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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中國文人的「精神綠洲」

2024-01-08辟謠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楊祎

陳寅恪在為鄧廣銘【宋史職官誌考證】一書作序時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登峰造極的一頁,宋代湧現出了無數的文化巨匠,如星辰盈空、繁花遍野,蔚為大觀。如果要從這浩瀚星海中擷取一顆,作為宋代文化成就的代表、士人精神的標桿,人們大多會把目光聚焦到同一個人身上,那就是蘇軾。正如蘇軾研究專家王水照先生所說:「蘇軾是北宋時期文化全面繁榮的傑出代表,也是中國文化長期發展的歷史結晶。」

作為一名全才式的文化型範,蘇軾不僅是千百年來文人傾慕的物件,是學術界長期研究、討論的熱點,在當今的社交網絡語境下也頻頻「沖上熱搜」——前段時間被全網轉發慶祝的「張懷民被蘇軾喊起來散步九百四十周年紀念日」不過是「東坡熱」的一個縮影。究其原因,或許是蘇軾既有文星降世、難測其深的天才內容,同時又有深入大眾文化記憶乃至日常生活的親切之感,這就是王水照先生提到的「他這個人確實又俗又雅,所以是最為中國老百姓所接受的人物」。

年屆九十的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文學領域取得的豐碩成果已無需贅述。他曾於2002年受邀到香港授課,期間連續做了四次關於蘇軾的講座,後以這四講為基礎編成【王水照說蘇東坡】一書,頗受讀者歡迎。但四個論題顯然不足以展示蘇軾和蘇軾研究的豐富性、多元性,新近出版的【蘇東坡和他的世界】便在承襲前書見解精到、語言通俗等特點的同時,透過匯集王水照先生多年來的學術成果,擴充套件了前書的內容,編為「綜論十題」「蘇海拾貝」「東坡詩詞講解」「蘇文簡釋」四部份,力求在學術研究和普及性閱讀之間搭建橋梁。

【蘇東坡和他的世界】王水照 中華書局

我們要認識一個人時,往往會從這個人的長相開始。本書開篇就結合北宋畫家李公麟所繪【東坡扶杖醉坐圖】,透過文獻中對蘇軾相貌的記載和相關軼事,總結出了他在外形上的幾個特點——個子高,臉型瘦削,目光有神,留山羊胡子。東坡居士就這樣在讀者眼中「活」了起來。緊接著,王水照先生向我們概括了千年前的「六邊形戰士」到底是怎樣的「全才」和「文化精英」:詩人、詞家、散文家、書法家、畫家、經學家、醫學家、美食家、政治家、詩歌評論家、文學鑒賞家……能夠加在蘇軾身上的標簽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即使用「六邊形戰士」來形容,甚至還覺得不夠火候。所以王水照先生說,「他的出現,也表明一個人的聰明才智可以發達到一個什麽樣的程度」。

古代文人中,若說誰的天賦更卓爾不群,或是誰的成就更獨步天下,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但縱觀中國文化史,蘇軾似乎格外能使人驚嘆、陶醉、傾倒,並且千百年來備受世人偏愛,這固然是因為他那超塵絕俗的才華,更要歸因於他獨特的人格魅力和超凡的精神境界。對此,王水照先生也給出了他的解讀:「他的性格魅力傾倒過無數的中國文人,人們不僅歆羨他在事業世界中的剛直不屈的風節和民胞物與的灼熱同情心,更景仰其心靈世界中灑脫飄逸的氣度、睿智的理性風範、笑對人間厄運的超曠。中國文人的內心裏大都有屬於自己的精神綠洲,正是蘇軾的後一方面,使他與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建立了異乎尋常的親切動人的關系。」

蘇軾豐富鮮明的文化性格,被王水照先生歸納為「狂」「曠」「諧」「適」四個方面。其中,「狂」是過人才能和真率個性的外露,「曠」是對現實痛苦的超越和了悟,「適」是淡泊平糊、清空雋永的圓融境界,而「諧」則是「淡化苦難意識,用解嘲來擺脫困苦,以輕松來化解悲哀」,也就是蘇軾內心的一種自我調節機制,是他用來對抗挫折、超越榮辱的具體方法。我們大多熟悉蘇軾筆下「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豪放,或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達觀,而那些打趣的詩詞、調笑的書信,似乎更有獨屬於東坡居士的鮮明烙印——既是萬千才思的靈光一現,又是灑脫個性和樂觀心態的標誌。前人說「東坡多雅謔」,指的正是蘇軾在創作中表現出的「諧」的一面。

比如,著名的東坡肉,就是蘇軾在黃州時的發明,為此他專門寫了一首【豬肉頌】,不光大膽地用詩來記錄烹煮豬肉的方法,還以相當口語化的方式自鳴得意了一番:「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又如,在市井寥落的惠州,蘇軾又憑借「吃貨」的本能,開發出了羊蠍子的吃法,並興致勃勃地寫信把食譜分享給弟弟蘇轍:「熟煮熱漉出,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雖然肉少得可憐,須「終日抉剔」,才能「得銖兩於肯綮之間」,蘇軾卻說像吃螃蟹一樣,並且調侃弟弟在京城,日日吃官家食堂,一定見慣了大魚大肉,哪裏體會得到這種滋味的好處?最後更有神來之筆:骨頭都被自己啃了,只怕「眾狗不悅」吧!至於到了儋州,面對生蠔大快朵頤的蘇軾,還不忘提醒兒子要保密,生怕別人來搶食:「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其實這些文字背後,流露出的無疑是貶謫之地的困苦,是為了生計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然而,作為蘇軾人生三大低谷的黃州、惠州、儋州,卻留下了他許多風趣的筆墨。恰恰是靠這種方式,蘇軾的精神得以從現實中突圍而出。他不僅沒有在接踵而至的詆毀和懲罰中滑向虛無和寂滅,反而用「諧」消解了困苦,從凡夫俗子的人間煙火中享受到了無窮的樂趣,從而與自我達成了和解,最終修煉出了「人生如寄」「談笑而化」的道心。蘇軾以「坡仙」名世,蓋源於此。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作為無數「行人」中的一個,誰都難免身經不平事,心有郁結氣。這時若讀到「詩酒趁年華」「此心安處是吾鄉」「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往往心有戚戚,會心一笑。這對蘇軾和他的仰慕者、研究者來說,或許是超越了生死和時空的另一種釋然和喜悅:他和他熱愛的清風明月、山川形勝一樣,從來不曾離去,永遠鮮活耀眼,即使相隔千載,仍有人不斷和他對話,向他靠近。