕了……赤裸裸的他,只不過是一個赤裸裸的你,以及赤裸裸的我」。

經由滕梓荊事件後,王倦對範閑的人格進行昇華,範閑迅速成長為葉輕眉理念的傳承者和執行者。王倦將葉輕眉的理念濃縮為一段話,刻在鑒察院門口的石碑上:「我希望慶國之法,為生民而立,不因高貴容忍,不因貧窮剝奪,無不白之冤,無強加之罪,遵法如仗劍,破魍魎迷崇,不求神明……願終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無貴賤之分,守護生命,追求光明,此為我心所願,雖萬千曲折,不畏前行,生而平等,人人如龍。」

範閑(張若昀 飾)

這段話是對一個公平、正義、文明、進步社會的全面勾勒,它超越時代背景,觸及人性最深處對於平等、自由、尊嚴的普遍向往,展現葉輕眉對理想社會的深刻思考和美好願景。

這段話是範閑的追求,也是電視劇【慶余年】堅守的「情懷」。【慶余年2】中,葉輕眉的這一期許仍是範閑的行動總方針,貫穿劇情始終。

每每遇挫,葉輕眉的理念總能激勵範閑前行

小說中的範閑雖然一直在成長,但直到第二季開篇時(對應小說的第5卷、小說共7卷),他的底色仍是個普通人。出使北齊歸來後,小說中有關於範閑的一段總結:「範閑也是個貪圖富貴享受權力愛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動物,但兩生為人的經歷,卻讓他能夠比較準確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認為瀟瀟灑灑、該狠的時候狠、該柔的時候柔、多親近些美人,多掙些錢,多看看這個美麗世界裏的景色,這才是光輝燦爛的一生。在首先保證生命以及物質生活的前提下,他並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

小說中雖然也有春闈風波(小說的第4卷),但範閑因為愛才,放過在考場上作弊的窮苦學子;當知道其他達官貴人在春闈上「作弊」,範閑也給他看重的「門生」的試卷上做了記號,小說裏這麽寫:「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的糊上短紙條,範閑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裏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小說中的範閑會變通、會「同流合汙」,好聽點叫「和光同塵」。

又比如,範閑與長公主和二皇子鬥,是第二季的敘事重心。為什麽鬥?在小說中,不是範閑有了「情懷」所以無所畏懼,而僅僅是「因為他與信陽方面(信陽是李雲睿的貶謫地),早就已經有了解不開的冤結」。

李雲睿(李小冉 飾)是劇中為數不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

為什麽有冤結?因為內庫之爭。「內庫,則是範閑重生以後最不可能放棄的東西。內庫便是葉家,裏面承載的含義,由不得範閑不去守護,不論是誰想擋在這條路上,範閑都會無情地踢開」。

為什麽內庫重要?既因為這是葉輕眉的「遺產」,掌握了財權、才能用以民生,也因為重生的範閑要有權有錢要活得恣意,用小說中陳萍萍警示範閑的話說,「不要小看錢這個東西,這個小東西,足可以淪陷天下控制最嚴的組織」。

觀眾從【慶余年2】看不到範閑「普通雄性動物」的這一面。劇中的他是絕對不可能「和光同塵」或明哲保身的,範閑不會順應不公,他只會不平則鳴,他是比第一季更正確、更果敢、更堅決、更有同理心、更具犧牲精神的範閑。

範閑形象一昇華,自然就需要諸多劇情來襯托。也由此,觀眾從【慶余年2】中看到的那些小人物的悲慘境遇——比如老金頭和他的女兒,看到範閑為小人物奮力抗爭的不屈不撓——比如春闈為學子們爭公平,看到英雄主義的悲壯和燃情——比如賴禦史的死去,如此等等,都是王倦的原創,都是為了強化範閑的動機。第一季範閑的「情懷」略顯雞湯,【慶余年2】鋪墊足夠,「情懷」就可信得多。

賴禦史之死等名場面,為王倦的原創

在「情懷」的凸顯與堅守上,【慶余年2】的改編延續第一季的優點。王倦透過大量的原創小人物悲慘遭遇的橋段,反映社會的不公和體制的缺陷,比如貪腐、權貴的濫用職權、生命的不等價(權貴犯錯、懲罰輕飄飄,小人物沒錯也會被殺死)等,促使範閑更加堅定需要站出來挑戰現狀,改變不合理的制度,為底層民眾爭取權益。

這一切,讓範閑更討喜,讓【慶余年2】不流於淺層次的「爽感」而獲得更有意義的價值落點,劇集更具現實主義力度,也更有感染力。

重要的突破:深刻撻伐封建皇權

慶帝形象的覆寫,是【慶余年2】改編的一大核心,也是這部劇最具思想深度的改動。誠然,小說中慶帝也是最大的反派,但他的形象與劇中不盡相同。

慶帝(陳道明 飾)

很多觀眾看第一季時,對慶帝印象不差。劇中的慶帝威嚴沈穩,內斂而智謀深沈,充分展現帝王的風範與權威。在與範閑的關系上,他甚至有著柔情的一面。作為帝王,他時刻提防著範閑的成長可能帶來的變數,但作為父親,範閑的聰明又讓他喜歡,他對範閑有情感上的認同或期待——王倦在第一季放大了這一點。比如範閑第一次見慶帝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範閑竟然不下跪,慶帝也不計較。在第一季時,觀眾紛紛把慶帝當作範閑的可靠的「三爹」之一。

然而,在刻畫封建帝王時,最怕陷入一種「頌聖」的誤區。譬如很多古裝歷史劇,往往會對封建帝王的個人品德、智謀、武功進行誇張美化,即便歷史上的評價並非全然正面,也會透過藝術加工使其形象更加光輝,成為萬民敬仰的聖君典範。這不僅無助於對封建體制進行反思,還可能潛移默化地灌輸對權威和權力的盲目崇拜。

貓膩的小說中,當然沒有「頌聖」,但對於慶帝及他背後所代表的封建皇權也沒有表現出過於鋒利的批判。在第二季相對應的小說橋段中,讀者會很直觀地感受到,慶帝在權謀術上有「雄心與自信」——一切都在他掌控下,但馭人之術不算太殘暴——不至於把人命看得太賤,對範閑也算不錯——他是個還可以的、仍有柔情的父親。

小說中,看到範閑有進步了,慶帝的態度是「欣慰」,他願意放手讓範閑管理監察院、給範閑鍛煉的機會;發現範閑有情懷,實在像極了葉輕眉,小說裏這樣寫慶帝的反應,「皇帝清瘦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的笑容。雖然那個小家夥言語裏對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得到那些言語下對自己的忠心」。

又比如小說中,賴禦史彈劾範閑,有朝堂上的激辯,看到範閑頭頭是道,慶帝「龍目之中閃過一絲微喜」。雖然很煩賴禦史,但慶帝並沒有像劇中那樣杖斃賴禦史。在賴禦史等人跪宮門、摘烏紗、諫慶帝昏庸,慶帝一怒之下下了旨意,「都察院禦史攀汙朝臣,妄幹院務,荒廢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著廷杖……三十!」

【慶余年2】的慶帝,「人性化」的一面幾乎消失殆盡。王倦在劇中,淋漓盡致放大慶帝專制、狠戾、無情的這一面——慶帝成為封建皇權、父權/男權、爹味等的典型化身,這構成劇情強烈的推動力,貢獻劇中諸多名場面(比如賜死賴禦史、逼走林相),並很自然地把劇集的價值觀進行了拔高與昇華。

第二季的慶帝,相當可怖

在家宴上,慶帝怒斥範閑「你敢指責二皇子,你是什麽人」,範閑才不是慶帝格外恩待的私生子;劇中的賴禦史比小說中崇高太多,因為觸碰到慶帝的逆鱗、對慶帝的權力集中構成威脅,被杖斃;慶帝要讓範閑成為「孤臣」,比小說中的「孤臣」之稱更殘酷,是要讓範閑成為一個「孤家寡人」,讓範閑一一失去他所在意的人或事,讓他徹底成為慶帝的棋子,完全服從於皇權之下,以鞏固慶帝的統治……

哪怕慶帝對範閑有偏愛,也是服務於他的皇權

網友憤怒的詞條「慶帝趕緊死」登上熱搜。【慶余年2】讓觀眾深刻明白一點:範閑的劫難、眾生的劫難,不是因為剛好遇到一個壞皇帝,而是封建皇權本身就是一個落後的、腐朽的制度。這一制度必然導致權力的高度集中、階層的固化、以及民眾權利的普遍缺失。真正的變革不應寄托於更換帝王或是短暫的仁政,而應從根本上審視並改革舊有的權力結構,探索更加公平、民主的政治體制。

由於有對封建皇權嚴厲且深刻的撻伐,【慶余年2】的「情懷」也就不流於少數正義人士的改革,而訴諸權力的制衡、制度的革新。可以說,【慶余年2】是一部深刻的「反封建」的古裝劇。

雖然貓膩的小說也有這一層面的表達,但王倦將其抽取出來濃墨重彩,也確實大放異彩。劇中眾臣與慶帝鬥的權謀戲看著精彩,但所謂的「揣度聖心」的權謀把戲早就該丟進歷史垃圾桶——「慶帝趕緊死」!

尚存的不足:鑲邊的女性與亂飛的段子

【慶余年】第一季曾招致一些觀眾批評,林婉兒都快成「鑲邊女主」。相較於劇中出色的男性群像,雖然第一季李雲睿、海棠朵朵等女性也算個性鮮明,但總體來說,第一季的女性群像相對黯淡。

第二季中,王倦在改編上未能彌補這個短板,反而讓這個短板更顯得刺眼。劇中的女性角色雖多了起來,但她們的總體戲份少得可憐,除了劇情最後三分之一重點出場的李雲睿精神狀態美麗得讓人印象深刻外,其他女性多「浮光掠影」。相形之下,劇中諸多男性角色,無論戲份多寡,均有高光時刻。

李雲睿「壞」得很有生命力

應該承認,寫不好女性是諸多男頻小說的普遍缺陷。男頻小說作者幾乎都是男性,他們基於性別視角和生活經驗來創作,難以完全理解和深入描繪與自己不同性別的心理和經歷,導致女性角色的刻畫相對單一或理想化;為了推進劇情或服務於男主角的成長與發展,女性角色常常被簡化為輔助工具人,其個人成長、內心世界和獨立故事線較少得到充分展開……

縱然貓膩小說受到廣泛好評,但女性刻畫確為其短板。比如小說中的林婉兒雖然也聰慧、睿智、有時也像是範閑的「軍師」,但她在思維上還是很傳統,她能接受範閑「三妻四妾」。小說中,範閑從北齊歸來,林婉兒早就聽說他與海棠朵朵的傳聞。她當然有醋意,但也沒有看不開,而是覺得範閑討女人喜歡很正常,但範閑沒考慮到花邊新聞對女性的影響,她擔心範閑對她們「始亂終棄」。當範閑哄她,她說:「我可不是那種要獨占你一人的小氣家夥,思思和司祺總是要入門的,你不用刻意拿這故事來編排我。」「那位海棠姑娘雖然在南方沒有什麽名聲,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問相公一句,這位海棠姑娘的身份,能作妾嗎?」

有些觀眾詬病【慶余年2】林婉兒一出場時說的那句她不見範閑、是怕影響範閑做大事,事實上,相較於小說,劇集中這個林婉兒已經「進步」不少。王倦做了改良,只是改良的振幅著實有限。「林婉兒 工具人」「林婉兒人設 單薄」等吐槽上了熱搜。

林婉兒(李沁 飾)

劇集值得表揚的是,無限放大葉輕眉的存在感。葉輕眉雖然已經死去,但她的精神理念深深影響著範閑、陳萍萍、範建等人。從這個視角看,反而是女性提供了一套改造這個世界的偉大的方案;慶帝活著卻讓範閑疏離、憎惡,死去的母親卻讓範閑親近、追隨,這何嘗不是對父權的一種顛覆?

稍稍可惜的,這是精神上的勝利,如果劇集能夠刻畫更多具象的、動人的女性形象,口碑一定會更好。

除了女性形象扁平外,各種段子亂飛是【慶余年2】改編備受詬病的另一個點,也直接導致劇集「出師不利」,因為開篇範閑假死的情節完全就是王倦的原創,恰恰在開篇這五六集裏,充斥大量王倦式的段子。

王倦為劇情加入的各種「梗」(語言梗、物品梗、情境梗、互聯網梗等)固然能夠引起部份觀眾的共鳴和笑聲,讓節奏有張有弛;然而,在有些觀眾看來,劇中一些梗著實爛俗,並且,頻繁插入的各種梗打斷原本緊張嚴肅劇情發展,導致劇情的節奏偶有失衡,完全刪除根本不影響劇情行進。比如王啟年夫人女兒的那些喜劇橋段、民眾誤以為範閑死去的「搞笑式」悼念,真有必要嗎?

類似的喜劇橋段,其實並不加分

貓膩的小說中,確實有不少能讓觀眾會心一笑的笑點,但並不刻意,並且笑點更多來自對崇高的解構,帶有強烈反諷色彩。範閑時不時將現代社會的一些流行語用到古代,比如他化用流行語訓話監察院官員,「不要問朝廷為你們做了什麽,要問問自己為朝廷做了什麽」。

小說中這麽寫一官員的反應,「聞言一楞,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頭不禁湧起了一絲愧意,一絲敬佩,是啊,一處這些官員們在自己打算的時候,有沒有想想朝廷建立監察院,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有人心頭一熱,握緊右拳喊道:「一切為了慶國。」

小說這樣描寫範閑看到此情此景的內心活動:「範閑看著場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來,輕握右拳,心裏說道:‘一切為了生活。’」

範閑表面上的話語顯得高尚且具有責任感,符合人們對於英雄或者領導者的正面期待,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非常實際甚至帶有一些自私色彩。他知道如何管理和激勵手下,同時又保持對自己真實動機的清醒認識。外在的崇高與內在的世俗之間的巨大反差,充分諷刺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大話」;而這種普遍的人性弱點「一切為了生活」被巧妙地展現出來,也透露出一種自嘲式的幽默。

小說中的笑點多屬此類,符合範閑的人物設定,也有諷喻現實與人性的功能。王倦顯然是有功力寫出類似的優質笑點的。可惜的是,他或許刻意想去討好、去迎合觀眾的喜劇需求,反而物極必反、得不償失。

在男頻小說影視化屢屢撲街的情形下,王倦改編的【慶余年】系列總體上是成功的,留下諸多寶貴的經驗和教訓。跨越淺層次的爽感、凸顯情懷、保持批判的鋒芒,我們期待這樣的特點不是「劇王」專屬,而是國產劇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