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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網紅緬北「百日驚魂」:以為是去劇組,卻偷渡進了「黑監獄」目睹槍擊和毒品

2024-01-25辟謠

2023年10月6日,許博淳終於逃離緬北,遠離那個電詐版「地獄」。

「噩夢」,許博淳用兩個字來概括那段經歷。當時,在蛇頭引導下,他從上海前往雲南西雙版納,偷渡出境後被賣進黑監獄「農家小院」,目睹了死亡與毒打,「那時候我絕望了,覺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中國,或者會死在那。」

一份雲南省臨滄市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公安局開具的行政處罰決定書,記錄了許博淳出國、回國的過程。紅星新聞記者註意到,該決定書中稱,中介以介紹工作為由,讓許博淳來到西雙版納,隨後安排其偷渡出境。

相關行政處罰決定書

轉機發生在一次「招聘」之後,許博淳到電詐公司工作,找機會向發小求救,付出了百萬元的代價,終於回到國內。但為了籌措贖金,家裏也因此背上高昂債務。

沒進「劇組」卻踏上偷渡之路

許博淳本來以為自己是去了「劇組」。

2023年6月底,他在一個兼職聊天群看見有人招募演員,開出的條件不錯,月薪上萬元,對方自稱「S級專案」,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大投資、大制作」。

許博淳對這些「術語」並不陌生。自2006年作為素人登上除夕特別節目【一年又一年】後,他又活躍於多個遊戲、戀愛、職場類綜藝節目,並為許多網友所熟知。

而這一次,當對方以「S級專案需要保密」為由拒絕透露具體工作資訊時,許博淳並未起疑,「平時到劇組當個臨時演員,要收手機、身份證,都需要保密,我就讓他給我買了火車票。」

2023年7月8日,許博淳抵達昆明,隨後轉車至西雙版納,被引導進一間民房中。紅星新聞記者從許博淳處獲取了兩張打車軟件客戶後台截圖,截圖顯示,2023年7月8日中午12:36,他曾從西雙版納火車站打車前往某影城附近。

許博淳說,當時在民房裏,除他之外還有另外三個外地人。第二天來了幾個人,說要帶許博淳他們去告莊。那時,許博淳並沒有想到,自己正在踏上偷渡之路。

許博淳稱,在路上,他們四個外地人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一交流,才發現自己被騙來的名目都不一樣,有的是做健身,有的是做燒烤,「當時就有點炸鍋的感覺。」但是,一路上一直有人看守,換過三批,最初是幾個雲南口音的年輕人,然後是十來個穿迷彩服、腰間帶刀的山民,最後是十八個騎摩托車的緬甸人。

看守的人還用了懷柔策略,說把許博淳他們帶過來是讓幫忙越境「背貨」,一邊展示手機裏名表、鈔票的圖片,一邊許諾取完「貨」就放他們離開,還會有豐厚報酬。

許博淳坦言,自己當時動了心,「說實話,我也失業好久了,想著都到這了,總得試一試。」包括他在內,共有9個外地人鉆過鐵絲網,從國內前往緬北。

但是,他們並沒有見到所謂的「貨」,坐上摩托車以後,許博淳被送進一處「農家小院」。這是個密封的院子,四面環繞高墻,頂部也被遮蓋著,走進院子,他看見到處都是持有槍械的僱用兵,遠處還有七八十個戴著手銬的中國人蹲著,許博淳問了押送自己的人一句,「大哥,這是哪?」

對方給他的解答是一記響亮耳光,許博淳被打蒙了,「很使勁,他們都不怕自己手疼一樣。」

「農家小院」:偷渡客的「黑監獄」

「卡院」是偷渡者流通的中間環節。

關於「卡院」,2023年8月,中新社「國是直通車」刊登文章【揭秘緬北偷渡者的「黑監獄」——卡院!】,首次明確提出這一中間環節的存在。該文中,化名阿甘的越境電詐人員稱,「卡院」為電詐園區下設產業,用於關押偷渡者,並透露在「卡院」內暴力橫行,看守們可以隨時開槍,「打死人也無人追究。」

紅星新聞記者聯系了該文作者趙斌,提出希望向阿甘求證更多關於「卡院」的情況,被告知阿甘已經進入看守所,暫時無法接受采訪。而比照阿甘及許博淳的講述,關押許博淳的「農家小院」,很可能就是一處「卡院」。

許博淳說,在這個小院裏,他見識了未曾想過的暴力,以及突然發生的死亡。

惡劣的環境只是表象,七八十號人擠在一間大通鋪裏,水泥地上鋪著血跡斑斑的褥子,廁所也在房間裏,惡劣的氣味讓許博淳逐漸麻木,「那個味道沒辦法形容,我第一天第二天都能聞出來,第三天就漸漸聞不出了。」

真正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看守們每天都要做的三件事:打人、刷手機、搞直播。

在「農家小院」,無論有沒有做錯事,偷渡客們每天都必須挨幾棍子,許博淳記得看守們用的是一根根白色塑膠管,裏面灌了東西,打在身上特別重。體格瘦弱些的偷渡客,只需要挨五棍,其他人則上不封頂,許博淳見過有人被打得皮開肉綻,「整個大腿和屁股都破開,只能趴著,流出來的都不是血了。」

偷渡客到「農家小院」以後,手機都會被看守們收走,貼上偷渡客的名字、到小院的日期和身份證號。看守們會逼著偷渡客刷臉、輸密碼,把可以轉走的財物掏空,並進行網絡借貸。等這些「流程」走完,偷渡客們的通訊錄則會被當作網絡詐騙的目標名單。

至於直播,則是不同小院之間「業務交流」的方式。許博淳稱,這些直播主要透過境外即時通訊軟件,內容是不同小院看守對偷渡客施暴的過程,他被看守們逼著看過一次,螢幕裏,幾個人被澆開水,然後砍斷腳趾,「現在我還會想起那一幕,真的就是噩夢。」

許博淳所在的小院也直播過。據他稱,那是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試圖逃跑,被看守開槍打死,看守們把鏡頭對著這些死去的年輕人,邊直播邊笑。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還是年輕人。」對於那個小院裏發生的一切,即使已經逃離,許博淳在說起時依然充滿恐懼。

被迫「應聘」電詐公司

在「農家小院」裏待了半個多月,許博淳終於遇見了「買家」。

電詐公司的「代理」來小院裏挑人,相中許博淳,將他帶到位於緬北老街「紅蓮賓館」的一間電詐公司內。據許博淳介紹,這棟「賓館」共有七層,一樓是賭場和大廳,二至六樓各有兩間「辦公室」以及數間宿舍,七樓則為食堂及大型「工作間」。

獲得「工作機會」以後,許博淳看到的日期是2023年7月31日,他據此推測自己被「買」走的時間在2023年7月25日左右。許博淳說,相比起「農家小院」,電詐公司裏「業績」不好依然會被打,只是無緣無故的暴力發生得沒那麽頻繁,他甚至還能非週期性用手機向家裏報平安。

就許博淳的觀察,電詐公司裏毒品、色情泛濫問題更為嚴重。住進宿舍後不久,許博淳有天聞到了奇怪的味道,問了「室友」才知道他們在吸毒,「嚇得我趕緊把衛生紙塞到鼻孔裏。」此外,電詐公司的「員工」們,除了少數「骨幹」,剩下的都不能離開樓棟,但可以透過「外賣」獲取毒品、嫖娼等「服務」。

而「開單」(成功詐騙)以後,不少電詐人員都會投入醉生夢死當中,電詐公司藏身的「賓館」「園區」內,則成為黃賭毒等非法行徑大量發生的窩點。

許博淳說自己沒「開單」過,也不敢沾染這些東西。他負責的是海外「精聊盤」,透過各類社交軟件打造人設,然後吸引受害人進行詐騙,「舉個例子,我會說自己是在國外留學的華人,事業有成,妻子病故了……說白了就是編個悲慘的故事,透露出現在我很需要另一半,需要真愛這種感覺。」

達成穩定交流後,電詐人員會透過受教育程度、職業等查驗對方經濟能力,再根據受害人特點調整話術,細化詐騙方案,必要時透過AI換臉等技術和對方互動,「如果這個人實力比較高,就更拼命地宰,中間也會有一些色情的影片互動,等到‘殺’不動了,就拿來威脅對方。」

因遲遲沒「開單」,許博淳擔心自己會被「轉賣」,他聽電詐公司的「老員工」說,轉賣的次數越多,離開緬北的成本就越高,重點是被轉賣時,報平安聯系過的聯系人都會成為敲詐物件,「給對方打影片,逼著對方打錢,當然打了錢也不會放人。」

逃離

決心逃跑以後,許博淳在一次報平安時冒險向發小求救,成功引起了對方註意。

許博淳成長在單親家庭,自幼跟著母親生活,他向發小發了條訊息,問對方「老姐你最近去看咱爸了嗎?」發小很快回信,說去看過了,「老爸」有話想跟許博淳聊,問他能不能語音,「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當然知道我沒有爸爸。」

透過斷斷續續的聯系,許博淳把自己有危險的訊號傳遞了出去,2023年9月29日中秋節,趁著管理松懈,他抓緊機會和發小影片,對方保留下影片截圖當作證據。紅星新聞記者從許博淳處看到了其發小保留的影片截圖,截圖上,許博淳身穿橙黃色衣服,面容憔悴,雙眼浮腫。據許博淳稱,影片時,他怕被人發現沒敢出聲,只讓發小看了他幾秒鐘。

2023年9月29日,被困電詐園區的許博淳找到機會與發小短暫影片數秒。圖片為影片截圖

紅星新聞記者獲取的一份由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出具的立案告知書顯示,2023年9月21日,浦東分局已就許博淳被非法拘禁一事立案展開偵查。

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開具立案告知書

與此同時,透過多方協助,心急如焚的許博淳家人找到「中間人」,寄希望於由對方出面進行相關解救事宜。

據許博淳回憶,2023年10月2日下午,電詐公司的「領導」點了他的名,讓他過去「談話」。許博淳還記得,對方帶著福建口音,蹺著二郎腿問他是不是和家裏聯系了,許博淳每說一句話就鞠一次躬,懇請對方放自己走,「我說我肯定也想出業績不想被打,但是不擅長做銷售,這樣下去給這裏帶來不了業績,只能是個負擔,哪怕把我賣到下一家公司,出的肯定也沒有我家裏的贖金多。」

三天後,許博淳被放出「紅蓮賓館」。回憶起那一幕,他說,「陽光刺到我眼睛裏,我一點都不覺得刺眼。我看著太陽,還以為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太陽了。」

紅星新聞記者獲取的一份由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公安局開具的行政處罰決定書顯示,2023年7月份許博淳透過微信與一個名字叫「胖虎」的中介聯系,「胖虎」邀約許博淳到西雙版納上班。2023年7月6日許博淳從上海南站出發乘坐高鐵到達昆明,又從昆明坐動車到了西雙版納。在「胖虎」安排下,許博淳從西雙版納偷渡出境到達緬甸。

2023年10月6日,許博淳在未持有任何有效出入境證件的情況下從清水河口岸進入中國境內,以上事實有到案經過,案件移交書,入境口岸照片,許博淳本人的陳述與申辯等證據證實。

在被拘留後,他辦理了臨時身份證明及新的身份證,應記者要求,許博淳展示了上述兩項材料,記者註意到其身份證有效日期起始時間為2023年10月19日。

重獲自由的代價並不便宜。許博淳稱,他母親賣掉唯一的房子,還向親戚朋友們借了不少錢,勉強才湊夠贖金。

由於擔心影響後續生活,許博淳的家人不願向記者提供贖金交付的相關記錄,只有許博淳的表弟出示了三張拍攝於2023年10月5日的照片。據其介紹,圖片內容為某賓館內,許博淳的母親帶著大量現金,正在向中間人付款。

許博淳表弟稱,許博淳家人當時在賓館將錢交給「中間人」

回到家鄉,許博淳已經再也回不了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家,「我第二天還跑到以前的家去看,確實被人買走了。當時我媽還沒敢說花了多少錢,後來我表弟告訴我,花了100多萬,房子只賣了50萬,其他的都是親戚湊的,這些錢是要還的。」

紅星新聞記者 周煒皓 受訪者供圖

編輯 張莉 責編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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