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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旗營的夜色——紀念孫玉石先生

2024-01-28辟謠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李國華

編者按:著名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孫玉石先生於2024年1月13日因病逝世,引發學界悼念。孫玉石先生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界建樹斐然,在魯迅研究、【野草】研究、中國現代詩歌研究等方面有篳路藍縷之功,有【孫玉石文集】17卷。曾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

「認認真真治學,清清白白做人」,孫先生學問、人品俱為學界內外稱道,他向來告誡學生,要盡量低調,少拋頭露面,要潛心科研和教學。特約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李國華著文,懷念孫先生的言傳身教。

孫玉石先生與本文作者在家中。

這些年藍旗營的房子大體上沒什麽變化,小館子是一茬茬換,早些年吃過的紅辣仔不見了,更不用提像嘉禾藝苑那樣剎那興亡的茶吧,二十年前就消失了。即便是萬聖書園,原來曾「窮巷隔深轍」,藏在角落裏,後來在藍旗營的大樓裏廣占面積,喜迎八方客,但隨著行銷日減,如今也搬到五道口去了。二十余年時間,也不過是彈指一揮,不會在藍旗營吃曾經吃過的館子,也不會在藍旗營逛曾經逛過的書店了。

便是有些人,也不會在藍旗營的街邊、天橋或者書店、飯館見到了。年少時曾不假思索地以為,藍旗營的鋪面如花開謝,不一定能持續多久,但人是長久的,想見的人一定會再見,沒有什麽是會錯過的。究竟是太年輕,不知道人也許比鋪面長壽,但卻敵不過歲月的消逝。如今是明白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身體裏鐫刻的別離之感,會比一幢幢房子上的灰塵還難以清理吧。

受魯迅影響,孫先生酷愛貓頭鷹,家中收藏有許多貓頭鷹擺件。 作者供圖

前些天和年輕的朋友在藍旗營吃飯,她們二十出頭,時間的尺度與我完全不同。隨意地吃著,聊著,夜色早就鋪滿成府路和成府路兩側的樹木,一個月前留下的積雪也黑魆魆的,我不由得暗暗想起自己三十歲的時候,也曾在類似的夜色裏吃著,聊著,歲月是無涯的,對面坐著的是退休已久的孫玉石先生。那天下午我去先生藍旗營的家裏做訪談,請教先生當年如何進入象征派詩歌的研究,如何研究魯迅的【野草】,如何建構現代解詩學,等等;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訪談以【為什麽奇跡沒有發生?】發表在當年的【現代中文學刊】上。

無跡可循的是訪談結束後,還聽先生講了很多,講到暮色漸起,架子上的貓頭鷹們已不甚清晰,先生乃領我去藍旗營吃館子。他大概說過,自己一個人在家,無法下廚,就一起去外面吃點吧。我一時誠惶誠恐,一介在讀的學生,不善言辭,不知如何婉謝先生的慈意,便隨著去了。老少兩人分賓主坐下,先生點菜,依稀記得有一份菜是紅燒雞塊,幾樣菜都上來了,就開始吃,聽先生說話。只是很遺憾,我完全不記得先生當時說了些什麽,一切似乎都在當時的夜色裏消失了。只有先生溫和的聲音與慈和的目光,還一直留在記憶裏,仿佛是身體的一部份,使我能始終提醒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要教書,一定要善意地對待學生。

飯吃完了,夜色如火如荼,無人在意先生矯健的步伐已從天橋延伸到藍旗營小區的家屬樓下。我也告別先生,回宿舍整理訪談的錄音,羞澀已被如火如荼的夜色燃燒成燼。

孫先生書贈給女兒的王冕【墨梅】詩,亦是其本人的準則。

而記憶從灰燼裏重生了一點點,想起了采訪的前一年12月25日和幾位同學去孫先生家裏拜訪,先生給我們展示他收藏的貓頭鷹擺件,介紹掛在墻上的字,是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衛俊秀寫的魯迅早年的句子,「須向濂溪稱凈植,莫隨殘葉墮寒塘」。同學們拍貓頭鷹的拍貓頭鷹,拍書法的拍書法,又紛紛與先生合影,翻看先生的家藏影集,看先生在【孫玉石文集】上題簽,之後各抱著一套先生饋贈的文集離開。文集饋贈當然不是毫無理由,先生是感激我們分擔了先生文集釋出會的會務工作。

從先生家離開後,暮色已經降臨,我們便臨時決定在藍旗營找了一家館子聚餐,席間觥籌交錯,紛紛感慨先生影集裏的照片拍得真好,而先生的相機只是普普通通的傻瓜相機,他得有多麽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我們各有各的滿載而歸,令我感動的是書法作品,那裏也許藏著先生的人格追求和理想。前些年讀錢理群先生評價先生的文章,文中認為「認認真真治學,清清白白做人」可作為先生一生的概括,於我心有戚戚焉。在夜色裏,我們各自分散,而在我的記憶裏,那一夜先生像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令人欽敬而溫暖。藍旗營的夜是寒冷的,我們需要一些暖意。

彼時先生讓我們各自挑文集中喜歡的書名,然後給我們題簽。我挑的是【一身都是月】,集中文章主要是先生給後學的著作寫的序言。「一身都是月」,多好的感覺,似乎全身心都與宇宙、自然融合而和解了。先生評價作家桂苓的散文集【吹滅讀書燈】時用了作者的成句「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認為其散文營造了「獨語」的世界,而且其中的「一切似乎都那麽美好」,給人以「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的感覺。想一想,先生說的是對的,「一身都是月」是孤獨者自語的世界,人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會與宇宙、自然融合而和解吧?然而,先生的世界是更為廣大的,如果孤獨,那孤獨也是更為廣大的。

依稀記得先生最喜歡的文集中的書名是【山·海·雲】,與他最喜歡的那張憑海攬風的個人照相似,先生的世界不是我輩所能抵達的。【山·海·雲】主要是先生的新舊詩集,開首是1957年先生讀大學時寫的「我愛聽也愛唱美麗的歌曲/從前我卻久久地吹著別人的蘆笛/是時候了,現在我已經長大/我該把自己的號角含在嘴裏……」對美的獨特追尋嶄露頭角,2003年退休了,在【致自己】中寫「給自己的心靈說點什麽/早晨的陽光天邊的明月/溪水真有不倦的春意流淌/還是一片新鮮葉子的綠色」,對美的追尋已是幾近一生的堅持和倔強。容易的是一時俊語,策馬長安,笑看風華,艱難的是一生堅持,徒步緩行,仍存山海。世事如潮,人物紛紜,要像先生一樣「認認真真治學」已是難事,要像先生一樣「清清白白做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孫玉石先生的代表著作兩種。

記憶仍然在蘇醒,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在萬聖書園閑逛,似乎是從書店剛出來,就遇見了在成府路上散步的先生。先生略有些步履蹣跚,在西下的陽光裏略有些令人擔心。我即陪先生隨便走走,信口請教先生對魯迅研究的看法。彼時我正在寫一篇關於魯迅【野草】的文章,請教過高遠東老師,他讓我看先生和木山英雄的書和文章。高老師說,先生的書是把【野草】能說的都盡量說清楚了,落實了,不能說的都盡量不說,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重在哲理層面,極為高明。眼下正是機會,隨意在夕陽中走著,聽先生講,【野草】是散文詩,不可過分索隱,都講成魯迅的本事,甚至愛情本事,也不可刻意求深,都講成哲學……聽著,走著,又到了藍旗營家屬樓下,先生回家,我回學校,各自在暮色中隱去。多年以後,我沿著先生發現的魯迅佚文「自言自語」系列進入【野草】,寫了兩篇東西,是高興的,高興於自己走在前輩開創的正路上,沒有過分地旁逸斜出。學界近年屢有人稱,不要把魯迅【野草】看得太哲學,這好像是先生的聲音在回響。

有一瞬間,我大概是出神的。飯桌邊的年輕朋友們仍在無涯的歲月裏遨遊,她們有她們的開心和不開心,覺悟和不覺悟……她們提醒我誤會了哪兩位年輕朋友。是啊,不要自居善意而苛責了學生!先生曾經以身教我,盡管在先生的【中國現代詩人論】課上,我沒有認真聽講,只是按照基本要求調查了穆旦一首詩的詩歌版本,做了一點文本解讀,卻仍然獲得了在我的學業中少見的高分,作業也被先生編入【中國現代詩導讀(穆旦卷)】中。先生的寬容和鼓勵令我汗顏,從此對所謂「認認真真治學」有了一點點體認,我是應該認認真真的。

多年以後,當自己也站在講台上時,我甚至有一絲絲後悔,當年為什麽沒有認真聽講?先生一字一句念著手中的講稿,每一條材料都是自己親手撫摸過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是精心斟酌過的,而我卻聽不出味道來。先生的課堂是滿的,從學者如雲。回想起來,愈發覺得自己孟浪無知。更年少的時候,我還旁聽過一兩回先生講的【魯迅研究】,茫然無所獲而棄課了。有時候,一場大雨也無法澆濕一只鴨子。我就是那只無法被澆濕的鴨子。看著年輕朋友認真求知的眼神,我感到由衷的慚愧,於是愈發覺得先生身教的魅力,真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前些天的夜色也已消隱不見。我還幻想著某一天去藍旗營看望先生,然而就在1月13日晚7時52分,得到確切訊息:孫老師走了!先生還是沒有挺過寒冷的冬天,先生帶著他的綠意去別的世界了。

從此藍旗營的街邊、天橋或者書店、飯館,再不會有先生了。他與他摯愛的土地和學問分別了,「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

我只是先生漫長而豐盛的學問生涯中一棵不經意生長的野草,偶然得到過先生的澆灌,那是一種令人懷想的無言之美。能夠有機會寫一寫先生,是我一生中的華彩。寫著寫著,藍旗營又該是鋪滿夜色了,街樹、燈、屋宇和冷晴的天,都在夜色裏混響吧。確認了一下寫作時間,2024年1月16日,十三年前的下午,2011年1月16日,我采訪了先生,後來隨先生去藍旗營的小館子吃了一頓飯,後來在夜色中各自隱去。那一年,先生76歲,從心所欲不逾矩,我31歲,茫然無所立,在學問和人生的中途惶惑。此刻,先生已帶著綠意去往別的世界了,我在這裏奠念先生。

藍旗營的夜色必定如火如荼,它要灼燒一棵草。(責任編輯:張玉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