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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懷以見——讀郭玉海先生【心手相追——金石傳拓藝術研究】

2024-07-25辟謠

在中國傳統學術中,以古物銘刻為研究物件的金石學,占有重要地位,與西方的題銘之學地位相埒。而中國獨創的傳拓技術,則是金石學研究文獻賴以發展傳播的中國式核心技術。即便在近現代西方的攝影技術傳入以後,傳拓技術仍有自身的優長,不能被完全取代,現今依舊是金石類文物的一種重要記錄方式。

傳拓作為一種小眾技術,凝結了歷代學者和從業者的巧思,並形成了一種經典的審美範式。但凡想在傳拓領域有所成就,無不需要兼具機緣、悟性與積久之功。而想要講清楚傳拓,則不僅要有良好的學術根柢,更要有著樂於傳道的公心。郭玉海先生【心手相追——金石傳拓藝術研究】(文物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正是這樣一本學術專著,作者推懷以見,展現了近四十年來對於傳拓技術的實踐心得、研究認識與理論思考。

郭玉海先生【心手相追——金石傳拓藝術研究】書影

郭玉海先生是著名傳拓專家馬子雲先生在故宮一系的傳人。在故宮建院之初的1926年,馬衡先生就在古物館流傳組專門設立了傳拓室。抗戰勝利以後的1947年,時任故宮院長的馬衡先生禮聘慶雲堂馬子雲先生入宮,專事傳拓與研究。此後,馬子雲先生授業於紀宏章先生,紀宏章先生又傳道於郭玉海先生。三位先生師徒代繼,在故宮傳拓已近八十年之久。

故宮傳拓的另一傳統,則是撰寫技法要領,不吝金針度人。其中,馬子雲先生撰有【金石傳拓技法】(初連載於【文物】1962年10、11期,增訂後於1988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紀宏章先生則撰有【傳拓技法】一書(紫禁城出版社,1985年)。兩位前賢的文章著作在當時都產生了很大影響。相比之下,郭玉海先生秉承了這一撰述傳統,同時又對傳拓有著新的思考側重。正如書名「心手相追」,郭玉海先生不僅關註技術執行之「手」,也關註藝術主導之「心」。嚴謹於技而進尋於道,反映了作者對於傳拓一事的嚴肅態度與深心體察。

馬子雲、紀宏章先生著作

【心手相追】總共收錄了十四篇文章。這些文章雖多已發表,但首次匯集一書,則可窺見郭玉海先生對於傳拓的整體思考。

【金石傳拓的歷史角色與地位】是全書對於傳拓歷史的總括性認識。此文吸收了最新學術成果,同時參以作者近四十年的研究心得,提綱挈領,深入淺出,頗便於初學者參考。

藝術根植於技術,全書用了很大篇幅講解了制拓的技術方法。其中,【精拓本碑帖拓片的工藝特征】闡述了作者對於精拓本身的認識,認為上紙、上墨對精拓有著決定性意義。【古器物紋飾傳拓中的看與做】專門講述了古器物紋飾的傳拓原則、手法,並以故宮藏文物為例,分類講述了各類器物紋飾如平雕、淺浮雕、薄意的傳拓技法。【拓片制作中的用墨技巧】談到了烏金拓、蟬翼拓等用墨問題,提出傳拓用墨應達到勻凈一致、色調飽和、墨如積雪等要求。【甲骨傳拓規範芻議】專門談論了甲骨這類脆弱文物的傳拓辦法。【傳拓技藝的傳承與弘揚】則廓理了傳拓的一些基本法則,如嚴守傳統、力求形似,心懷誠敬、抱樸守一,廣見博聞、聚沙成塔等。上述文章,不僅可以領略故宮傳拓的審美氣格,也有助了解藝術形成背後的技術要領,對傳拓從業者及愛好者信有啟益。

紅山文化玉豬龍,故宮博物院藏,郭玉海先生拓

商代銅鉞,故宮博物院藏,郭玉海先生拓

曹魏正始石經,故宮博物院藏,郭玉海先生拓

在近年的藝術史研究中,全形拓是非常受關註的議題。對此,郭玉海先生寫有兩篇專論,分別是【響拓、穎拓、全形拓】與【取象與存古——晚清全形拓的兩種審美視角】(分別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1期、2017年第5期,第一篇發表時題為【響拓、穎拓、全形拓與金石傳拓之異同】)。據中國知網統計,截至2024年7月,學界對前一篇文章的征引已近50次。對於傳拓這一小眾領域而言,足見作者的學術影響力。

藝術史的研究要由物見人,並應放在當時歷史中予以考察。郭玉海先生也多有關註古代傳拓者的來源以及身份。以往的一般認識,主要將傳拓者粗分為兩類,即學者與民間拓工。郭玉海先生在【「名家傳拓」與「傳拓名家」】中,則對傳拓者進行了界定與更細致的分類。正如此文篇名所見,郭玉海先生認為傳拓者應分為兩類,前一類為名家傳拓,包括各級官吏、遊幕學人、藝術家、文人學者和女性傳拓者等;後一類則是傳拓名家,包括碑估、館客、名工等。這一分類可謂別開生面,頗有助理解傳拓者身份的復雜性以及內部的層級脈絡。

除去宏觀層面的認識之外,郭玉海先生也十分重視對於傳拓技術有著推動作用的關鍵人物。他撰寫的【「金石僧」達受】一文中,考證了清代重要金石學家釋達受的生平事跡。釋達受對清代全形拓的傳播影響巨大,也是研究晚清金石藝術圈的關鍵人物。於今可謂人盡皆知,研究層出不窮。但郭先生這篇文章發表時(【中國文物報】1998年11月1日第4版),研究釋達受的專文幾乎未見。溯源求論,不能不欽佩作者的前沿學術眼光。

相比之下,布衣身份的傳拓者陳克明,至今則知者甚尟,還沒有受到充分重視。郭玉海先生近來撰【海鹽金石家陳克明考】(【文津學誌】第十四輯,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年)指出,陳克明曾與劉喜海、張廷濟等人交往甚密,而其侄陳畯(粟園)繼承其業,成為影響陳介祺審美意趣的重要人物。若了解簠齋傳拓,可知如晚清印林盛事的【簠齋印集】鈐拓,其主其事者正是陳粟園。在陳粟園歿後,陳介祺每每在書劄中提及其為人與傳拓,雲「拓友之難備嘗……若陳粟園者,貞不可復得。」「若解事而人又穩妥靜細,則粟園後無其人矣。」因此,深入了解陳介祺的拓本,就不能不提到陳克明、陳粟園叔侄二人。作者對二人生平事跡的詳細考證,揭示了拓工與學者的相互影響,相信還會啟發今後的學術研究。

說到古代從事傳拓的女性,應提及嘉興的李錦鴻和李墨香。民國鄒安曾題跋記載:「陽湖李墨香女士錦鴻,不事女紅,好鐘鼎彜器文字。」民國以降,研究者便大多都認為李墨香、李錦鴻為一人。然而,郭玉海先生比對鈐有二人印章的作品後,發現從未見有同一幅作品而二名並列者,由此提出李墨香和李錦鴻很可能是兩人(見【「陽湖李錦鴻」與「陽湖李墨香」】,原刊【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十一輯,2015年)。近來又見到郭玉海先生新撰【〈「陽湖李錦鴻」與「陽湖李墨香」〉補記】(【中國書法】2023年第8期),談到桑椹先生於本書出版後惠示【江標日記】(鳳凰出版社,2019年),其中一則謂「午後同心淵出門,至幹將坊觀李錦鴻家所拓銅器。有錦鴻之嬸墨香女史,手拓各器尤精,若兩罍等器皆出渠手拓,他人莫及也。」明確李墨香是李錦鴻之嬸。由此使得舊說成為不刊之論。古代女性傳拓者由此得到正名,亦可謂金石學之佳話。

當然,歷史上有更多拓工身份卑微,故大多湮沒無聞。郭玉海先生也關註這些異世的同道中人,並整理了【歷代金石傳拓人物簡表】。為今日尚可考見的拓工登名造冊,實屬善心功德。

繹讀此書,還有許多收獲,不能一一盡舉。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也註意到部份誤字。如第11頁所引唐代【石台孝經】李齊古表文「……不勝撲躍之至。謹打石台孝經本,分為上下兩卷,謹於光順門奉獻兩本以聞。」此處所引「撲」為誤字,查原拓本應作「抃」。所謂抃躍,猶言手舞足蹈,以示歡欣之情。白璧之瑕,期待在今後再版時得到修正。

郭玉海先生屬龍,今年已滿六十而從故宮金石組任滿退休,之後由故宮返聘繼續在院內從事傳拓工作。我畢業後來到故宮金石組工作,多年以來,時常向郭玉海先生請教有關傳拓的學術問題,同時還獲聞了許多學林前輩待人接物的掌故,深有感觸。在郭玉海先生身上,仍然可以見到老一輩故宮人的堅守與追求。他待人真摯、品性剛直,所以在著述上能夠推懷以見,真實不虛。書如其人,正是我讀完此書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