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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為什麽是谷崎潤一郎的巔峰之作?

2024-01-07辟謠

北京晚報 | 作者 錢冠宇

【陰翳、女性與風流:谷崎潤一郎】楊照 中信出版集團

難以忘記初次讀到【陰翳禮贊】時的欣悅感受。谷崎潤一郎匠心獨運,拈出「陰翳」一詞解鎖日本獨特的審美密碼, 「陰翳」不是陰暗、不是陰影,別的近義詞似乎都無法替代它傳遞出纖細幽微的意涵,那是在「物哀」「幽玄」「侘寂」這些日本美學概念風行之前的經典表述 ,精準又曖昧,疏離且迷人,強烈應和了我此前對於日本文化的觀感和認知。

接下去,我又陸續讀到了谷崎潤一郎的一些小說作品,並被其展現的官能崇拜和畸形情欲所吸引,這些飽含西方審美現代性的作品也使他被貼上了「唯美」「頹廢」「惡魔」等風格標簽。然而所有標簽都是狹隘的,大作家谷崎潤一郎並非只有這一種面相,因此當台灣作家、學者楊照說希望透過自己的導讀「將谷崎潤一郎從那樣粗俗的‘奇情’形象中解放、解救出來,還他一個崇敬日本古典含蓄、陰翳之美的深沈面目」時,無疑令人期待。

楊照導讀日本文學有一個最突出的語言優勢,他自述從15歲開始跟隨父親學習日語,後來又在哈佛大學修習高級日文閱讀課,能夠直接閱讀大部份的日本近代文學作品。日本在台灣的殖民史給了楊照接觸日本文化的歷史因緣,他於是帶著復雜糾結的情感和問題意識,透過文學審視這個國度深處的肌理和褶皺。

具體到谷崎潤一郎,楊照對其長篇小說代表作【細雪】中日語「關西腔」的解讀就異常關鍵,這也是國內不諳日語的讀者無法透過中文轉譯而去領會的:「【細雪】不只在聲音上用了關西腔,字句的文法也是關西腔的。有些中文介紹會提到谷崎潤一郎不太用標點符號,寫出來的句子很長,其實那就是沿用、模仿關西腔連綿不斷的說話風格而來的。 」「關西腔」在谷崎潤一郎筆下,不僅是一種日語方言那麽簡單,還關聯著「和文體」的寫作追求和美學自覺。

【源氏物語】是日本平安時代出現的一部偉大小說,用當時貴族女性使用的特殊古日語寫成,谷崎潤一郎曾三度將其轉譯為現代日語出版,【源氏物語】的語言風格也因此深深影響了他包括【細雪】在內的作品。 「物語」這種講故事的方式最早起源於宮中或大戶家族女性之間在私密空間內的看圖說話,而「關西腔」正好也是具有女性陰柔特質的方言——瑣碎、曖昧而富有余韻,所以被谷崎潤一郎選中作為小說文本的理想聲音。

「谷崎潤一郎自己是從轉譯【源氏物語】中得到了深刻的體會,區分出日文中的‘和文體’與‘漢文體’,或說‘和文調’與‘漢文調’的差異。……‘和文體’基本上是聲音性的,追求流暢而華麗的聲音,要盡量讓聲音豐富成為其美學規範。而相對地,‘漢文體’是簡潔而固定的。」如果說「漢文體」代表著男性、清晰和斬截,「和文體」則意味著女性、朦朧與綿延。讀者繼而不難明白,谷崎潤一郎在【細雪】中刻意展現的「和文體」美學,本質上是抗拒被轉譯為中文的,「如果真要接近、重現谷崎潤一郎的文體,就必須打破中文習慣去打造,或至少去想象一種更加綿長不斷,因而帶有高度不確定性的文字」,在我看來,這樣的提示至關重要。否則中文譯版的讀者對於【細雪】作為日本現代文學經典地位的理解將會大打折扣。

【細雪】在國內的第一個完整譯本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譯者周逸之在序言中說,鑒於關西地區原屬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地位相當於中國的北京,因此嘗試用北京方言轉譯書中的對話。譯者的用心和意識值得肯定,但他選用北京方言對譯「關西腔」則不免隔靴搔癢。從楊照對於「關西腔」「和文體」的解讀來看,很明顯可以覺察到,相比於中國北方方言的剛硬直白,南方方言的綿軟婉轉才更貼切【細雪】原著試圖營造的氛圍。 前些年,作家金宇澄用上海話創作的長篇小說【繁花】廣受好評,日文版【繁花】也在2022年推出,日文譯者就選用了關西方言來轉譯小說中的上海話,恰巧從反向證明了「關西腔」與中國南方方言的匹配度。

從這個角度講,我認為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推出的【細雪】譯本要勝過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譯本,比如開篇就用「細姑娘」(南方多用「細」指代「排行最小」)去轉譯「小妹」這個稱呼。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本由老一輩日文轉譯家儲元熹完成,儲先生籍貫江蘇宜興,遣詞造句內建吳儂軟語的神髓,雖然儲先生沒有刻意使用吳語去對譯「關西腔」,但譯本的整體語感著實細膩豐富不少。

【細雪】被認為是谷崎潤一郎受到【源氏物語】影響後回歸東方古典的巔峰之作,相較他那些充滿戲劇沖突和感官誘惑的「惡女」小說,此前有很多中國讀者都不理解為何情節上平淡如水、講述日常生活的【細雪】會在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序列中占據至高地位?透過楊照的講述,就會明白無法直接領略日語原文之美才是造成這種困惑的主要原因。

除了文學內部的語言風格分析外,楊照還花了很多篇幅介紹谷崎潤一郎寫作的歷史時代背景,並橫向比較了他與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等同代作家的異同,這些都有助於讀者理解谷崎潤一郎的獨特價值。不過對我而言,楊照導讀中最可貴的是將自己多年來的赴日旅行心得和對日本文化的纖微感受融會貫通,這是知識無法取代的生命體驗,更賦予文學「行走」的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